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林冲等人在柴进庄上住了三日,薛霸和董二人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便来催促林冲上路。于是,林冲便将这事与柴进说了,柴进苦留不得,只好应了。这日早起,柴进命人安排酒宴招待了林冲及两位差官,又吩咐人取来笔墨纸砚,就饭桌之上修书两封。
“林教头,”柴进将信缓缓装进装中,递与林冲,便小声地嘱咐道:“柴进与沧州府尹素来交好,还有那牢城里的差拨和管营,也与我多有来往。此番你去,好生将这两封信收着,到了沧州便寻个机会递交他们,他们见了信,自然不敢小觑于你,你也好少受些苦头……”

“大官人隆恩,林冲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林冲单腿跪下,抱拳相谢。

“林教头这是为何,你我情同手足,你这一拜,岂不折煞我也?”柴进慌忙扶起林冲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随即,柴进命人取来两锭二十五两的大银赠与林冲,林冲再三推辞不脱,只好收下。另外,柴进又拿了二十两银子赏了二位公人。这薛霸和董二厮见了钱眼睛都绿了,毫不犹豫便将银子纳入怀中,连连抱拳答谢。

用过饭后,林冲重又上了大枷,起身上路。一见林冲背着包袱,多有不便,柴进忙又嘱了一个庄客,叫他担了林冲和二位差官的行李,随林冲等人一同上路……

引了十数庄客一路相送,一直到了村口大路,柴进这才抱拳与林冲道:“林教头,柴进便送到此处了,一路上你切记多加保重。过几日,我再使人与你送些衣物被褥,若有不便之处,尽管使人送个口信给我,小弟定与你办得周全。”

林冲抱拳道:“大官人厚爱,林冲铭记于心,他日自当重重答谢!”

“些许小事,林教头勿要相谢!”柴进拍了拍林冲的肩头,又嘱道:“柴进只盼教头好生珍重,来日再聚,再向教头讨教枪棒武艺……”

“林冲谨记!”林冲再次抱拳道,又与众位庄客道了别。话闭,他转身便上了路。

另一边,薛霸和董二人也立即抱拳相谢并拜辞柴进,随即也上了路。那担行李的庄客也不敢迟误,匆匆跟了上去……一行四人,取路投沧州而来。

将近午牌时分,四人径到沧州城下。入城,寻了一处茶摊喝了碗凉茶,林冲便取了二两银子答谢挑着行李一路相送的庄客,打他早些回去,并嘱咐他回庄之后替他再次相谢柴进。庄客应了,再三拜谢林冲赐银,径自去了。

随后,林冲等人直接来了州府衙门,薛霸和董当即呈上开封府签的公文,又引了林冲来见沧州府尹。来得堂上,林冲想起柴进所嘱,立即取来书信,让薛霸呈与府尹。

那沧州府尹与柴进多有交往,素有情谊,见了柴进来信相托,丝毫也没有为难林冲,当即取来大印押下文书,又吩咐衙中差官将林冲送去牢城营中。而薛霸和董二人领了回文,与林冲作别,便启程径回东京,一路之事,不消细说。

再说林冲被衙中差官押来牢城营,营中狱卒将他接管,并把他押在单身房内,等候管营大人点视。那狱卒见林冲不知“礼”数,没有半点“孝敬”之银不说,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因而刚一进大门,那厮便对林冲恶语相向,不时还用力推拉几下。

此时沦为阶下之囚,虽说被个小小的狱卒欺负,林冲心里火冒三丈,但俗话说的好: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如此境地,他也无法,只得隐忍着,等进了单身房内,他这才小声嘀咕道:“这厮好生无礼……”

恰在这时,住在林冲隔壁的十数个犯人一齐围拢了上来,尽皆趴在木栅栏上,对林冲喊话,有问林冲是哪来的,也有问林冲犯了什么事,更有人问林冲身上有没有带吃的,或是烧鸡,或是猪蹄什么的。林冲心中郁气连结,哪有闲功夫理他们?只顾闷着头叹气。

过了片刻,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汉忽又喊林冲道:“这位大官人,此处的差拨、管营都是势利小人,只知讹人钱财,待会儿过来点视,你须得谨慎些才好。若是身上带有钱物,多少送与他们一些,他们便不会小觑于你。若是没带,恐怕免不得要遭罪了,打你一顿还好,要是将你关在水牢里,那鬼地方多是耗子蚂蝗,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啊……”

听了这些,林冲慌忙迎了过去,向那老汉抱拳道:“这位老丈,小的林冲初来咋到,不知这里的规矩,还请老人家多多指教!”

“大官人多礼了!”那老汉也抱了下拳,回道:“小老汉说的句句都是实情,你若带有钱物,好歹给他们送些,权且当作破财免灾吧!他们若落了你的人情,便不会打你一百杀威棒,你只消说身上有病,权且记下,容日后再打。若是没有得你的人情,恐怕这一百棒子终是难免,一个好端端的人也可叫你半死不活,三五个月也下不得地呀!”

林冲忽又抱拳道:“多谢老丈,林冲记下了,但不知……要送多少银子才好?”

“只消十两银子,五两送与管营,五两送与差拨,如此便好!”那老汉说着便捋了一把胡子,其余众人随即也跟着唱和起来。

“咳!咳!咳!……”这一边,林冲正与众人说话,不料忽然听得有人高声咳了几下,随即便听得有人故意拖着阴阳怪调的声音喊道:“哪个是新来的配军?”

众人都知是差拨来了,不由地都退了几步,不敢再作声了,只是那老汉慌忙小声提醒林冲道:“大官人,这位便是差拨大人……”

经老汉一提醒,林冲立即转了身去,恰见一人从大门口走了过来,大摇大摆的,神情十分傲慢,好似目无一切。两个狱卒点头哈腰地跟在那人后面,其中一个便是先前推拉林冲的那个瘦脸小卒子,那厮还忙着喊道:“差拨大人来了,新来的配军还不快快迎候……”

这时,另外的那个狱卒拿钥匙开了牢门的锁链。差拨推门进来,看了林冲一眼,便阴阳怪气地问:“你这厮便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抱拳鞠了一躬,应道:“回大人,小人正是。”

那差拨问完话便仰起头看着牢顶,晃悠着身子,正等着林冲的“孝敬”银子呢!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林冲有任何表示,他心里便火了,张口便骂:“好个大胆的贼配军,见了本大人为何不跪?我看你这厮贼头贼脑的,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快快如实招来,你在东京到底做了何种勾当?也算是老天爷开眼,叫你落到我的手里,少时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顿了一下,他忽又喊道:“来人啊,将这厮配军给我拿下!”

这劈头盖头一顿恶骂,真真把林冲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哪里还敢抬头答话?忽听得差拨命人拿他,林冲这才想起“孝敬纳贡”之事,他慌忙凑到差拨耳边,小声地说:“大人,小人有话要说?――烦请借一步说话!”

听了林冲这么一言,差拨知道这下子有戏了,心里乐呵呵的,慌忙喝住那两个要动手拿林冲的狱卒,命他们二人出去等候。紧接着,差拨忽又装腔作势地问:“你这配军,究竟有何话说?”虽如此,他还是跟着林冲来到一边的墙角处。

这时,林冲已摸出十两银子,递到差拨跟前,陪着笑脸道:“差拨大哥,林冲初来咋到,不知礼数,些许小礼,还望笑乞纳下!”他原本觉得拿五两银子就好了,但转而一想,五两未免有些小气了,索性摸了十两银子出来。

这厮差拨原本就是来讹银子的,一见银子双眼立时直了,不由分说便接了,塞入袖中。

林冲见了,忙又摸出两锭银子,递与差拨道:“另有十两银子,烦扰差拨大哥代小的送与管营大人――林冲感激不尽!”

“好!好!”差拨又接了银子,笑道:“这事好说、好说,我替你办了便是!”

“有劳差拨大哥了!”说着话,林冲又从袖中取出柴进的信来,接着道:“这里是柴进柴大官人吩咐林冲交与二位的信……”

“哦?――柴大官人的信?”差拨小惊了一下,眉头不由一皱。取了信来匆匆读罢,差拨忽而大笑了起来:“哈哈,原来林教头与柴大官人是生死弟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林冲道:“林冲如今乃一阶囚徒,全赖柴大官人抬举,日后还得烦劳差拨大哥多多照顾才是……”

“岂敢,岂敢!”差拨摆了摆手道:“柴大官人这封信,便是十两金子也换不来,我与柴大官人素有交情,林教头与柴大官人是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又何来烦劳之说?我也曾闻听教头大名,今日得见,也算三生有幸了。虽说教头今番遭了厄运,但我看教头一表人才,又有一身好武艺,绝非等闲之辈,来日必将迹、位列三公啊!”

林冲苦笑了一下,但还是抱拳谢道:“仰仗差拨大哥抬举……”

差拨也抱了下拳,笑着安慰林冲道:“林教头尽管放心,有柴大官人荐书,诸事无忧啊!”紧接着,他忙又压低声音道:“烦请教头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回禀管营大人。少时大人便要唤你前去点视,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只消说一路上多有病痛,未能痊愈,我自在一旁你替周旋,保你无事。”

“有劳差拨大哥!”林冲再次抱拳拜谢。

“不谢!不谢!”差拨笑道,随即收了书信并银子,径自离去。见差拨去了,林冲胡乱往地上一坐,禁不住摇摇头,暗自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通神,此话当真不假啊……”

再说差拨拿了书信和银子出了牢房,不觉一阵暗笑,自在心里面嘀咕道:“这林冲倒还算识时务!”不过,这厮差拨一点也不厚道,林冲托他送十两银子与管营,他半道里便暗自扣了一锭,只是拿了五两银子并书信来见管营,还笑着报禀道:“这里有林冲孝敬您的五两银子,还有柴大官人的荐书……”

“哦,是么?”管营轻笑了两声道:“向来只是听闻林冲刚正不阿,从不趋附强权,不想这厮也会……端的是传言有误啊!”一边说着,他一边取了柴进的荐书来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刚正不阿顶个屁用,能当饭吃么?”差拨在旁晃着头笑道:“他林冲若不是这么个犟脾气,何至沦落到此?――不过,我看那林冲长得豹头环眼,微颔虎须,双目有神,实非等闲之人,他日必将迹,一步登天啊!”

“他林冲不迹,与你我又有何干系?”这时,管营已经读完柴进的荐书,接上话来:“我倒是担心啊,林冲可是个烫手的山芋……”

“此话何意?”差拨忙问。

“你想想,林冲是因何沦为阶下囚的?”管营皱着眉头道:“――还不是因为高俅高太尉,如今他林冲来了咱们这了,究竟是福是祸,一时还说不清楚。”

差拨忙又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唉,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走一步算一步了!”管营叹了口气道:“虽说他高太尉位高权重,但他远在汴梁,千里之遥,自然比不得柴进。这柴进家中藏有太祖皇帝钦赐的丹书铁券,又与咱们府尹大人深交,若是违了他的意思,恐怕你我的日子都不好过……”

“对、对,此话在理,在理啊!”差拨立即点了点头。

“所以呢,”管营接着又道:“看在柴进的脸面上,咱们对这个林冲要客客气气,多多照顾才是。”话到这里,他立即吩咐了下去,让人去唤林冲过来点视。

另说林冲独自在单身房里闷坐着,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过来唤话,心中难免不安起来。忽听得一牌军来唤,他立即爬了起来,一路跟着牌军来到了厅前。

只见那管营坐在堂上,官威十足,唤道:“你可是新到的犯人林冲?”

林冲跪在堂下,拜道:“回大人,小人正是林冲。”

管营道:“且起来回话!”

“谢大人!”林冲抱拳回道。

林冲起身,管营一看,见他果真豹头环眼,虽说一路风尘、满面污垢,可仍然是英武不凡,非比常人。一时感慨,管营心中不由暗暗赞道:“真乃堂堂相貌,一表人才啊!”然而,刚过片刻,他这厮便又板起了脸,训起话来:“太祖武德皇帝曾留下旧制,但凡新入的配军须得杖打一百杀威棒,虽说你林冲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不比常人,但太祖旧制在此,本官亦不敢违背――左右,快与我将林冲拿下,准备杖刑!”

“回禀大人,”林冲慌忙跪下,又抱拳道:“小人在路上感染风寒,迟迟未见痊愈,乞盼大人怜悯,暂且记下,容日后再打。”

那牌军先前得了差拨吩咐,这时立马接上话来,道:“禀大人,我看林冲面黄肌瘦,四肢乏力,不像说谎,想必定有重疾在身,望大人宽怜,权且先记下这顿打。”

管营道:“既然如此,那暂且先记下这一百杀威棒,等他病愈之后再打。”

“禀大人,”差拨也适时插上话来了:“看守天王堂【注解1】的犯人时日已满,我看林冲为人敦厚老实,正好可以令他前去替换……”

“也好,也好!”管营点头应了。于是,就大堂之上押了贴文,交由差拨去办理交接。

谢过管营,林冲回得单身房里取了自己的行李,便跟着差拨径来天王堂。然而,到了天王堂一看,这哪需要办什么交接?那差拨只是叫林冲按了一个手印,又叫他将行李被褥往土炕上一扔,一应诸事就这般轻易搞定了。

这时,只听得那差拨道:“林教头,你看我替你周全得如何?这看守天王堂的差事十分轻松,是牢城里最省气力的,只需早晚烧香扫地便可,许多犯人还挤破头皮要来此处呢!”忽然间,他冷笑了两声,又道:“林教头,不瞒你说,你看看那些犯人,整日从早做到晚,要是敢偷懒耍滑,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还有那些不通情理的,一股脑地全给扔进水牢里,叫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听了差拨说了这些,林冲直觉得头顶麻,后背脊梁骨也凉了,但他还是苦笑了两下,抱拳道:“多谢差拨大哥眷顾,林冲感激不尽!”

闲聊片刻,林冲又取了三五两银子,告求差拨将他颈上的枷锁去了。

这厮差拨想着又有银子赚,何乐而不为呢?便立马报与管营,将林冲肩上的枷锁去了。

自此,林冲便在天王堂里住下了,整日里只是烧香、扫地,倒也清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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