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鸿雁过云恨叹影,如今人间事不平;虎踞星火点燎原,聚取三chūn处处清。

且说这秦明,眼见教人断却也退路,又不比运里教那黑厮使人坏了家小,见著花荣,只听说道:“将军这般好汉子,官府里做差,今rì也教他欺压,明rì也痴他受气,怎有一rì安生?花荣一身功名,本非自家所有,若非赵家哥哥京师里周旋,早已草莽里落了身子。今rì既赵家哥哥这般人物也教世道容不得,花荣决意造反,索xìng这不平世道里,杀出个混沌乾坤。想将军,位虽在花荣之上,却在那官儿眼前,这许多年,可有一rì快活?本俺这哥哥身边有个有手段的,要使个绝户的手段,却俺知将军者,世间好男子也,分说详略,不忍加害,只好取来,想他官府里,也是一个出身,俺那哥哥处,更是一处快活,何处去不得?”

花荣这般说,秦明心下也知,一面暗暗惊心,倘若真个使个绝户的手段,只他一个家小都在青州,当是个首冲。

又念起这许多年劳苦,反倒那当官的百般羞辱不上眼来看,分明知是个反间的计,那慕容彦达果然便信,当时慨然道:“秦明本是好汉们仇雠,如今承蒙不弃,愿为马前卒。只那军里,也有几条好汉,这一位郡马,本身是个人物。”

花荣笑道:“这般好汉,俺家哥哥也欣喜得很,俺怎肯加害?只不忍教郡马作难,只好得罪,委屈片刻。”

那秦明将花荣上下打量半晌,知这一位花知寨,年少而得志,平生优雅从容,山东谁不知大名?竟只就这一腔义气,舍却许多年经营。当时油然钦服,叹道:“世间心底干净者,莫如将军也!”

倘若赵楚在斯,定称赞这秦明的赞。

一行将宣赞几个,死死看住,不教走脱,重振旗鼓,发付了那众军,秦明道:“你等都是本家儿郎,如今秦明一心落草,倘若不肯从,早晚只在此间片刻,明rì自行归了便是,休要作难。”

眼见主将也降了,他等哪里有多的话?

当时逶迤往清风寨后而来,半路里秦明一时叫道:“只怕不好!”

问之,乃道:“既是慕容彦达知晓俺已落草,何必不使人传讯彼处?却非教他又施个将计就计?秦明一死事小,误了赵家哥哥大事,不妙!”

花荣呵呵笑道:“将军不知,那一位早有安排。前时哥哥在那独岗里,将个宗泽杀地心惊,先番走脱一位英雄,飞檐走壁,身轻如燕,轻来寨里,见了俺几个,此番往青州来取将军,若非这一位兄弟出手,慕容彦达处怎有一场大火?”

秦明叹道:“只听人说赵大郎义气天下,无论良贱,但有一段肝胆在,便有一身义气在,这般鸡鸣狗盗者,三山五岳不知凡几,古时孟尝君,不至于此!”

花荣嘿然道:“拿这等达官贵人,比较甚么来?俺这哥哥如今麾下,譬如二龙山众位弟兄,孙安无非落魄江湖的,邓飞只是占山为王的,休论贩夫走卒,便那石宝,豪强干练,却是个强盗出身,都是一般儿苦人弟兄,与孟尝君那等清贵人家,却是不可比的。”

又道:“这一位时迁兄弟,一把火烧了慕容府里,又来告知,道是要取将军,当断官军斥候的路,便将好手,此处布置,那斥候有一个来,拿一个住,张叔夜宗泽,此番将军归去必定责问,却不疑你我弟兄聚义,早落草也!”

秦明当时安心,与花荣道:“本到处今rì说这张叔夜的好,明rì也说宗泽的廉,奈何以俺看他,也是两个酸人。宗泽倒也罢了,这张叔夜,将你我武夫,牛马似驱赶。那蒲东来的关胜,号称大刀,好生了得!他这番羞辱,那般打压,无非只看太师府里出身,只不知这等文人,一般儿为国家出力,计较甚么这许多?”

有健军道:“将军们不知狄爷爷故事也?”

俱各默然。

一行飞马来了清风寨后,花荣不好出面,只得扮作寻常军士,委屈下头藏了身,又教机敏的弟兄一面往寨里告知赵楚,这一行,昂扬直入了官军大营。

又在清风寨里,赵楚虽似好整以暇,毕竟当面的不是大意,暗自jǐng惕,教得手的弟兄,一面外头时时逻察,自寻出路。

果然夜半时分,有潜入来的告知,道是如此这般赚了秦明,正要在那张叔夜大营里,行个放火为号的勾当。赵楚甚喜,谓众人道:“但有霹雳火内应,张叔夜必破。”

当时军心甚得,摩拳擦掌,只待外头火起便杀出接应,那琼英与孙二几个,却看他眉宇里似有隐忧,人前不敢明问,待后来,寻个时机,只说不解。

赵楚叹道:“张叔夜两个,此番领军来,非是寻常征缴,便这一番杀他打败,你我弟兄,只好清风寨里安身,如何能比他青州地界,京东两路周旋?以一隅之地,击弹丸之所,我固不知胜算几在?又有二龙山里一泼弟兄,便是张叔夜败走,清风寨处不敢大意,两厢联络,也须时rì,不能趁势聚义,作出决断,徒然教人懊恼。”

孙二探道:“不若舍了清风寨这一处,哥哥但有计较,弟兄们自生死相随。”

赵楚笑道:“也是不忙,只是贪心不足耳——”

话音未落,外头一声嚷,撞进一条大汉,爆眼如铃,英雄了得,非是邓飞,却是谁来?

赵楚大喜,急忙来迎,把臂左右探看,道:“正想念山里弟兄,便有个好兄弟来也。可怜外头围困数重,不能挡兄弟自如来去——山中弟兄可好?”

那邓飞见了赵楚,喜不自胜,与孙二见了,方囫囵吃一盏茶,便笑道:“不是小弟说不得,孙家哥哥好生了得,那张叔夜老儿左右奈何不得,只好舍了这没面目的,教个甚么岳飞小将只管围困,孙家哥哥料定青州府必有大战,生恐哥哥人手不足,当时舍了二龙山,引著众家弟兄,尽皆赶来相聚!”

赵楚愕然,继而欣然,又看邓飞,征尘未去,彪悍尤健,乃携他往城头站了,手指沓簌簌官军大营,十分开阔,大声道:“放着有这等一泼的好兄弟,何愁大事不能成?”

邓飞见他并不多问孙安安排,心里佩服,忽有孙二不解问道:“清风寨要紧处,只便那几个,都有牢靠兄弟把手,与邓飞哥哥素未谋面,怎生得入来?”

顿又忙道:“哥哥休见怪,只怕有些泄露处,教张叔夜趁了去。”

邓飞方叹道:“都是为哥哥出力,哪里见怪?时在饮马川,不知天下一段义气这般,只愿这一番聚首,再不分离,在哥哥马前,从此都是快活。”

孙二嘿然,赵楚却正sè道:“兄弟们这一番心意,当真泰山一般,人世间里走一遭,能得这里,死也无憾。只一桩事,众家弟兄须细细谨记在心。”

当时众人,凝神静听,但道:“自反了这世道,俺与众家弟兄一般,大号xìng命,系在阵前。古人也说,将军难免阵上死,瓦罐难离井边忘,今rì身免,不知明rì,但有个计较,早已料定。俺若彼时战死,权作前头地下,当为众家弟兄作个打头阵的,休论好歹,但凡活着的,每逢不平,一碗薄酒洒地,足可告慰平生。若有众家弟兄在前头,俺只好苟且这般活着,早晚念想,倘若寻个坐落,立起生死祠,香火供奉,后人传说。只毕竟干系大小,几rì也听闻有些许弟兄,家小周全,生恐连累。非是这一泼没个肝胆,上下俱周,不可不虑周密,但有得知,众家兄弟须依俺,不可轻易视之,但凡离了这一厢,有平rì交好的,休教暂且扬镳,坏数年间情分。”

孙二面有怒sè,十分不平,待要分辨,琼英使个眼sè,只好闷闷应声,道:“这一泼的,也劳哥哥这话来说,只管教他去了便是,不再为难。”

邓飞不知清风寨里情势,只他是个机敏的人,左右寻思,便解其中之意,暗道:“山里弟兄,本两处来的。河北人马大部,琼英所属,本也无许多老小忧虑。便是山东地界投来,也是江湖里亡命之徒,与俺一般。便这清风寨里,本是官军,也有地头蛇,盘亘此间多年,安能不有家小之忧?想他等,眼见官军势大,又无决然造反之心,必生去意。”

后又念道:“这般人物,值甚么这般干念?以孙安之见,青州,势不能固守,必当寻个妥善去处,这许多人手,教他落个好的念,甚么用处?”

又见左近健军里,并无那番话里的人,却多壮烈慷慨之sè,恍然似有所觉,忙来劝道:“既是有老小周密的计算,便就教去只是,哥哥何必这等听不得的话?小弟们,大都江湖里惫懒之身,常人只以草莽贼寇之流视我,谁如哥哥待之者一般?俺不通史书,不知大义,只谨记一个,待俺如草芥者,挥刀杀之;待俺弟兄者,以死命报效。哥哥只管安心,便是天下底下,小弟舍却百斤的这,前头当为哥哥杀出个路来。”

孙二发付了左右教去这般如此,耳闻邓飞这般说,大声也道:“正是,正是,邓家哥哥这番话,最是在理。千军万马,怕他甚么来?朝廷法度,又怕他甚么来?左右只是杀,死且不惧,哪里要哥哥这般的心?”

不一时,内里恸哭声起,又有个公推的汉子,颇是赧然,满面通红,远远前来,拜在关头,泣不成声。

赵楚且教他起了身,温言劝道:“好男儿立世,上下老小,便是天地,为家小计,何错之有?看兄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我固知是个好男子。且去了,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rì,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倒教外头那官军听了,莫名耻笑而已。”

那汉再拜,立起身来,孙二一旁看他,也觉怆然,叹道:“平rì里一家兄弟,也知都是好汉子,却不比俺些,无家小之忧。这两rì众家弟兄言语里,非是真心,只是不解其中意,且教他等,也莫在心。”

那汉默然,一言不发,三拜而去。

又片刻,校场大开了门,里头缓缓开出数十上百个汉子来,便在辕门外,望定关头拜了三拜,逶迤而去。

自此,清风寨里主战的,jīng作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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