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道孤注一掷,辛苦豢养的蛊傀死了大半,侥幸逃回来几只,也眼看着不活了。他心如滴血,气得连连跺脚,想要冲出石阵跟叶灵苏拼命,冲大师好劝歹劝,方才将他劝住。
正生闷气,忽听啸声冲天,乌有道一愣,杨恨却是细眼陡张,锐声叫道:“国师到了。”

乌有道大喜过望,定眼望去,彩贝峡口驶来一条千里船。船上载了四人,操舟的是一个魁伟巨汉,虬须满面,雄壮惊人,他不扶龙角,大马金刀地骑在船头,双手各持一面半人来高的铁盾,左起右落,向后划水,每划一下,千里船便飞鱼似的向前一蹿,越过一丈有余,哗啦落在水面。

壮汉身后,两个男子一站一坐,站着的中等身材,光头小辫,精壮有力,肩头各歇两只金雕,天上金雕落下,稳稳地落在他的秃头上;最后那人斜坐船尾,一身乌黑长袍,面目模糊不清,两鬓星星,花白的长发挽成发髻,用一只金环束在头上。

“这些人是谁?”孟飞燕怒道,“这是我们的船,守船的兄弟一定遭了毒手。”

“那是铁木黎。”楚空山幽幽说道。

“划船那个?”孟飞燕问道。

“不!”花眠的声音传来,“船尾那个。”

东岛四尊乘船过来,花眠发愁道:“灵苏,云岛王还没找到。自从朱元璋死后,他也消息全无。”

叶灵苏心里明白:那一晚遇上梁思禽,云虚吃亏不小,要么内伤未好,要么卧薪尝胆,继续苦练武功。

“云虚不来更好。”叶灵苏扬起脸来,锐声叫道,“放箭!”

盐帮众人就等这一声号令,应声掉转弩机,刷刷刷一阵箭雨,笼罩住驶来的千里船。

船头壮汉不躲不闪,铁盾舞得呼呼生风,弩箭射到,纷纷荡开,竟无一支越过铁盾。更离奇的是,他一心二用,一面抵挡弩箭,一面继续划水,千里舟来势不减,箭也似越过湖面,距离盐帮船阵越来越近。

众高手见状,各各拔出兵刃。一时间,东岛四尊、盐帮五使,楚空山、叶灵苏、谷成锋,十多人聚在一起,堪比金城汤池、铜墙铁壁,足以抵挡天下任何高手、任何武功。

铁木黎转过脸来,他眉长脸阔,鹰鼻凤眼,额头宽广突兀,浑如岩石雕刻。铁木黎扫了一眼众人,突然伸手入水,哗啦,抓出一条水蚺。

水蚺粗如水桶,却是老老实实,敢情铁木黎五指如钩,捏住了他的七寸。他生擒蟒蛇,出手之快,力道之强,准头之精,当真匪夷所思、罕见罕闻。

众人不解其意,正感纳闷。铁木黎挺身站起,双脚一顿,腾空而起,叫道:“斯钦巴日,送我一程!”

“是!”壮汉抬起铁盾,铁木黎左脚落在盾上,斯钦巴日用力一举,铁木黎快比飞鸟,掠过数丈湖面,飞向盐帮船阵。

弩机声响,乱箭射来,铁木黎当空舞起水蚺,掀起一阵狂风,箭矢与之一碰,纷纷掉转箭头,反向附近的千里船射去。船上的盐帮弟子躲闪不及,中箭落水,铁木黎一个翻身,趁势落向船头。

“呔!”杨风来一步赶到,手中链子枪如毒蛇昂首,凌空刺向铁木黎。

铁木黎哼了一声,手中水蚺扫出,啪,蛇尾击中枪头,杨风来虎口发热,链子枪向后倒卷。杨风来心觉不妙,急往后退,忽见铁木黎一转身,放出蛇头,蛇头伸缩如电,狠狠咬中杨风来的左臂。

蛇牙贯穿骨肉,杨风来失声惨叫。铁木黎如风狂转,用力舞起水蚺,水蚺死死咬着杨风来,水蚺好比链子,杨风来好比铁锤,人蛇合一,正是一条流星飞锤。铁木黎顺势使出流星锤的招术,内劲所至,杨风来身不由主,被他甩到半空,正巧撞向赶来的施南庭。

施南庭手握暗器,正要发出,忽见杨风来撞来,不自觉伸手去扶,冷不防铁木黎一抖手,水蚺身子收缩,杨风来向前扑出,撞入施南庭怀里。

施南庭只觉千钧之力压来,浑身骨骼似要散架。他咬牙站稳,左手扶住杨风来,右手抽出短刀,闪电般一挥,咔嚓,蛇头斩断,腥血喷溅,施南庭丢了短刀,双手抱住杨风来,噔噔噔后退三步,马步一沉,终于站稳,面孔涨红发紫,蓦然张嘴,噗地吐出一口热血。

“好家伙!”铁木黎见他舍身救友,赞了一声,手里死蛇顺势挥出,扫中一个盐帮弟子,那人肋骨折断,五脏碎裂,飞出一丈多远,噗通掉进湖里,眨眼间就被毒虫吞没。

铁木黎一转身,抡起死蛇,又向施、杨二人扫来。花眠飞身赶到,围魏救赵,绕到铁木黎身后,铁算筹一晃,点向他的后心。铁木黎头也不回,反手抓出,这一抓平常无奇,却将铁算筹抓在手里,花眠只一愣,忽觉虎口剧痛,算筹将要脱手,慌忙运劲回夺,就在她旧力将尽、新力未生的当儿,铁木黎忽又向前一送,花眠浑身剧震,不由放开算筹,踉跄后退,只觉喉头发甜,胸口隐隐作痛。

“白盐使者”华亭就在左近,只怕花眠有失,怒吼一声,挺刀刺向铁木黎。铁木黎头也不回,左手一扬,算筹化为一道乌光,钻入华亭心口,又从后心冲出。

华亭口吐鲜血,倒地不起。杜酉阳、淳于英向来与他交好,均是双目赤红,挥舞兵器扑向铁木黎。

“退后!”叶灵苏一声锐喝,落在二人前方,长剑青光摇动,身影若有若无,势如流云散雾,向铁木黎弥漫过去。

铁木黎丢了死蛇,站立不动,冷冷望着剑来,并起食中二指,向下一捺,嗡地点中剑身。叶灵苏虎口一震,半身发麻,不由剑尖一偏,贴着铁木黎的身子掠过。铁木黎左掌一抡,向她劈出,掌风锐利无比,不下于真刀利剑。

叶灵苏一低头,整个人如烟雾散去,铁木黎一掌劈空,半空中几缕青丝飘飘摇摇。铁木黎颇感意外,咦了一声,身形急转,“青螭剑”从左削来,他右手一挑,叮,剑身弹起,叶灵苏险些把握不住,足尖一点,向后退出。半截衣袖掉在地上,铁木黎看一看袖子,眉峰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铁木黎!”楚空山一声断喝,他早已到了,可是自顾身份,先叫一声,方才出剑。他深知铁木黎的厉害,一出手就是“名花美人剑”,步履曼妙,剑势无方,似左还右,无前无后,一招使出,便如十余支长剑,分从不同方位刺向铁木黎。

铁木黎空手对敌,招式至为简单,不快不慢,绝无花巧,可是任由楚空山繁花乱锦、妙招迭出,他始终不为虚招迷惑,一掌一拳,无不落在铁木剑上,看似平常,其实巧妙,掌剑相交,空空有声,铁木黎竟以血肉之躯,硬挡楚空山的木剑。

船只狭小,不及旋踵,两人以攻对攻,铁木黎出手越来越快,掌风咻咻,势如利刃破空,掠过船身,留下一道道印痕。楚空山却由快变慢,招式略显滞涩,后退两步,突然到了船尾,身后就是湖水。铁木黎一掌挥出,嗤,楚空山左肩衣裳破裂,透出殷红血迹。

三十年前,二人曾有交锋,当时楚空山略逊一筹,铁木黎小占上风。此后铁木黎退到漠北,卧薪尝胆,朝夕苦练,楚空山耽于名酒美人,只顾玩花赏柳,武功上不免有些疏懒,两人一进一退,如今较量之下,不过二十余招,楚空山已经流露败象。

叶灵苏一边掠阵,看得清楚,再过数招,楚空山纵不死伤,也会掉进湖里,膏了水蚺之吻,当下挥剑上前,夹击铁木黎。铁木黎以一敌二,不落下风,楚空山却稳住阵脚,锐意反击,三人脚下的船只浮浮沉沉、团团乱转,剑气掌风倏来倏来,生死胜败,不过一线之隔。

千里船地势太窄,铁木黎许多精妙武功难以施展,自觉纠缠下去,大为不利,刷刷两掌,逼退两个对手,飞身一纵,跳上另一艘船只,左脚一顿,声如闷雷,千里船四分五裂,居然被他一脚震散。

船上盐帮弟子惊声惨叫,纷纷掉落湖里。铁木黎凭借一顿之力,跳上另一艘千里船,仍是一脚踩下,将其震得粉碎。叶灵苏、楚空山落后一步,救援不及,一面呼叫船只散开,不予对手落脚之处,一面兵分两路、前后堵截,可是铁木黎疾如飞鸟,滑似游鱼,两人长剑刺出,他还在前方,刺到之时,他已远在一丈之外,脚如天雷轰击,又有船只遭殃。

不一会儿工夫,便有七八只船被铁木黎踏沉,船上帮众落水,水蚺、毒虫大快朵颐,湖中血水翻腾,惨叫连声,其他帮众只怕一旦靠近,也被踏沉,不但不敢上前救援,反而纷纷向后散开。

这当儿,一只千里船不退反进、冲出船阵,叶灵苏一眼瞥见,叫道:“江小流,干什么?”

“救人啊!”江小流胆大包天,虎口夺食,驶近落水帮众,伸出桡、桨,将两人拉扯上船。那两人身上爬满吸血水蛭,其中一人左腿被水蚺咬伤,江小流用衣裳包裹双手,用力撤掉水蛭,又扯下半幅袍子,缠住蛇咬伤口。

“当心!”叶灵苏一声锐叫,江小流应声抬头,铁木黎从天而降。江小流一咬牙,纵身跳起,尽力一拳,打向铁木黎胸口。

铁木黎不闪不让,砰,江小流一拳击中,但觉刚硬如铁,不似血肉之躯,跟着一股力道涌来,咔嚓,江小流肩胛剧痛,整条手臂脱臼,喉头一甜,翻着跟斗落向湖水。

砰,铁木黎左脚一顿,千里船猛地一震,可是并未散架。铁木黎抬眼望去,忽见一人站在船尾,一手扶住江小流,双脚不丁不八,脚下船板颤抖,由急而缓,慢慢地平静下来。

铁木黎这一脚力道千钧,被人从容化解,不由微感吃惊,忍不住打量来人。那人身形佝偻,头颅低垂,青衫芒鞋,貌不惊人。

“好家伙!”铁木黎喝道,“再接我一掌!”闪身而上,挥掌劈出。

来人正是乐之扬,他一边观战,忽见江小流挺身救人,怕他有失,忘乎所以,踩着铜轮机括、破碎船板,鸟翔鱼滑,千钧一发赶到,救下江小流和船只。

铁木黎这一掌明明白白,并无花巧,可是掌风锐利无比,呼啸之间,将乐之扬诸般去路封死。乐之扬一挥手,把江小流带到一边,不躲不闪,一记“暮鼓拳”迎头送出。

空的一声,劲力相接,乐之扬摇晃后退,小臂袖袍破裂,露出一道血痕。铁木黎一步跨上,并起右手二指,作势向前点出,冷不防乐之扬后退途中右脚**,一记“晨钟腿”直奔他的小腹。

这一脚带上蛊痘之力,较之往日快了数倍。铁木黎遮拦不及,气沉丹田,噗地硬接一脚,身子摇晃,后退两步。他苦修多年,一身千锤百炼,如钢似铁,乐之扬俨然踢中岩石,趾骨剧痛,借势飘退,落在船头,身子摇晃不定。

铁木黎小腹剧痛,血气翻腾,不及转念,森然剑气从两侧袭来。他看也不看,双手一分,屈指连弹,铮地弹开“青螭剑”,笃的一下,又将铁木剑荡开。楚、叶二人各自后退,一左一右,剑尖对准他的两胁,与乐之扬势成三足,将他围在中间。

铁木黎深吸一口气,压下小腹纷乱的血气。乐之扬这一脚既快且狠,有开山破石之威。铁木黎硬接硬挡,吃了暗亏,面对三大高手,气势为之一馁。

忽听有人笑道:“盐帮、东岛,以多为胜,就不嫌害臊吗?”

众人应声望去,冲大师和乌有道领着“毒王宗”弟子,不知何时出了石阵,说话的正是那和尚。

“不错!”斯钦巴日始终远远观战,此时粗声大气地说,“三个打一个,算什么鸟事?”

铁木黎以一人之力,来去自如,无人可当,视东岛、盐帮群雄如无物。众人愤怒之余,更觉屈辱不堪,即使仗着人多杀了铁木黎,两派的脸面也是丢得一点儿不剩。

想到这儿,叶灵苏不觉垂下剑尖,楚空山看出她的心意,也叹一口气,放下剑来,注目望着乐之扬,心想这人貌不惊人,竟能挡住铁木黎,忍不住问道:“小子,你是谁?”

乐之扬一愣,随口答道:“我叫扬朱!”情急生智,将他和朱微的名字各取一字,杜撰一个名字。

“扬朱?”叶灵苏皱眉道,“你是本帮弟子么?”

乐之扬先前的衣裳早已丢弃,如今的衣服正是梁思禽取自盐帮弟子,叶灵苏故有此问。乐之扬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唔”了一声。叶灵苏当他默认,心下奇怪,只觉此人眼生,可又仿佛在哪儿见过。

转念间,铁木黎一纵身,两个起落,飘然登上湖岸。他想走便走,周围三大高手,心中均感惭愧。

“薛禅见过国师!”冲大师合十欠身。

铁木黎略一点头,目光一转,说道:“乌有道,好久不见。”

“是啊!”乌有道干笑,“国师神威,更胜当初。”

“闲话少提。”铁木黎说话一如武功,单刀直入,“乌有道,你向燕然山求援,也是看得起我,不过有来有去,本尊不能白白帮忙。”

“好说,好说。”乌有道笑道,“国师但有所求,本宗主断无不允。”

“好!”铁木黎说道,“我要你的‘元命蛊’!”

乌有道脸色惨变,张口结舌,转眼看向冲大师,后者笑嘻嘻若无其事。

乌有道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好半晌,方才幽幽地说道:“拿走‘元命蛊’,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铁木黎冷冷说道:“薛禅说你要对我效忠。可你长于用毒,不交出‘元命蛊’,本尊如何放心?”

乌有道气得发昏,指着冲大师说道:“你、你真这么说?”

“是啊!”冲大师笑嘻嘻说道,“国师又没毛病,没有一点儿彩头,为何千里迢迢地赶到这儿来?”

乌有道脸也歪了,咬牙道:“无怪迟迟不来,故意让我跟盐帮、东岛斗。”

“是啊,是啊。”冲大师笑道,“宗主这样的人物,若不穷途末路,岂肯轻易低头?”

他说得振振有词,乌有道气破肚皮,指着冲大师浑身发抖,正想痛骂几句。铁木黎大不耐烦,说道:“乌有道,交不交‘元命蛊’?不交我可走了。”

毒物相生相克,乌有道身兼多种毒物,未免自相冲突,故而需要一个枢纽调和缓冲,这个枢纽就是“元命蛊”。这东西与乌有道共生共长,一能震慑百毒,二能化解相克的毒质。离了此物,乌有道纵不毒发而死,也会遭到百毒反噬。这是“毒王宗”一大秘密,冲大师从“蝎夫人”口中得知,告诉铁木黎,用来胁迫乌有道。“元命蛊”一旦落入铁木黎之手,乌有道唯有听其驱使,甘效犬马之劳。

换在平时,乌有道自不甘心,而今大敌当前,“毒王宗”有覆灭之危。乌有道本性怕死,要不然也不会困守幽谷,权衡再三,一咬牙,从怀里取出一个青木盒子,木有异香,交到铁木黎手里。

铁木黎接过盒子,作势打开,乌有道忙道:“不可!”铁木黎瞥他一眼,仍是打开木盒,一道红光蹿出,直扑他的面门。铁木黎张口吐气,气如刀剑,吹得扑来之物当空翻了个跟斗,落回木盒,却是一只血蛛。

平常血蛛不过指甲大小,这一只血蛛却是大如儿拳,蛛身布满紫黑条纹,形如一张狰狞兽面。

铁木黎端详片刻,收了气息,盖上盒子。乌有道忙道:“每过三日,找来雄鸡一只,供它吸食鸡血。”

“原来如此!”冲大师失笑道,“无怪乌宗主急着出谷,谷里的鸡都用光了,再拖下去,‘元命蛊’可就饿死了?”

乌有道怒目相向,他早已回过味儿来,此前的纷争多为冲大师挑起,若非这和尚入谷,他多半还当着土皇帝、过着逍遥悠闲的日子,如今命根子落入他人手里,这一份难过就不要提了。

“还有一件事!”铁木黎又说,“当年徐达攻入大都,你是否身在辽东?”

乌有道一呆,面皮抽动,支吾道:“国师怎么知道?”

“先帝的小儿子峦峦太子出奔高丽,被人杀了,我事后查验过,他中了一种奇毒,临死前还受过‘蛇牙钻心指’的折磨,我记得不差,那是乌宗主绝活。”铁木黎一边说,一边抚摸盒子,神气有些古怪。

乌有道哆嗦一下,面如土色,沉默了一会儿,惨然说道:“没错,我是杀过一个大元的贵人,可是不知他身为皇亲。国师‘元命蛊’在手……若要为他报仇,乌某也无话可说。”

“我跟峦峦并无交情,犯不着为他报仇。”铁木黎冷冷说道,“可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料是落在乌宗主手里。”

“什么东西?”乌有道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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