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鹍缓缓醒来,晃了晃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甩掉一般。抬头,对上了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七殿下,您醒来了。小伍,通知主子。”那人一身紫黑宦袍,面白无须,五官清秀,而双眼平和,却是与姬鹍相熟的内宦,崔文锦。只见他淡淡吩咐着旁边的小太监,同时伸出右手,按住了要起身的姬鹍。
“七殿下,太医说殿下惊惧过度,深思损耗,需耐心静养。若有疑问,文锦自当一一作答,殿下且宽心。”平和的话语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姬鹍无奈躺下,靠着玉枕,感受那种宁和的凉意将自己的心神缓缓凝固,作势问道:“昨夜兵乱,到底是怎么回事,乱军都杀到钦天监了。”
“裁军士卒不服,裹胁饥民,释放囚徒,冲击宫城。皇城外门被破,所幸燕王及时带兵平乱,如今邺城局势已然大定。”崔文锦还是一副天塌地陷与我无关的神sè,背着显然是官方论调的结论。
“哼,开什么玩笑?乱军攻入皇城,难道御林卫都死光了吗?别拿这些官样文章糊弄我。”姬鹍怒喝,旁边两个小太监赶忙跪下,如捣蒜般不住磕头。崔文锦扯了扯嘴角,平和地说:“文锦只知道这些,若是相关内情,待主子亲来,七殿自可询问。此时倒是犯不着向奴才们发皇子脾气。”
姬鹍听罢,默然无语,闭上双目,片刻,缓缓答道:“文锦兄,抱歉,昨夜我心神大震,至今难以平复。怒声高喝,实属不该。”确是回复了平素的仪态。
“七殿如此,折煞文锦。只是七殿素来沉稳,如此失态之举实在令文锦难以理解。”
姬鹍苦笑,你若知我遭遇,恐怕便不觉奇怪。忽然,想起李道遂临走的留语,心中一寒,声音颤抖:“昨夜乱局,今上安否?”
崔文锦一怔,看着姬鹍瞬间变sè,赶忙回答:“圣上无恙,只是——”话说一半,却是忽然停住了嘴,再也不愿言语。
“只是什么?”姬鹍不依不饶。
“只是太子殉国了。”房外传来一个老年女子坚定的声音。连同崔文锦,房里所有的人齐齐下跪。姬鹍也要起身行礼,只见那老年女子头饰青翠,衣着淡雅,神态肃穆,快步走来,无视一边跪地的宦官,一把扶住了姬鹍。
“七郎,既然醒来,便无需再动气。奴才们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姬鹍排行第七,族中长辈便可呼作七郎。而此位妇人却是**中硕果仅存几位当年起事之初便追随今上,抚育子女的陈氏。时光飞逝,岁月荏苒,红颜白发,却已垂垂老矣。受封贤妃。
“大哥真的死了,东宫卫呢?”姬鹍有些不敢相信。
“自是当真,乱军冲入东宫,太子罹难。东宫卫与乱军有些牵扯。”陈氏的语调坚定。
姬鹍默默无语,心中暗自忖度,也许紫微星指的是太子而不是父皇。可若以太子年齿,恐难为老师的“故人”。
陈氏见姬鹍沉默,给了宦官们一个眼sè。崔文锦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悄悄离去。
“小七,如今你在贤和宫,此时又无旁人,老身且问你,李道遂在何处?”陈氏有些平和地问。李道遂与陈氏乃同门子弟,这点众所周知,更是因为陈氏才劝下了李遂道担任大赵星官。
“老师走了,说是辞去星官之职。”姬鹍简单地说明了昨夜的情况,只是省略了自己与李道遂的种种交锋,最后,有些犹疑地说出了最后的留言。
“命定星河,紫薇星落。”陈氏喃喃自语。
“娘娘,我父皇是否已染重病,所以老师才有如此批语。”姬鹍难掩忧sè。
“没有,圣上身体爽健。我那师兄估计是算错了。”陈氏一脸漫不经心。
“可老师是散人之境。”姬鹍还是难以放心。
“老身早就知道,可散人也是人,也会犯错。好了,你且给我一样贴身之物。”
感到陈氏丝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姬鹍也只有顺势问道:“这是为何?”一边将自己床头衣袍上的龙纹玉佩解下。
“老身要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总要先有一份定誓之礼。”陈氏有些促狭地说着。
大赵婚俗,订婚之前,男方需先将一件随身物品交付女方,以示求亲之意。女方若收下,便是初步定下婚约。又叫定誓之礼,取“誓不相弃”之意。
姬鹍眉头紧皱,眼前的老妇不仅仅是父皇的妃子,她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燕王之母!着实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他无奈,坐起正言道:“娘娘,自从先妣弃世,娘娘待我多番照顾,亲同子侄,鹍非草木,岂能无感。然先妣遗命,誓不敢违。鹍与二哥,难以共处。听文锦所言,二哥带兵平乱,一扫先前颓唐,必有大用。我于此时,宁静自守而已,至于妻室,于时不宜。娘娘恩情,鹍已愧领。切勿继续扶照姬鹍,以免伤及母子之情。”
陈氏展颜微笑,“你们兄弟恩怨,与老身无关。你与老二年岁差距甚大,老身自当护着你,等到你有能力执行你母亲遗命之时,恐怕老身早已故去多时,却也管不了许多。”她随意得说着让姬鹍难以置信的话语。
“至于亲事,你已经十六,也不算小了。况且只是定约而已。再者,老身相中的是范阳卢氏嫡次房二女,与你年齿相当,妻族也算是个臂助,不至于让二郎欺负你。”
“好吧,那就随娘娘安排。”姬鹍猜不透陈氏打算,无言以对,递去玉佩,犹自说道,“若他年后悔,勿怪姬鹍。”
“若你能凡是三思,老身便已无憾。至于他年,老身一生从不后悔。”陈氏略带深意,笑着。
姬鹍难以忍受陈氏莫名的目光,扭头思索一番,说:“娘娘,六哥没事吧,我想去他府邸看望。六哥与大哥一母同胞,情分最深,我想宽慰他一二。”
“七郎,你不是……”
“娘娘,昨夜老师已然允诺,许我出师。”姬鹍盯着陈氏的双眼,极力想从中找出些端倪。一直以来固步自封的年幼皇子,开始离开皇城,脱离了她的掌控。这位高深莫测的老妇人究竟会如何应对?
“好啊。”陈氏一口答应,“带上文锦,邺城里也许还有些乱贼余党,他身手不错,还可护持你一二。”
姬鹍起床更衣,陈氏自然离房而去。走到门口,陈氏突然停步,喃喃自语。“不忍见。好个不忍见。连道遂都说紫薇星已命定,当真万无一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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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鹍一身华服,崔文锦作仆从打扮,从宫殿偏门而出。宫门卫来来往往,巡逻的频率更加密集,也显得更有几分慌乱与急躁,空气中也仿佛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尽管是皇城,却显出大战之后的荒凉。崔文锦用自己随身的令牌顺利地通过了门卫的阻拦。
“文锦,什么时候你贤和宫总管的名头这么有用,刚刚经历大乱,还能如此轻松自如出入。”姬鹍笑着说道。
“七殿下,这是新来得御林卫赏给在下的面子而已。以理而言,却是不当。若是御林卫统领将军李义凌还在,也许便没那么容易了。”崔文锦有些感慨。
“哦,李将军在昨夜战死了吗?可惜了落雕将军的神箭术。”姬鹍的语调看似有些遗憾,双眼却紧紧盯着崔文锦的双目。
“那倒没有,昨夜作战不利,下了大狱。现在的宫门卫统领是北疆的薛其铛。”崔文锦俯视姬鹍双眼,神sè自然。
姬鹍感叹了几句,暗道崔文锦果然是滴水不漏,无从知道他对当前时局了解多少,可偏偏又是一副极为坦陈自然的语调,既不使人难堪,让人觉得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用。他也只有转头看着街市上来往人群。
昨夜经历大乱,纵使黎民谋生依然继续,可集市也不免萧条许多。姬鹍首次离开皇城,本来颇有几分再世为人的感慨,然而却发现两旁街道也有不少饥民行乞。他们瘦骨如柴,面黄肌瘦,神sè淡漠,只有在行人留下铜板时双目一动,低语:“谢谢恩公”之类的话语。姬鹍望向崔文锦,而崔文锦只是微微摇头,拉着姬鹍快步走过。
“公子,文锦知道公子心怀恻隐。然而河北数年灾荒,饥民不绝。青壮或是从军,或是为匪。此等老弱,入京乞食,已不是第一批了。常年饥馑,心如死灰,漠视律法。公子若是身份外露,难保这些饥民会做出什么事端。到时文锦自当以公子为重,出手之间,反倒不美。”崔文锦小声说道,有理有据。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昨夜叛乱会有如此声势了。饥民生路渺茫,如何不能以死相抗。朝廷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姬鹍摇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河北民生仰仗天文。而历来天象难测,如此连年灾荒,粮谷歉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有坚持而已。”崔文锦拍拍姬鹍的肩膀,开解道。
二人一路议论,不觉间到了郑王府。门房通传之后,二人被领入演武场,此时皇六子郑王姬狻正在独自舞剑。
“手持三尺锋,傲笑问苍穷。天下不公事,奴弃我来平。”剑光流转,豪情四溢,却难掩悲愤之气。姬狻扫了眼四周,看到二人,更不答语,剑芒直取姬鹍而去。
“六哥,你怎么……”
电光火石间崔文锦平推开姬鹍,步履灵动,双手疾挥,指尖不住点在剑背,一面闪躲,一面荡开姬狻的杀招,险之又险地挡下了姬狻的一轮猛攻。
姬狻并不罢休,剑招愈发凌厉,锋刃隐隐指向姬鹍。
崔文锦反守为攻,移步急进,指尖点向姬狻周身大穴。姬狻无奈,收剑自保。崔文锦乘势跳出战局,拱手说道:“多谢郑王殿下指点,文锦感激不尽。”
“崔文锦,贤和宫总管,擅长身法、指劲。今rì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姬狻收剑而立。玉面悬鼻,朗目英眉,持剑凝视对手,着实是丰神俊朗,相貌不凡。崔文锦却松了一口气,额头汗水不住淌下。
“啪啪。”姬鹍鼓掌,笑着说:“六哥攻得凌厉,文锦守得灵动。攻守之间,让我这个半吊子大饱眼福。”
“承让,若是六殿下手中宝剑已开刃,恐怕文锦早已十指无存。”崔文锦调息一番,缓缓答道。
“你所之长,在于方寸之间暴起突袭。相敌长剑,实非所长。如此已是难得。这样,本王赐你一双金丝拳套,随我府中人去领吧。”姬狻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淡淡地说。
崔文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跟了郑王府下人转身离去。
姬鹍肃然:“六哥,小弟何事做错,竟惹得六哥不惜刀刃相向?”
“本王若真要杀你,还会用无锋之剑?笑话。再说,刚才那个贤和宫的奴才不是挺忠心护主的吗?怎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吗?”姬狻一脸严肃。
原来如此,姬鹍心中暗笑,嘴上也自然问着:“崔文锦除了身为宦官,人品才学,武艺气度,都可以说是一时之选。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只可惜他忠诚的对象可不是我,而是贤和宫的那位千岁。护我?还不如说是监视我。”
“哈哈,本王就知道,谁都有可能和燕王他们合流,只有七郎你不会。”姬狻拍了拍姬鹍的肩膀,权作安慰。
姬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这位兄长所能表现出的最大歉意了,也不过多计较。笑着说:“六哥,你这里环境清幽,风景典雅,不知能否容小弟暂且借住数rì?”
“这是为何,你不是也有府邸吗?虽说……”话说到一半,姬狻愕然,看着满脸笑容的姬鹍,明白了些什么。
“那个鬼道士允许你出师了?”
“然也!”姬鹍笑着说。
姬狻微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姬鹍,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好歹你也算是一方势力,怎么样,要我带你引见一下我们大赵的各位朝野士绅吗?”
姬鹍心头一紧,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肃然正坐,回答道:“小弟身单力薄,而且与燕王势难共存,又有谁敢与我接洽?此番大乱,贤妃他们直接将我从钦天监带下来,将我困在贤和宫。我无计可施,只能和贤妃摊牌,说明我和燕王之恨不可调和。可那老婆子也许是故作宽和,不但丝毫不以为意,还要为我做媒。真邪门。”
姬狻皱起眉头,语气轻松的语气也严肃起来:“以后还是少和贤妃来往,她的人情可不好欠。欠人恩义,迟早要还。”
“那是自然,对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和燕王的恩怨,莫非——”姬鹍转念一想,感到仿佛有些头绪。
“昨夜宫门之乱,你了解多少。”姬狻突然换了个话题,走到演武场最空旷之处,席地而坐。
“裁军冲击,饥民作乱,太子殉国,宫门几破。仅此而已。”姬鹍也坐到了旁边。
“这番言辞,你信吗?”不等姬鹍回答,姬狻便自顾自说道,“不信。若整个宫城防御体系如此不堪一击,大赵如何称得上是天下三雄?此等言辞,愚弄民众而已。而士绅权贵之间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姬鹍的注意力顿时被姬狻的言辞所吸引,要知宫门之乱不过昨夜之事,竟然此刻就流传出两个版本的解释。
“他们说的是太子谋反,以东宫卫为核心,新裁士卒为羽翼,赵郡李氏为支持,皇后为内应。意图一举攻陷宫门,挟持或是谋害父皇,强行登基。”姬狻手中剑不住颤抖之中。
“怎么可能,父皇年过六十,jīng力rì衰。大哥等了这么多年,此刻又怎么会急于一时,冒此奇险。”姬鹍大声说着,看着自己的六哥因为那些对太子皇后的流言而愤怒颤抖双手。心中微微一叹,六哥至少还有自己的胞兄、母后、亲族,有为之悲痛之人。太子身亡,我虽觉可惜,却也着实不曾太过悲伤。苍天之下,我又该为谁而哭?
“那些传播流言者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大哥久在储位、利yù熏心;首提裁军之策,早藏祸心;皇城门禁森严,何以一战而下?宫中必有内应。”姬狻紧咬银牙,字字低沉。姬鹍回过神来,暗自思索这些言论,觉得一时之间难以辩驳。又想起被下狱的落雕将军李义凌,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到底昨夜发生何事,已似迷雾重重,难以尽探。今rì亲人所谓,又当何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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