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露天茶馆里画竹子后的小楼,有两个外国游客问我是否愿意替他们画肖像。
要知道我的英文不是很好,是张口就瞎的那种人。
那时一旁佑琪实在看不下去,便提着他的茶杯走过来,替我和外国游客翻译,他告诉我:“人家肯出一百元钱给你,画一张头像,这么赚的事你都不干,你是不是傻啊。”
我说:“我真的是来画房子的,我连瓦片都画不利落,怎么给人画头像呢?”
“随便画画呗,谁说要像了,人家买的就是一个高兴。”
我笑着摇头,这宗生意自然不了了之。
外国游客走了,佑琪却坐在我旁边,瞪着我画下的每一笔。“这不是挺好的嘛,你有什么好自卑的。这张画完送给我吧!”
此时我很讨厌这个喜欢自说自话的男人,我问:“为什么要送你?”
“因为你画的是我的观雨楼。”
“你的?”
“对呀,一楼和二楼是旅社,三楼是网吧,全是我的,你送给我,我把它裱起来挂墙上,记得要签上你的名字。”
对这种要求,我真是啼笑皆非。我说:“不行,这是我的作业,要交给老师的。”
他问:“你一把年纪还在读书吗?”
我在上海一直被人当小妹妹,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质问。我瞪着他,就只是瞪着他,想来他也该明白他有多不礼貌了。
“你这年纪在我们这儿早当妈了。”
我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质的搭讪者,便想站起来离开他。
“别走呀,我叫佑琪,我属马。”
我懒得看他,心想这关我什么事。
“这样吧,把本子给我,让我坐在同样的角度画一张,如果我画的比你好,你就把你那张和我换好吗?”他说着,已经很顺势的把速写本拿去,然后用老练的绘画姿态落下笔去。
我着实吃了一惊。
然后他用上海话对我说:“你应该是上海来的吧,上海人老跑这里旅游。”
我又被吓了一跳,这时他笑起来了,双颊上有很深的酒窝,像极了演《西关大少》的张智霖。
后来我知道,他出色的画艺,是镇上一个留过洋的老画师教的。他的外婆是上海人。
我也告诉了他,为什么我这把年纪还要上业余绘画班,那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想学画画,但是不够钱。直到长大了,可以一边赚钱,才一边再学习。
他说,等我学成了。或许他来上海和我一起组成绘画工作室。
他说他厌烦了,这里潮湿,带有泥土味道的空气。
或许我们每一个人,总有一阵子,非常讨厌自己所居住的城市。
看什么都不对眼,越看越落寞。
像躲开债主一样,想要离它远远的。
绘画班的三年,年年都会去古镇上写生,所以我们一年总会见一次。想不见都不行,不知道佑琪怎么做到得,和老师达成协议,带写生班来都住在他的观雨楼旅社里。渐渐我们便真的成了朋友,偶尔通信和通电话,虽然佑琪始终没有来上海,但我却去到他那里,起初十天,然后是四年。
是一种投奔,非常坦然,因为佑琪早就结婚了。
佑琪的妻子是个很恬静的女孩子,长得非常娇小,总是说着说着脸就不自觉的红了,让人不好意思逗她。她叫我黎子姐,这让我很意外。
而佑琪则叫我小弟,拍着我的肩膀,教我打网络游戏,在战斗失败时,口不择言的大骂我笨。
因为佑琪太容易激动的关系,我便不敢打网游了,每次他提到新游戏时,我总是别开脸去,装作很忙的样子。久而久之,他便不烦我了。
有段时间,我在网络上乱逛,注册了新的QQ,除了佑琪以外,一个朋友都没添加。后来加过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男孩子,因为那天看见他所在的城市是上海,忽然一阵心热。
他用拼音打字,速度非常慢,总是叫着:大姐姐,不要急。
大姐姐,我在吃饭,你吃什么?
大姐姐,你不要讨厌我哦。
这个小男孩子除了总是发嗲,说话不讲语法,打字也从来是不好好的挑清楚,摁下哪个是哪个,所以当他讲到上海时,屏幕上总跳出伤害两个字。
他说:大姐姐,你是‘伤害’人吗?
你不打算回‘伤害’了吗?
‘伤害’有什么不好?你不要‘伤害’了?
于是那天,聊着聊着,佑琪看见我坐在窗口的电脑前落下眼泪。
佑琪用QQ发消息问我怎么了。
我回答说:被邻座的香烟熏到了。
四年里,我一直住在观雨楼二层,最靠里的一间小屋里,原来是间十二平米的贮藏室。为了不耽误佑琪的生意,我坚持住在那儿,因此他也减掉了我不少房租,还经常提供我伙食,几乎像供养着我一样。
至于生活费用的来源,起初我就坐在茶室里,做起给游客们画肖像的生意。三年的绘画班学习后,再业余,也能够画出一张还算耐看的人像画了,我只收一张二十元钱的价格。佑琪总说我是在义务劳动,但一天画下来,真的是够用了。
攒够钱便让佑琪托人到城里去买拷贝灯箱和各种绘画工具回来,晚上我会定下心,又回到插画的行业里,慢慢的,佑琪也加入进来,我们从一些小杂志开始投稿,渐渐的有了起色。
佑琪说:“这个镇上像我一样好的男人,还要没结婚的真是不多,否则你一辈子留在这里算了。反正你在上海,看来也不开心。”
我笑。
他说:“刚认识你时,你那张臭脸,多傲啊。现在跟个被拔了爪子的猫一样,一点锐气都没有了。你这张脸,没有傲气也就没有了灵气,变得死板了,傻傻的,不好看。”
我更笑得不行,也不同他理论。
后来,QQ里的小男孩子留言给我,打了大段的话,多半是谐音字。他说他的摸底考试考砸了,老师要找他的家长,事情很严重,因为老师还发现他和同班同学有谈恋爱的嫌疑,他问我他要怎么办?是否像我一样离开上海,他问我,可不可以冒充他的姐姐,去见老师。
那时他已经十五岁了,快要领到身份证。
我用近乎恐吓的言辞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多么可怕,如果没有学历,只好要饭。我说,其实少年时的爱情未必保险,不如等长大以后,让自己更有能力了,再去好好呵护一段感情。然后我还扯了许多玄乎其玄的话,深奥得连我自己再看第二遍时,也未必看得懂。
四年后的某天,当天气回晴时,为了晒到暖融融的太阳,我坐到露天茶室里,依旧用二十元一张的价格,替过往游客画头像。
这次光顾我的是两个日本少女,她们用和我同样蹩脚的英语沟通着,好在我说二十元一张这句话已经很熟练了。但她们要我介绍小镇的风土人情时,还是不行。
于是我低头画画,不敢丢人现眼。
坐在一边等待的人从背包里掏出最新的日本版《时尚》来看,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到这本书,直到画完其中一个,两人掏钱付帐时,那本封面啪的一下被摁在我面前的长椅上。
我终于看见了一张完整的封面。
那是银白色长发及地的波西,背缚翅膀,**着肩头,双手环抱站在二人高的竖琴前,光线如泣如诉地流淌在他身上,可以看出肌肤的纹理。
他的双眼微瞌,妆容神圣而不可亵渎。
银穗的系绳将西腊式白裙系在他的胯上,流露出别样的性感。我怔怔地指着那张封面,震惊得不能说出一句话。
日本女孩发现我关注着杂志,便热情的拿来翻给我看。她们指着波西喊:Posey,Posey。
你也知道Posey吗?这个中国男孩像天使一般漂亮!他现在是日本非常有名的……
我只能勉强听懂这几句。
“可不可以把这本书卖给我?”说这句话时,我眼眶已经红了,马上便哭出声。
她们没想到我会这样,为难地想了半天,然后从书里抽出一张明信片给我,然后匆匆付了钱离开了。
那两个女孩子并没有理解错我的意思,她们给我的是一张印有波西造型照片的明信片。
他为Clarins的护肤产品代言,雪润的面颊和绯红的*,齿间很俏皮的含着一枚绿色长叶,像是从神话史诗中走出来的少年。
整张明信片上全是日文的广告语,比看英文更让我郁闷。
我把它端正且小心的夹入速写本里。
那晚,我对佑琪说:“可能我要回上海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回来。”
他说:“随便你吧,别哭着回来就好。”
我笑,我说不会。
我和佑琪画完的最后一副插画稿,取名叫《天空的孩子》。他始终坚持要画一个女孩形像,因为女孩子柔善,要比男孩来的更纯净些。
我同意他的提案,但是我们各自去画草稿,然后拿出来比较,最后定稿。
当他看见我的草图时,他觉得我很可笑,因为我画中的男孩子和女孩没多大区别,就像我剪短发,从背后看很像是假小子一样。
他决定采用我的画稿,他说:“不如把头发画长算了,哪有长成这样的男生啊。”
我说:“真的有。”
那就是孩童时代的波西。
完成《天空的孩子》。一个月后,我回到上海。
四年了,在这个发展极快的城市里,我有些感觉不到她的脉搏。
波西家的铁门上,贴着灰尘密布的旧封条。
如我从日本杂志上所感觉到的一样,他已经不在上海了,他在另一个国家里,并且得到辉煌的成绩,他终于在他的理想里,靠近成功。
我很想再从淮海路上走一遍,但是七拐八拐,莫名奇妙的来到那个小饭店门前,小店早就人去楼空,回想起来,我看见“千滋百味”这个招牌加起来也不到十眼。
现在小店的位置上开着一家影碟店和“街客”奶茶铺,人来人往,生意非常红火。
我想起自己嘱托周优的话,想到她也有可能在波西身边,支持着他。便感谢她能够不负所托,感谢她终于帮助了波西。
像很久以前,蔡健雅唱的一首名叫《陌生人》的歌一样:“我不难过了,甚至真心希望你能幸福,当我了解,你只活在记忆里头,我不恨你了,甚至原谅你的残酷理由,当我了解不爱了,连回忆都是负荷……”
或许有遗憾,但那不算什么。
然后我到茶茶堂去,一年前舅舅来信时,就告知我茶茶堂已经重新营业了,他找回了老舅妈和他的儿子,现在一家三口,日子还过得不错。
当我踏进茶茶堂时,舅舅看见我便大吼了一声:“你知道回来啦。”
在他身边工作的小伙计被吓了一跳,伙计们都换了新人,没有一个我认识的。老舅妈听见声响,忙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我热情地握住我的手,直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舅舅招呼伙计给我泡茶,然后把我摁到座位上,厉声批评我:“不是叫你不要往我这儿汇钱吗?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图你还债的?”
我笑:“当时的确借了你不少钱啊。”
“再说这种话,当心吃‘生活’!”舅舅唬起脸来恐吓我,这几年他胖了好多,可见生活过得十分滋润。
我环顾四周,茶茶堂的店面缩小了一半,生意虽然不见当年的规模,但还算有模有样。
舅妈拿了不少点心端给我,她说:“回来了就不准走了,等皓皓下课回来,我们今晚一起庆祝。”
皓皓是我的小侄子,除了见过几张照片以外,我完全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我抬起头,从玻璃窗外看见国商大厦,想起一些过往,露出几丝淡然的笑意。
但很巧的是,姚岳遇我还是不期而遇,他走进茶茶堂里点奶茶,在我背后说着久违的声音。然后他发现我,上下打量了两眼,便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舅舅和舅妈还以为他是我的什么朋友,看见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忙退避三舍,躲到一旁去留下空间给我们。
他说:“不错呀。”
这三个字说完后也没有下文,他点了支烟来抽,翘着二郎腿,很是傲慢。
他说:“好啦!黎子,我去年结婚了。所以你也可以不用守我们的约定了,你回上海混吧。你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灰头土脸,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了。再混下去,要成乡下人了。”
姚岳能说出这么庸俗的话,我并不觉得吃惊,我只是对他笑笑。
“要扫你的兴了,当初还真不是为了你的约定才走的。”
“是吗?过了这么久,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你们女人总是要面子的,如果当天我要了你,你现在看见我才委屈呢。”他冷笑。
“那是要我感谢你手下留情呢,还是替你的失算惋惜才对?”
“好了,你这种倒贴户头,我也懒得和你争。告诉你吧,你回来也找不到你的小男人了,他现在在日本,混到视觉系里去了,一个男人就知道凭脸吃饭,下*。”
舅妈给我倒的奶茶,一整杯泼在他的脸上,这是我早想干的事,迟了四年,但一点也没有手软。
他跳起来,挥手想要打人。
此时似乎是他的同事从外面走进来,他忙放下手,低声对我吼:“黎子,你有种!但你活该!这辈子都别见到波西了,他这么红,哪里还会要你!”
说完,他从桌面上抢了一盒纸巾,低头避开同事冲出去了。
好在舅舅正在厨房,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有舅妈脸色大变的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因为一切都挺好。
我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下吃饭了。”
舅妈忙拉住我说:“别走,留下来帮我一起打理茶茶堂不好吗?”
我婉言拒绝了这位仁厚、老实的舅妈,不等舅舅从厨房里出来,和他打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否则在火爆的舅舅面前,可能他叫伙计一起拦住我的去路都有可能。
我想坐晚上的火车赶回去。
之前最后逛一次外滩,听着MP3,看着江面上的龙船缓缓驶过。黄浦江已经将浦东和浦西的景色一拦为二,两个世纪的建筑物,倒影在江面上,好像一种时间的过渡。其实有许多上海人不喜欢浦东的新建筑,东方明珠还有金茂大厦,包括许多风格的办公楼,他们觉得陆家咀就像一盆大杂汇,什么味道都有,反而就不鲜明了。
其实外滩这边的建筑,也是鱼龙混杂的。
在一条长街上可以看到如此多的建筑风景,也并没有什么,或许是他们挑剔了。当想到再过几个世纪后,浦东和浦西都会像渣打银行、和平饭店那样,即使不纯粹而永恒着,也是一种亘古的美好。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听光了MP3的电池。
走过人行天桥,到超市里买完电池后,又回到街上,忽然有人从超市里追出来,从身后猛的扯住我的手,我吃惊地回过头,看见拉住我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再定睛一看,竟然是连波西的妈妈。
“黎子!黎子,真的是你,黎子。小波和你在一起吧?”连家阿姨忽然这样问,让我吃惊不小。
“没有,很久不联系了。”
“没有!怎么什么没有呢?怎么就不联系了呢?”她有些疑惑。
我只得先同她扯些别的:“阿姨您身体还好吧?连清哥哥呢?”
“连清去年结婚了,新娘子是他一起读华师大的同学。连清啊,学习、工作和恋爱都一路很顺利的走下来,但不知道小波是怎么回事……这都怪小波的爸爸不好,脾气太坏,把儿子逼走了,怎么也不肯回来了……”说到此,连波妈妈有些抽噎。
“小波有年忽然写信回来,连个回信地址也不肯写,只说他那时和你在一起谈朋友,他说他很喜欢你,想和你有一个好结果,到时候带你一起回家。可是你……你怎么离开小波了,黎子啊,真可惜啊,阿姨还一直盼着你们能一起回来。”她一直哽咽着说话,几乎想把整封信的内容一字一句的背下来给我听,这么多年,她始终惦记着,说到此,也终于艰忍不住,就在大街上痛哭出声,那种失去儿子音讯的疼痛,和对孩子幸福的期望破灭,一时间几乎刺穿我。
我只能低着头,紧紧咬住*,让眼泪无声地往下落。
我说:对不起。
那三个字轻得只有我自己听见。
连波妈妈还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坚持,一直苦苦、执着的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子。
“其实连波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吧。”我这样安慰她:“听说他现在去日本了发展了,有很好的职业。”
然后我从背包里掏出我珍藏着的,惟一的明信片,递到连波妈妈手上。
“看,这是他给大公司做的广告。”
连波妈妈便捏着这张明信片,非常认真的看了一遍,虽然她也不认识上面的字,她喃喃着说:“这个傻孩子,就是喜欢做这个工作,就是喜欢……其实不用的,回来跟他爸爸认个错……”
她哽咽着,其实她并不能理解波西的梦想。
我松开和她一起握着的手,就像松开那张明信片一样,不知是否就此失去了他惟一的留存在我这儿的消息。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再从回忆里去想起,去索要。
好在我知道,有比我更惦念和需要他的人,便可以安心的把它交托出去,交给连波的妈妈保管,要比它在哪儿都好。
我还有《天空的孩子》。
即使没有,他都会在我心里。
波西。
终于要和你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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