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之前,我非常憎恨他。
母亲死得很早,父亲只是告诉我妈妈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每年总有几次父亲会带着我到那座孤坟前烧上些纸钱,摆上几个难得一见的瓜果,尽管年事尚小父亲的痛哭还是会让我揪心,让我觉得父亲满可怜的。
快长大时我终于知道,母亲早就死了。作为匈奴人的她不会说汉语,民族之间的隔阂更让她和汉人格格不入,何况她的美丽让所有村妇为之嫉妒。没有一个朋友的冷清可想而知,母亲生命的意义就是在简陋的草房中周而复始的等待父亲归来然后再送走他,惟有我的存在能给她带来希望。孤独的母亲终究没能得到上天的垂青,病魔在我二岁时永远的带走了她。作为胡人女子,村落中的长者不允许她葬入村中的坟场,父亲没有任何的反对。听村头那个阿婆说,就凭村民们平时对待她的态度,父亲根本不愿意让心爱的她和那些人在泉下为伴。阿婆说到这的时候叹了口气,那时候她自己何尝不是激烈反对的一员呢?经历了漫长岁月,阿婆终于理解了一个异族女子对爱情的忠贞并且体会到了那种能够折磨死人的孤独。人总是这样,彻底失去后才会去考虑宽容或者后悔。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是个永远的谜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前几年我就知道了母亲那显赫的身世,虽然事实上就连我那粗豪的舅舅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凭空消失。如果不是我手腕上那只简朴的手躅他也认不出我,虽然这种场景比较尴尬,但他说得没错,母亲那一族的女子死前都会把刻有自己名字的手躅给最爱的子女,这代表她的灵魂会永远和他同在,关爱他一生。
父亲是个高明的猎人,即使是干旱少吃的时候他也能猎到一只野兔或者两只山鸡什么的。所以九岁以前我一直没怎么饿过,虽然也没怎么吃饱过。
据村里人说,以前父亲和村里人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后来因为我太小不能带着到处跑,所以他就拉下脸挨门挨户的请求别人能够帮忙照看下我。张铁匠的老婆是个心软的女人,尽管她要带五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她还是答应父亲不在时帮忙照顾我,多带一个也是带,据说那时候我父亲感动的落下了泪。好人有好报,虽然后来张嫂陆续又添了三个孩子,到我父亲死为止,穷困的铁匠家从来没有过揭不开锅的时候。村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会从中学到点什么,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村里很多人都对我很好,他们总会帮我洗洗手,问寒问暖两句,甚至有时还会送给我一件旧衣服。其实这才是我不怎么能吃饱的真实原因,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父亲的回报总是竭尽所能的慷慨。
幼时的我看来,村里的叔叔阿姨要比父亲好上很多,他们从来不会打我骂我,逼我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所以我希望父亲最好一直出门打猎,因为只要他在家我就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从我拥有记忆开始,我恨父亲的原因就一直在变,最先是他不让我睡懒觉,然后是许多让我很累甚至力所难及的困难举动,甚至会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凭他的指令在灌木从中穿行。只有在慈祥的张嫂看不下去说上几句的时候,父亲才会怔怔的呆望着远方让我休息会。看着其他小孩幸福的依隈在父母身边游戏或是听着故事,我经常怀疑这个我叫做父亲的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所以我一直很恨父亲,直到八岁时他开始教我shè箭和耍棍的时候才稍稍有所好转,虽然这同样枯燥但总归好上一些,因为我多少有点兴趣。可以看得出,父亲对我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甚至会难得一见的笑上一笑。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怀疑他不是我的亲身父亲了,因为很晚的时候我经常发现父亲会轻轻走过来给我盖上兽皮。父亲不知道我很容易惊醒,很小一点声音就会把我弄醒,这是长期以来那种地狱一般的生活所造就的。
在我可以跟着父亲的脚步上山打猎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什么是快乐。不过我还是有点恨他,不想就这么和他和解,因为我更早学会了仇恨。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老人们开始对来年的水草丰美和粮食丰收展开了憧憬,瑞雪兆丰年这话那几天我听很多人提起过。在这样喜庆的气氛里,甚至一贯严厉的父亲也会让我和同龄的孩子们打打雪仗什么的。
第二年开chun以后,又下了场大雪,非常非常大,但老人们的心情不再舒畅。我百思不得其解,村里唯一的老儒生让我懂得了第一个粗浅的道理,任何东西只有出现在合适的时机才真正有意义。冬天的雪不仅可以冻死虫害还可为植物驱寒,chun雪因为天气暖和以及比较疏松会在化去的同时冻伤植物的嫩芽。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chun雪对大漠深处的游牧民族意味着什么,这种感悟是我长大chéngrén交了几个异族朋友后才知道的。
chun夏之交的那天,孩子们不知道村北数里外那些急速靠近的骑士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可以为能够见到那么多骏马而雀跃。我同样被这雄壮的行军所感染,却浑然不觉生命的转折就在眼前。
父亲凝重的看了看我,视线就一直停留在了远方那些跳跃的骑士们身上,直到他默默挺直了身躯。父亲的步伐缓慢而有力,双目中暴发出摄人的神光后,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长得竟是如此威风八面。
骑士们的旗帜迎风招展着,不同的图案宣告他们来自许多游牧部落。
小孩们开始被大人压抑的肃穆所震摄,有些阿姨nǎinǎi甚至哭了起来,最孤陋寡闻的北国居民都知道鲜卑骑士的可怕。不象河套的匈奴人或者幽州的乌恒人随时需要担心大汉边防军可能的报复,大漠最北的鲜卑部落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数千里的征途决定了他们很难带走人口和牛羊。对他们来说,掠夺财富的同时最尊重生命的方式就是杀死他们,需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制chéngrén肉干。
贫血的太阳将柔和的光辉慷慨的向大地挥洒,为那些值得尊敬的人送行。壮年们甚至是健妇纷纷cāo起简陋的武器发起了无望的冲击,包括张铁匠和他的三个儿子。在jing于骑shè的控弦之士面前,生命脆弱的象激流中的蝼蚁,甚至不需要鲜卑骑士们攻击,不少村民就会被自己的忙乱所绊倒,虽然他们会挣扎着爬起。由于这是个以农耕为主的村落,村中的义勇中甚至没有一个骑士。
和那些被藏起来的妇孺一样,我并没有亲见这一幕场景,所有的记忆不过是那三两个幸存者的描述,但这已能够想象得出那悲壮的一幕。对于父亲的最后片段我一无所知,因为只有他杀到了鲜卑骑士的群落里,没有目击者。
轻松粉碎抵抗后鲜卑骑士没有选择入村,这不符合常理,但事实确实如此。侥幸活下来的人无法庆祝,除了三两个昏过去的人以外,出村迎战的义勇无一幸存,家家都痛失亲人,愁云惨雾迅速笼罩了这个不幸中大幸的村落。
鲜卑人极其缺乏资源,没有入村的他们甚至从尸体上收走了那些致村民于死地的箭矢,唯一的例外是父亲。怒目圆睁的父亲身披数箭被一杆长枪钉在了一棵硕大的古树上,两行清晰可见的后退足印昭示了父亲的徒劳抗争。
长枪上两个篆文清晰可见,可惜那时我不识字,后来才知道他的主人是和连,用得起汉人工匠所制武器的鲜卑人绝对不是个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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