天阴沉沉的,钟鼓楼般的北京西站门前人流如潮,等车的、下车的均是抄手缩脖。马路边残雪犹在,远处的高楼巍峨耸立,一派帝都的繁荣气象。
从郑州来的火车拉着嘶哑的汽笛进站了。车门一打开,带着大盖帽的列车员拎着牌子跳了下来,然后便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穿着臃肿冬装的旅客。从车门下来的人流无不是行色匆匆,当然其中那个不紧不慢,手中仅提着个编织袋的袁观潮必然是个例外。
袁子枭扛着他的铺盖卷就从窗口翻了出来,也没急着往出站口走,先是抬头认真的端详着北京西站在夜色中的巨大剪影。
“奶奶个熊的,北京就是有钱啊。哥,我看这玩意儿没个百八十万搞不出来吧?!”袁子枭摘下脑袋上扣着的帽子,挠了挠乱草般的头发,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惊叹。
“土鳖,百八十万是个厕所的价钱,。”一脸阴沉的走到袁子枭身边的袁观潮道。
袁子枭挨了一巴掌也不生气,而且赶紧把年轻人手里提着的一个编织袋给抢了过来,放在了自己肩头山般的铺盖卷上,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行人,压低了声音问道:“观潮哥,这些人怎么慌成这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袁观潮淡淡应了一句,然后看了看手上的小纸片,抬头眯眼看着出站口轻声道:“走吧,再不出去,恐怕黄叔要等急了。”
虽是凌晨时分,但北京西站外还是一片通明,出站口上方昏黄的灯泡将这兄弟二人的身影投射在了广场上。看到出站口时有旅客走出,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和黑的师傅如同苍蝇一般涌了过来,但没人搭理这俩穿着一身蹩脚西装,明显就是第一次来北京的农村务工人员,只有几个拿着牌子的小旅馆服务员在那有气无力的招呼着:“包夜五十啊,最后一间,要住的赶紧来啊。”
兄弟二人没见过世面,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现在脚下踩着的地方。在火车上看着万家灯火觉得清风岭真小,等到了北京,才觉得火车上看到的那些地界儿真小。
“这边,这边。”远处一个裹着廉价羽绒服的中年人看到一高一矮站在出站口的兄弟俩之后,招手大喊道。
“观潮,可别把清风岭那些小毛病带到首都来,吐痰抽烟可是要罚钱的,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们兄弟俩垫。”等兄弟二人走到这老乡身边之后,老乡没半点的好脸色,甩了句话,便自顾自的往旁边的地铁口走去。俗话说得好,最怕的就是亲戚投奔,尤其是穷亲戚。要不是老村长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打电话要自己赶紧把这俩鳖孙弄走,要不整个清风岭都得被他们给毁了,再加上老李头在旁边一直说好话,黄舒怎么可能让这两个鸟毛还没长齐,就敢叠罗汉偷看自家媳妇儿洗澡的鳖孙来工地。
“这鳖孙。”袁子枭在一边低低的骂了一声。一边的袁观潮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一巴掌朝袁子枭的后脑勺又扇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老老实实的跟着黄叔。”
“叔个屁。”袁子枭暗暗骂了一句,只是虽然嘴上说着话,但还是扛着山般的行李,紧追慢赶的跟前面一身轻松的袁观潮。
一进地铁口,兄袁子枭就愣住了:“他奶奶个熊的,地底下居然还有火车跑!”
“这叫地铁。”黄舒随口回了一句,然后就把旁边自动售票机那吐出来的硬牌递给了这兄弟俩。
一个小脸蛋儿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兴冲冲的跑到了地铁边缘,回头朝身后喊道:“妈妈你快点啊。”小姑娘只顾着回头叫嚷,却没注意已经到了地铁道的边缘,突然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胳膊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抓住。
“留神。”眼看小女孩儿就要跌落下铁轨,袁观潮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拉了上来。
小女孩儿的妈妈匆匆追了过来。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妇,白色的羽绒服,颀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针织围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带着点儿泪光的眼睛。
小地方哪里有机会见得着这种精致的少妇,袁观潮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谢谢。”少妇一把接过了袁观潮怀里的小姑娘,忙不迭的向袁观潮道谢,声音又软又糯,余音袅袅。
有些愣神的袁观潮挠了挠脑袋,竟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的看着那少妇拉着小女孩儿走远了,白色的背影苗条的像棵小白杨。
“哥,我看她做我嫂子挺好。”一边的袁子枭转头看着袁观潮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你的,也不看看身上的黑灰洗干净了没有。”一边的黄舒撇了撇嘴,酸不溜秋的来了一句。想他在北京三年,何曾有这样的美妞儿如此和声细语的和他说过半句话,哪个不是见到他捂着鼻子就往一边儿。这鳖犊子运气真好,一来北京就撞到了这样的美事儿。
车厢内空空落落,因为是凌晨时分,所以找个座位不算难,穿过甬道的时候,车厢内渐渐的昏暗起来。清风岭的夜路还有星星作陪,这里的甬道太长,长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袁观潮揉了揉略微有些疲倦的脸,看了看身边已经喘气如雷的袁子枭,,朝玻璃窗吐了一口热气,自言自语道:“这么大个地界儿,得站多高,才能让别人看得见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内的灯渐渐的灭了,一轮红日破晓而出,照亮了驶出甬道的地铁。
……
黄舒带两兄弟去的地方是北京城有名的‘犬眠岭’,是个脏乱差的棚户区,因为种种历史问题,这里没被拆迁。也庆幸这里没被拆迁,才让这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和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有了个落脚之地。
说是住的地方,不过就是两间低矮的打成了通铺的平房,外加一个石棉瓦搭建的小厨房,一推开门,先是看到一地的人头,再就是一股脚臭味扑面而来,因为阳光全被遮住,旁边也都是小楼挡住,所以完全不能通风,屋子里的味道自然就被保存了下来。
“晚了,动静小点,虽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但还是别吵着别人。”黄舒打了个哈欠,看着一边傻愣愣站着的兄弟二人轻声道。
袁观潮点了点头,提着编织袋就往里面走去。
“哥,你睡这。”袁子枭指着一个床铺憨声憨气道。
“为啥要让他睡那儿?”黄舒楞了一下,冲袁子枭问道。
“这边离门口近,但是没风,晚上起来撒尿也方便,所以就得我哥睡!”袁子枭眼珠子一瞪,厉声道。
“那是老子睡的地方,你让他睡,老子睡哪去?”黄舒傻了眼,几年没见,这袁子枭死心眼的毛病还真他娘的一点儿没变,一心的想着观潮那小子。
“你滚里边睡去,这地儿我替我哥占了。”袁子枭眼珠子一翻,显然,黄舒说的话就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屁。打袁子枭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好东西不是他哥的道理。
“子枭,那地儿让黄叔睡,我睡里边。”袁观潮在一边淡淡回了一句,然后把手里的编织袋放到了最靠里的位置。袁子枭一愣,轻声道:“哥,里边儿臭。”
“清风岭的茅坑更臭,你不是还是得一天蹲一次坑。”袁观潮淡淡的应了一句,然后从口袋掏出一根红旗渠朝黄舒递了过去,一边笑道:“叔,子枭小孩儿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来抽根烟,咱们那的烟,抽着舒坦。”
黄舒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了一些,伸手接过烟,笑道:“叔睡这也不图别的,就是叔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睡这晚上起夜方便点儿。再说咱们出来干活,钱要紧,这臭不臭的哪还顾得上。”
袁观潮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抽了口烟之后,对一边的黄舒轻声道:“黄叔,老李叔呢?”
“老李今天晚上看工地,就没回来睡,你看我差点给忘了,我给工地打个电话说声你们俩鳖孙到了。”黄舒弹了弹烟屁股,从腰间挂着的鼓囔囔的小黑包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放到耳边,然后冲袁观潮笑道:“手机,移动电话,高科技。”
电话拨了半天,一直没人接,终于打通了之后,喂喂几声又嗯嗯两声,放下电话,满头的冷汗:“老李在工地上被偷工料的人打了,这可怎么办啊!”
袁观潮手一抖,烟灰掉了一地,沉着脸道:“叔,救人要紧,得赶紧送医院啊!”
“没钱啊!”黄舒低头抽了口闷烟,接着道:“大城市医院看病贵的要命,上哪去弄那么多钱啊!”
“叔,需要多少,我这还有点儿,要是不够能不能再问你借点儿。”袁观潮看到一听到自己后半句话,脸色就同杀猪一般的黄舒,赶紧从烟盒里又摸出来根烟递了过去。
“少不了得好几千啊。”黄舒咽了口唾沫,咬了咬牙,手伸到裤裆里摸索了一会儿,抠出一叠钱和薄薄的一张存折,轻声道:“就这么多了。”
袁观潮低头点了一下,三千多点,估计差不多也够了。赶紧将保温桶、饭盒、筷子勺子换洗衣服等住院必备的物品打了个包袱,交给袁子枭扛着,带着正在打电话给老李叔叫救护车的黄舒就往最近的医院赶。
急诊室外面,两个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中年人正在抽烟,看见黄舒过来赶紧迎了上来。
“黄哥,你来了。”
黄舒急道:“老李呢?”
“在里面,拍过片子了,刚进抢救室,也给老板说过了,过一会就来,黄哥你千万别急……”门口的中年人赶紧把烟头给踩熄,然后快步陪着黄舒往急诊室里面走,也没问袁观潮二人是什么人。
急诊抢救室的门紧闭着,带着口罩的医生护士在里面忙碌着,黄舒怕耽误医生救治,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旁边的工友拿着X光片,低声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李值得是后半夜到天明的班,咱们工地有两个门,为了方便管理,一进一出。四点多的时候,有人从后门进来偷钢筋。老李见了就去拦,那些人不但不怕还拿着地上的钢管劈头盖脸的打老李,要不是我们去的及时,恐怕就不是单单胳膊骨折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马勒戈壁的,没天理了还!”袁子枭在一边低声骂道。
“打人的怕是个熟手吧?”袁观潮忽然插言问道。
工友狐疑的看看袁观潮和袁子枭,问道:“这是?”
“我侄儿,来投奔我的。”黄舒介绍道。
“哦。”那工友点点头,叹气道:“那人可不是善茬,一般白天都在工地旁的那个修车厂歇着,一到晚上就出来在工地上干这种事情。听说是道上王强的小舅子,王强是什么人,就连老板见了他也得赶紧下车递烟的主儿。他们那种人咱们平时见了都得躲着走,也就是老李死脑筋,非得和他对着干,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袁子枭一听这话急眼了,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袁观潮没做声,他并不责怪这几个工友,这两位年近半百的农民工和老李叔一样,从乡下来,无非是为一家老小混碗饭吃,谁有胆子和地痞流氓对着干啊。
“叔,你先在这守着,我和子枭等等就回。”袁观潮说完转身就走。
“观潮,你去哪儿?你们哥俩千万可别给我惹事!”等黄舒追出去,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身影。
“这俩人……”
“这哥俩。”黄舒低头一脸苦笑抽了口烟:“一个狠得像狼崽子,一个黑的像狈,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老李让他们来,让他们在清风岭可劲儿造弄乡亲们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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