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二
赵邺城,钦天监,天文台。夜sè已深,火光冲天。

姬鹍十六岁,一袭白袍,跪倒在天文台前,紧闭双目,默默祷告。

“愿大赵风调雨顺,国家无事。”

“愿父皇龙体安泰,长命无绝。”

“愿苍生少受疾苦,温饱无忧。”

“愿母妃泉下安详,平和无怨。”

“愿……”

台下,三三两两的簇拥着一伙乱兵,惊恐、茫然,提着带血的刀剑,向着钦天监冲去,仿佛那高耸的建筑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安全感。

一名老者,须发洁白,仙风道骨,身着缁袍,腰佩古剑,稳稳地立于楼梯上。看着这些过于惊恐的士卒,缓缓说道:“上楼者,死——”

一名乱军,身穿铠甲,仿佛是这一群人的头领。他看了看老者,犹豫了片刻,高声喊道:“弟兄们,这台上一定有个大官。杀了这个老头,抓住那个大官。咱们说不定就有活路!”

“冲啊——”乱兵们嘶吼着冲去,仿佛是溺水的人发现了最后一根稻草。

老者哂笑,低头不语,旁若无人,待乱军逼近,顺势拔出手中古剑,猛然高喝:“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身影连动,却是避开了所有短刀砍击的轨迹;古剑连闪,竟然接连刺穿了数人的喉头。

“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乒乒乓乓的刀剑相交之声,老者径直窜到了那名身着甲胄的头领的身前,随手杀死了两个旁边的乱兵,云淡风清,鲜血从剑脊上缓缓滴落,老者的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身形一闪,避开了那人绝望一击;古剑一动,割下了犹带惊恐之sè的头颅,左手提着头发,远远掷去,无头的尸体轰然倒地。乱兵却是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恐惧,顾不得将后背交给敌人有多么愚蠢,转身便逃。只是祈祷那个杀人王杀的是别人。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身影不依不饶,鬼魅般得速度不断收割着早已丧胆的敌人的xìng命。

“噔噔——”脚步声不绝入耳,姬鹍停下祷告,转过身来,面对来人。

来得是正是老者。姬鹍松了一口气,问道:“老师,幸好你回来的及时,不然学生恐怕在劫难逃。如今外面情况如何?”

老者拂去剑上血液,还剑入鞘,就席而坐,手指姬鹍,示意坐下,掀开桌面上的木盖,缓缓答道:“多说无益,以你之身份,只要那些人有些见识,就不会伤你,何必多虑。至于时局?哈哈,饥民作乱,如今已被平定。别再祷告了,姬赵数年来天灾**不绝,天命如此,岂是你祷告一二便可缓解得了的?我等还是快点下完这棋局。”染血的手持着黑子,静待姬鹍。

姬鹍苦笑,却是默然了老者对于他方才举动的讽刺,坐下身子,细细回顾棋势。棋盘上黑棋大龙盘踞中腹,威行四方,姬鹍手握白子,仿佛陷入长考,然而目光犹疑,盯着老者,忽然发问:“老师,可知何人平乱?”

老者摇了摇头,感叹道:“你随我修道八年,没想到遇事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本想下完这最后一局的,也罢,也罢。”

姬鹍双手握拳,紧紧捏着白子,低下头,用犹疑的语气试探:“难道是……”

“帅shè声营,长水营,虎贲营,入宫平乱者,正是燕王姬隆!”老者断然答道!

寥寥数语,却仿佛惊雷乍现,姬鹍手一抖,白子落入棋盘,打乱了布局。面sè惨白,喃喃自语:“燕王平乱,怎么可能,无父皇虎符,他怎么可能调动五军三营?”

老者离席,慢慢踱步,仰望星空,喟然叹道:“鸟翔于天,可shè之以箭;鱼潜于水,可诱之以饵;兽逐于林,可缚之以网。至于龙,因时而动,变幻莫测,乘势而起,何以限之?凡俗之人,焉能尽识其方略?”

姬鹍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离席来到老者面前,作揖。“时局若此,老师何以教我?”

老者回首望向棋盘,一语双关:“大龙已成,徒留何益?弃局认输,早rì离席吧。”

“老师——”姬鹍紧锁愁眉,惶急地叫道。

老者凭栏拂袖,正言道:“噫!我李道遂入赵为星官二十年,经史子集,典籍文字,赵之所储,我已尽览。我于赵,无所求矣!

二十载之间,岁历变化,风雨寒暑,尽为我算中。姬氏能于灾荒连年之间保全社稷,亦不可不德我。我于赵,无所负矣。

如今天下局势一触即发,战火将燃,迟迟恋栈不去,岂是修道之人所为?”

姬鹍不语,长袖下,双手拳握。

老者看了看姬鹍,笑道:“放心,你我师徒一场,我又岂能猝然弃你不顾?”

“当真?”姬鹍问道。

“自然。你所以为人所忌者,乃赵皇族之身份也。方才我行走之时,诛杀了一名乱军。身量形容,于你相似。我已经毁去其面容,你可速速更衣换服,扮作道童,与我同行。李代桃僵,就当赵之七皇子已然死于今夜乱军之中。燕王纵使怀疑,也只能将计就计,为你发丧,断你后路。”老者缓缓而谈,神sè寻常。

姬鹍沉吟良久,自嘲一笑,问道:“老师所为,姬鹍铭感五内。然而敢问老师,姬鹍所学,是否足以出师?”

“不足。”

“那么,先妣遗命,姬鹍未得出师,不得离开皇城半步。姬鹍宁守死于此,不敢欺先妣于泉下!”姬鹍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

“不欺亡母,自是孝道。好!”老者抽出腰间古剑,平置于姬鹍头顶。姬鹍意会,卷袍下跪。

“煌煌天道,吾门所敬。茫茫人道,吾辈所仰。既知所敬,既明所仰,又岂可皓首穷经,遗世dú lì?行四方,传吾道,明于天下,知于四方。后生小子,当此之时,须自离师长之教诲,独窥大道之刚锋。慎之,勉之!”老者口发箴言,振聋发聩。

“小子谨受教。”姬鹍低头浅笑,缓缓说道。

“姬鹍,你出师了。”

“多谢老师成全。”姬鹍再拜,长跪不起,语调中却带着几分歉意与执着。

老者一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最为年幼的弟子,感慨道:“是啊,你既不敢欺亡母,又岂会弃生父于不顾?”

姬鹍叩首:“欺瞒老师,实乃学生罪过。然而姬鹍已无母,只此一父。当此危难之际,如何能弃父兄于险境,图一己之安逸?更何况燕王不灭,对于学生犹如梗骨在喉。纵使逃避山野,恐怕也难以安席……”

“愚蠢!”老者喝道,“不自量力,你凭什么与燕王相争?你凭什么拯救你父皇!你年方十六,便已杜门不出八年矣,孤身一人,惶惶无助;而燕王南征北战数十年,党羽遍及朝野,信义服于天下。你手无缚鸡之力,他有横扫大漠之威。你无尺寸之名望,他有世人之叹服。你纵死而抗,亦无益于螳臂当车。”

姬鹍抬头,看着老者,倔强而坚定地回答:“凭我的身份,凭我的智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毁之。燕王既行此大事,其仇敌必然不少。因势利导,善用其敌。筹谋以计策,相助以尊位,必有效果。谈何无济于事?”

“哈哈——”老者大笑,“原来你看了几年史书,学了几年筹算,便自以为有了纵横天下的智谋吗?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师告诉你,智谋来源于对人心的把握,对世事的认知。这些需要的是为人处世的阅历,是领袖一方的磨练,是生死交锋的顿悟。而不是你那闭门造车,夜郎自大的狂妄。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么,身份越高,死得也越快。”老师神情严肃,认真说道。

“老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顿了顿,姬鹍继续说,“然而,我意已决,身死无悔。”

看着弟子尚且稚嫩的面孔,老者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八年来,你父皇对你不闻不问,仿佛都忘记了你这个幼子,你又何必……”

“老师!”姬鹍高声打断,“子不闻父过!慎言!”老者默然。

姬鹍继续说道:“学生身为臣子,只知尽忠于君,尽孝于父,不知其余。”

“那么就能违逆我这个师长了吗?”老者面sè不豫。

姬鹍笑了笑,坦然相对老者,言道:“学生万死,已然出师。”

老者愕然,半响,冷笑道:“既然你已经出师,那么将老夫赐予你的东西都收回吧。”言讫,身形一闪,兔起鹘落之间,扯下了姬鹍腰间数个锦囊,退返到楼梯口。

姬鹍一惊,双手拂上腰间,顿时神情大变。

老者口气凌冽,声音低沉:“这清心丹调配不易,放眼天下唯我一人能炼制。你早产体虚,先天不足,犹忌大喜大悲,情绪波动。然而你心念颇深,思虑过多,故而每三rì必服一枚,以清心理气,平扶五脏。现在这世间所有的清心丸都在我手。我若是舍你而走,不出十rì,你必气血攻心而亡。”

“老师……”姬鹍咬着牙,哀求道。

“随我走,离开这乱局,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否则,你的死期指rì可待。你素以理智自诩,也应当知道我并非虚言恫吓之辈。是生是死,作个抉择吧。”老者语气冰冷。

“老师,您别逼我,行吗……”姬鹍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肉中,不觉疼痛。

老者有些不耐,说道:“我数到三,便会抬步下楼。你是追不上我的,天下也没有人能阻挡我,找到我。速做决断!”

“三——”“老师——”

“二——”“别——”

“一!”

“哐——哗啦啦!”姬鹍掀飞棋盘,黑白子散落遍地。他不自觉地挥动双手,面sècháo红,呼吸急促。

“走啊,走啊!都走吧,让我死吧!!”他声嘶力竭地高呼,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走了!母亲死了,父皇走了,连你也走了,走吧,走吧,统统都走吧。别来管我,别来束缚我,让我一个人来,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抽出佩戴的宝剑,挥舞着,幅度越来越大。

“八年啊,八年啊,我像一个囚犯一样困在这方寸之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生涩枯燥的典籍。这就是我的童年!苟延残喘,狼狈求生,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全世界都遗忘了我,都抛弃了我!只有仇人没有忘记我,只有死人没有忘记我,只有誓言还在束缚着我!”他疯狂地呵斥着,嘶吼着。

“这大赵,还有谁记得?我,姬鹍,也是天下无双大赵开国圣主姬元的儿子!也是与太子、与燕王同辈,出身匹敌的堂堂一国皇子!我也想要纵横四海,建功立业!我也要端坐朝堂,庙算天下!我也想要,为了大赵一统华夏,尽心竭力,百死不悔!”说起这些,他脸上不禁泛起病态的cháo红,仿佛活力正在贯通四肢百脉。

“可我不能,不能。老天是如此地残忍。自我出生,孱弱的**就束缚着我;八岁以后,母亲的遗命束缚着我;今天,时局已然危在旦夕,我只求拼却xìng命,尽忠父皇,可你却还用丹药,用这条命来束缚我!你们要束缚我到什么时候?一直到死吗!”他高吼着,浑身血管狰狞着,全身都泛起红斑。

“哪怕只有十天,也让我轰轰烈烈地搏一把,为了母妃,为了父皇,更为了我自己,啊——”突然,他感到眼前一黑,胸口涌出撕裂般的疼痛。他跪倒在地,双手拼命地捶打着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唤醒渐渐消失的神智。

老者急忙冲过来,一手拿起一枚丹药,置于姬鹍舌下。另一手在姬鹍胸前连点数穴。然后扶着姬鹍躺下,为他推拿照看。

不知过了多久,姬鹍渐渐苏醒。看着身边一脸焦急的老师,舒了口气,满怀歉意地说道:“学生养xìng功夫太差了,若不是老师搭救,恐怕学生连今rì都活不过去。”

老者摇摇头:“是我对你要求过于严格了,你再怎么成熟,毕竟也是少年心xìng。然而,姬鹍,经此一事,你还是决定要留下来吗?”

姬鹍犹豫了片刻,仿佛在回想方才的痛苦与恐惧。半响,缓缓说道:“老师,多谢关心。然而,人生一世,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我还是决定留下来,面对这个时局。”

老者叹了口气:“不后悔?”

姬鹍笑了笑。

老者解下了自己腰间的几个锦囊,与方才从姬鹍哪里夺来的锦囊放在一起,塞到姬鹍手上,说:“老师帮不了你什么,这些清心丹有一年的分量。平时多修身养xìng,省着点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姬鹍极力坐起身子,高声叫道:“老师,真的不能留下来帮我?这天下间又有谁能伤害的了你?你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离开?”

“只因——”老者身形一顿,迈步复行,行动越发迅捷。

“故人已命定星河,不忍见紫薇星落。”忽然间传来老者的话语,仿佛黄钟大吕,字字铿锵。

姬鹍一怔,待明白过来其中寓意,顿觉心头剧痛,眼前一黑,昏倒于高台。

刀兵剑戟,血河满地,喊杀震天,皇城大火。此夜邺中,乱象不绝。而天文台上,寂寂无声。台外天下星河,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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