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姬鹍宅中。
皇七子姬鹍病了。

准确地说,是在十八那天在郑王府里受了惊吓,又跑到城外吹了半天冷风,受了风寒。两下相交,一回府就病了,闭门谢客。

“那么是不是不用到西秦求学了?此处府邸还能保留吧。”

下人们小声议论。

“说些什么?”一个清厉声音响起。

“没——没什么,崔总管,小人做事去了。”下人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脚底抹油,立马便走,逃开这看似温文的恶魔。

崔文锦不耐地挥了挥手,众仆从如蒙大赦,赶忙四下散去。留下崔文锦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沉吟不语。

姬鹍到底在想什么?

“砰砰——”叩门之声打断了崔文锦的思考。他四下环顾,一片空旷,微泛苦笑,走到门口,亲自拉开大门。

前来探病的是一位姑娘,清婉的面容上,凌厉的眉眼格外慑人。一身丫鬟的服饰,难以掩盖她窈窕的身姿。她看到崔文锦亲自开门,眉头一挑,却不作声,径直向内堂走去。崔文锦一见此人,心下一惊,无奈地赶到她的身前,尴尬地开口问道:

“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七殿身染沉疴,不便见客。”

她面若寒霜,打量着崔文锦,说道:“告诉姬鹍,郑王府上的丫鬟,叫慧儿,如果他还记得的话,送琴谱来。爱见不见,你怎么在这?”

崔文锦略一苦笑,没有接过话茬。说了句:“稍候。”便转身向内堂请示。片刻之后,他从内堂走出,抬手一引,说道:“七殿不便起身,有些话要说,请慧儿姑娘内堂相会。”她仿佛毫不介意,跟着崔文锦便来到了姬鹍的卧房。

卧房陈设清韵,窗外建有一片竹林,却是有些衰败。姬鹍手持短笛,靠在床头。形容消瘦,jīng神倒也不错。崔文锦拿过胡凳,放在床边。她也不扭捏,径直坐下,掏出琴谱,放在床上,说道:“某人与七殿有约,特意命我送来琴谱。音律尽在其中,变为笛谱,是否需要改动,唯七殿之意。”

姬鹍点了点头,目视崔文锦。崔文锦会意,退出门外,扣上房门。姬鹍闭上双眼,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姑娘此番前来,其用意姬鹍大略已知。”语调透着经历沧桑的落寞。

她嘴角微微上翘,说道:“那是自然,送琴谱而已。”话语之间却带上几分嘲讽。

姬鹍一笑,平和地看着她,说道:“把玉佩拿出来吧,慧儿姑娘。哦,不,应该说是范阳卢氏次房嫡二小姐,芳名明晦。”

卢明晦坦然后仰,双手环抱,问道:“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姬鹍略一低头,说道:“初见之时便有些奇怪,一名丫鬟,何以如此高傲。事后我对亲事也有些兴趣,四下打探,也了解了些你的为人处世。待到婚宴之上,明明你和六嫂关系密切,却不见出现,心中便隐隐有些确定。近rì来,我一直等着卢府或是郑王府的来客,听闻是你来,那便确认无疑了。”

“倒也挺细心的,省却我一番解释。”卢明晦随意说道。

“你是来退约的是吧,毕竟你我尚未交换信物,连‘定誓’都算不上。”姬鹍话语平和,并没有显露一丝不满与怨恨之意。

“哈哈,”卢明晦笑着说,“那你就小觑了范阳卢氏的气度和家风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件事物:一块龙纹玉佩,一把镶银袖珍连鞘短刀。

“这是你的龙纹玉佩,若是收回,则你我婚约至此消散。你安安心心地远赴西秦,我逍遥自在地在邺城度rì,说不定某rì你得娶娇妻,我寻得如意郎君,自是完美。”卢明晦右手拿起玉佩,调笑说道。

“这是我的随身之物,袖珍短刀,若是你收下,则你我完成‘定誓’之礼。我自回卢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待嫁,等你有朝一rì学成归来,便举行婚礼。至此琴瑟和谐,携手百年,生儿育女,亦成佳偶。”卢明晦左手举起袖珍短刀,语调平和地没有一丝羞涩,仿佛讲述的是某个与己无关陌生人的未来。

姬鹍看着卢明晦的举动,默然无语,仿佛在认真思考着她如此举动的用意。

“明白了吗?范阳卢氏不是那种嫌贫爱富落井下石的无赖小人,重诺言,守礼节,有远见。既然没有当面回绝贤妃,便是有结亲之意,礼虽不全,也不会在此时断然弃约。再者,莫欺少年穷,你姬鹍说不定也有风云际会的那一天呢?将一个不受宠爱的嫡女嫁给受到排挤,岌岌可危的皇子,不过是赌一把,范阳卢氏还输得起。”卢明晦把玉佩和短刀放在姬鹍身前,缓缓说道。

“当然,你若是自有打算,觉得身负婚约,对于在西秦求学有所不便,范阳卢氏也不会勉强。取玉佩,婚约终了,你我从此陌路;取短刀,‘定誓’礼成,妾身当不相负,卢氏也会略有支持。取舍之间,唯由君定。”卢明晦看着略有发怔的姬鹍,玩味地说。

窗外一阵风声,吹过萧瑟竹林,簌簌作响。不是风动,不是竹动,而是……

姬鹍略一愣神,不由叹道:“河北五姓,千年世家,果有不凡之处。倒是姬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面前的玉佩和短刀,沉吟不语。卢明晦也不催促,悠然看着姬鹍,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片刻之后,姬鹍对着卢明晦歉然一笑,伸手取回了龙纹玉佩,张口yù言。

“不用多说,”卢明晦眉毛一挑,脸上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果然,你已下定决心,不再与河北有任何瓜葛。”

姬鹍目光坚定,右手紧紧捏着玉佩,坦然看着卢明晦。半响,幽幽说道:“不知是谁想出如此试探之法,姬鹍叹服。”

“大伯卢心达,长房家主。若是七殿选择了龙纹玉佩,大伯也要明晦转达他对七殿的赞许:‘权势美人不动心,一念既定天地惊;他年若得还乡时,rì转星移入幽冥。’大伯不喜诗书,歪诗一首,望七殿勿笑。”卢明晦侃侃而谈,显然早有准备。

“rì转星移入幽冥。”姬鹍低声念叨,苦笑。“你大伯高看我了,内事已然糜烂不可救药,除了借助外力破局,还能有什么办法?”

“哦,此话怎讲?”卢明晦随意地问道,似乎对答案并不关心。

“战鼓频思良将,国势危思良将。”姬鹍怔怔地说道,“天下纷纷,则思明主。若是西方兵戈起,纵然以燕王之威,也难以压制住满朝要求父皇重新执政的呼声。”

卢明月低下头,让人难以看到她的神sè。

“就算你的谋划成功了,圣上再度执政,可你又如何呢?是早就为秦人所斩杀?还是作为秦人手中的傀儡,受尽赵人唾骂?”

姬鹍撇了撇嘴,傲然答道:“那又如何!”

卢明晦前俯后仰,拊掌大笑:“谋划不就,奥援俱丧,茕茕孑立一人之身,犹不放弃,真可谓倔强!屡遭大变,约束行止,闭门不出,自陷敌手而不盲动,真可谓冷静!身为皇族,想要离间强国之信任,引战火于故国,只为使父皇重掌大权,真可谓无情!”

姬鹍一愣,想了想,也笑了:“想想也是。”却也没有否认卢明晦的评价。

“那么,燕王就猜不到你的谋划?”卢明月问道。

姬鹍自嘲道:“或许在燕王眼中,赵皇子入秦为质,权重;我姬鹍本人的行事,权轻。轻重之间,燕王岂能不知权衡?燕王果于决断,又岂会因小失大?”

眼见气氛有些融洽,卢明晦问出了入府一来一直缠绕心中的疑问:“既然如此,为何崔文锦会在你府中。你家宅之事,燕王的手还不至于伸得那么长吧。为何不把他打发出去,难道你不怕变生肘腋?”

姬鹍向后一靠,低下头,语调低沉:“当然怕。正是因为怕所以才特意和贤妃说好,请他过来。此番入秦,燕王又岂能不派遣心腹相随,监视于我?既然如此,不如我主动选择个熟人。”

说着,抬起头来,自嘲:“早点请来还可以帮忙整顿府邸,长年不回府,下人都野惯了。若不是崔文锦得用,我又如何能得片刻安闲?既然免不了被人暗处窥探,不如索xìng把一切摊到明处。”

卢明晦略带好奇之sè,问道:“如此一来,你种种举动俱被燕王所知,可就无从布置,任人宰割。难道你赴秦之前就没有什么其他打算吗?”

“没有。”姬鹍闭上双眼,淡淡说道。“燕王权倾朝野,内外密报不穷,谋臣武将无数。我孑然一身,算计yīn谋于他,何异于天方夜谭!唯有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多读些西秦的风土人情。西秦远隔千里,燕王鞭长莫及,那才是真正有可能破局之处。”

卢明晦语带怜悯,缓缓开口:“你又何必呢?明明心中怕得要紧,却还要抑制住杀意,理智地放弃无用yīn谋,而选择从远处与大局来继续与燕王相抗。”

“其实,我心中的确恐惧,我怕死,但是——”姬鹍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凶残疯狂,慑人心魄,死盯着卢明晦,“正是因为恐惧,才下定决心不再逃避,正视局面。正因为后悔,才告诉自己不要躁动,冷静应对。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逆转时局,毁灭对手。而唯有手刃燕王,食其肉,寝其皮,剖心挖腹,方可使我从恐惧中得以解脱。姬隆不死,我心不安!”

“惧极反生勇吗?这我也见过,可如此之勇,多是匹夫之血气勇,却难得你还能细细谋划,审时度势。”卢明晦凌厉的双眼毫不胆怯地与姬鹍对视,仿佛泛过一丝赞许。

“战战兢兢整整八年,凡事皆以理智衡量,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差错。你若亲身经历,自然明白,当理智已成为习惯,怒而不乱,却也不难。”姬鹍言语嘲讽,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意,一边摸出一粒清心丹服下。

“吱噶——”房门打开,崔文锦躬下身子,略一作礼,说道:“小姐,七殿先天体弱,此番种种,颇伤心神。还望小姐切勿再言,且留七殿静养些许时rì。”平和的语调带着不容质疑的决意。

“好吧,既然你崔大总管都如此说了,在下现在不过一个丫鬟,自是不敢违背。”说着,卢明晦瞟了一眼姬鹍,仿佛是特意说道,“对了,琴谱之中还有某人的寄语,还是请崔总管查验一二,以免有什么刺激xìng的话,又伤到了七殿。”

“小姐说笑了,文锦安敢如此?”崔文锦稍显尴尬,低头说道。

“哦?”卢明晦走到崔文锦的身旁,用一惯的轻蔑语气,嘲讽地说道:“说笑了,我看是崔总管在说笑吧。方才这句话你应该说‘小人再怎么被主子信任,也是奴仆而已,怎么敢吃了狗胆,干涉主人的事?’,而不是一句‘安敢如此’就轻飘飘地揭过。”

崔文锦面sè渐渐沉重,眼神也有些不善。姬鹍默默地听着卢明晦的敲打,闭上双眼,充耳不闻,却是默许了这一行为。

“作为一个奴才,你可真不够格。我听说你从来都没有自称奴才,对吗?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自矜才名,反为下贱。崔文锦,我想想都为你可怜啊。”卢明晦辛辣的词句毫不留情地揭开崔文锦的伤口,在上面重重撒上盐粒,低头看着,等待欣赏对方暴怒的丑态。却是丝毫不顾及崔文锦恼羞成怒,暴起伤人。

崔文锦呼吸渐渐粗重,胸口不禁起伏,竭力沉下音调,凝重地说:“小姐出身名门,还整rì扮作丫鬟,四下游走,反以为乐。自然不觉身份之贵,姓氏之重。可这出身二字,乃是旁人苦苦挣扎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鸿沟。文锦微贱之人,无法高攀望族之名,唯有自重而已。”

措辞之间,看似平常,其实暗指卢明晦不知自重,扮作丫鬟,抛头露面,肆意讽刺,毫无大家闺秀之态。而反观崔文锦本人,纵使身为奴仆,犹自称“文锦”而非奴才,自重风骨。两者相较,高下立判。向来自守本分的崔文锦如此讽刺,显然是心中怒极。

出乎意料,卢明晦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细细地审视了崔文锦一番,摇摇头,怜悯地说:“可惜一表人材啊。看来我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崔总管陪个不是。”

“不敢当。”崔文锦面sè稍霁,缓和起语气回应道。

“七殿,十月十八,送别之rì再会。”卢明晦并不回头,径直迈步而出,远远传来干脆的话语。一旁崔文锦同步而出,先一步再前引导,恭谦的神态,嶙峋的傲骨,此刻融和得如此自然,大方地代替主人送客。

人都走了,姬鹍睁开双眼,略一叹气。拾起了床边的琴谱,迟疑再三,还是翻开了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数行娟秀的字迹:

知名不具:

曩者有约,未亡人未曾相忘。然周遭多事,新丧至亲,愁肠百转,心如刀绞,无心丝竹。窃以为此心此情,君必能谅。经传有言:“三rì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xìng,此圣人之政也。”死者长已,存者偷生,若哀毁伤身,逝者泉下有知,亦为之伤怀。

敬人之要,在秉其遗志,一以贯之,他rì地府相会,亦不负平素所厚。君以为如何?仇雔未灭,不可轻生;遗志未达,不可言弃;事迹未明,不可妄动。且忍一时之哀切,求来rì之远图。附琴一曲,与君共勉。

姬鹍小声地读了几遍,心中无数念头不住闪现。看来六嫂是误解了,以为我因为六哥之故哀毁过度,以至于静养,特意劝慰。言语之间,对我倒是颇为倚重,也是不信六哥是上吊自杀的。只是那个“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大哥鸣冤,身既已死,反遭污蔑,无从辩驳?还是说那只是凶手拿来故弄玄虚的障眼法。父皇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特地让我转告六哥,提醒一二。可惜……

罢了,罢了。姬鹍举起短笛,凑到唇边,神sè肃穆,暗自发誓:无论如何,弑兄焚母之仇,逼父逐我之恨,窃取宗庙之怒,不可轻饶。我姬鹍此生已无国无家,唯恨是举,上秉父母之命,下遂一己之私,纵使不惜天地崩塌,山河破碎,也要枭燕王之首,祭慈母在天之灵!

窗外秋风瑟瑟,落竹叶满庭,屋内秋意凛冽,肃杀之气,自天而地,一已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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