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店里留到八点多,不这样,回到家波西会怀疑我不卖力。
厨师和伙计们都租住在附近的居民小区,八点多时,周优也陆续安排他们回去了。

店里只剩下我们,她依旧温和与快乐的,面色柔媚,任我是女子,也会觉得她十分可人,像毛绒绒的幼猫一般适合留在身边,看着她也会觉得舒服。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功夫茶具,便和我一起坐下,熟练地用三枚手指翻烫着杯子,像个地道的茶客。

她说:“这茶在嘴里回甘了,特别的香醇。”

我便胡乱喝着。

她说:“怎么不敢回去呢?”

我说:“我哪有?”

“有一种人,心里想什么,脸上就会写什么,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很明显的。”

我不愿看她,默不作声。

“你很怕波西吧?他是不是会对你凶?”

周优能这么说,我才好奇了。“他也凶过你?”

“他知道我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我们可以几个月不说话,没有人服软。”

“那怎么和好呢?”

“有天发生什么事了,随意的开了口,就算和好了。”

我这样算不算在向她请教,与波西恋爱的方法?这样想起,我又沉默了。

“你太在乎他了,其实放松一点,会让自己好受得多。”

“我觉得我挺好的,不过和你比起来,是不如你。”

“呵呵,什么呀,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们这种人都是恢复力太强,经历这么多事,都变得厚颜无耻了。”她笑,“就说拿赚钱和波西比,也肯定是前者重要,他帮得上忙,一直以来也是和他商量着开店的事,所以……”

“没关系,我不指这些。”我也不明白我在意指什么,她用厚颜无耻形容自己,她心里藏着多少事情便全被笑容湮没了。

“我们一直是朋友对吗?”她拍拍我的手,热情和期待,我只好点点头。

“其实怎么说呢,你和波西相处这么久,应该很了解波西,他的人格缺陷都隐藏在他的人格魅力下面,魅力的光彩太大,像阳光的背面。很容易把他理想化,所以相处起来发现不符合理想的事情,便会叫人失望。如果他长得不是这样漂亮,或许才能得到谅解。这种谅解的概念就是,例如一个生相像屠夫的人,他脾气爆躁一点便无所谓,因为看到他的脸,就觉得他天生该如此。而波西呢……精致,华丽,明媚,温柔又含情脉脉,当他犯懒,不上进,不积口德和挑剔发火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过份。人总是会为理想幻灭而歇斯底里。”她抿了口茶:“其实他是那种天生不富贵,却需要人服侍、溺爱的孩子,不会甚至不想表达自己,这种性格仿佛上辈子带来的一样,只是投错了胎,再加上他的一些生活经历,于是变得非常可怜。”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我听得很累,每一句都要拿出来再想一遍,分析一遍,还是一头雾水。

只好说:“你很理解他。”在这里我用了理解而非了解,因为理解一个人是需要包容的,周优能重新面对波西,不能不说是一种理解。

“理解又怎么样,正因为理解,我才明白我是负担不起波西的,我没你这样坚强。”她说:“如果你能一直对他这么好,他就会一直属于你。”

“属于?这不是女人嫁给男人的定义吗?什么才算属于?他属于我吗?”

“呵呵,你在患得患失呀?其实像今天这样就很好证明了,你代替他来到店里,他可以很放心的在家养病,一个电话也不用打来过问一下,他可以在家中高枕无忧,等你回家后告诉他发生些什么就好了。他对你有把握,所以他相信你。于是他才把自己交给你,这就是你与我,和波西所有过的其他女人的区别所在,他觉得你已经得到他了,应该满足了。”

只是这样?好比马拉松长跑后的奖杯,跑得这么累,只为一个第一名的称号罢了。他当着他理所应当而辉煌的奖杯,我是那个汗流颊背,狼狈不堪的奔跑者。

怎么是这样?

说句心里话,我不喜欢周优对我分析出的这一切,虽然都很有道理。

此时,我反而很想回家。让我被波西拥抱入怀,让我还能相信波西是一个不计较得到什么再付出的男子。

那晚我只会懊恼,在爱情里变得太主观,不能跳出这个怪圈,从旁边的角度来看待事物。沦落到要听周优排解的地步,其实我从心底里在向她求助,为什么她离开波西后,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她做到了。

为什么波西像一个深渊,跳进去以后,爬出来这样艰险。

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我已经得到了吗?

那我的位置在哪里?

小饭店终于要开张了。

当天波西穿得很旺铺,火红色的外套,衣兜里揣着两包中华烟。隔天前,他嘱咐周优也一定要打扮得光鲜一点,可以充门脸。周优倒还是挺随意的一身小套装便来了,化妆过但不花枝招展,这让波西有点失望。

他倒没在乎我该穿点什么,于是我照例牛仔裤与一袭连帽薄绒衫。

看见厨师和伙计们放高升时,我兴高采烈的就跑过去了,拿了一个高升炮,问波西借烟头。周优看见我举着高升过来,吓得不行,忙躲到波西的身后去。

“小女孩怎么喜欢玩这个?”波西指责到。

“小时候我就这样啊。”

“可你长大了,淑女点好不好。这么不矜持,伙计们都看在眼里。”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啊,怎么现在就不行了?!”我真没想到,为了一个高升炮也会引来争端。

“让你别放就别放,哪来这么多废话。”他瞪了我一眼。

周优把他拖开去,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好像是我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败了他的兴。

那之后我接到姚岳的电话,他说:“前几天往你家打电话,怎么老不是你接的呀?”

当时我正躲在厕所里哭,听到姚岳的声音,并没有坚强地抵触,我的声音很微弱,一种吸完大烟后的倦怠感。

“很久没联系了,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少见有如此不死心的男人。

“你到底想干嘛呀。”这句话我说得非常疲软。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吧,我只是问候关心一下你。一直觉得黎子其实是挺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子。”

那声朋友直接击中我的软肋。

有的男人在与女人接触时,会是恶魔,是虐待狂,是奴隶主,有的却是保护神。于是我真的就在电话里哽咽起来了,非常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你在哪儿啊?我现在过来找你好吗?”

“不要了,不要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不要害怕,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找你,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和波西解释清楚。我和你只是朋友。”

“姚岳?”

“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别傻了,朋友之间哪有应不应该的。时间那么久,我发现我还能想到你,那就是最重要的事了吧。黎子,你也真的很厉害,真的宁愿选择消失也不来找我,让我很有挫败感!”

“可你的确做了不正确的事!”

“对,就算我有错。我们出来当面谈清楚好吗?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的过错,可你连机会都不给,让我能怎么办。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找你,你看不出我的诚意吗?”

“就是说,这件事是可以解决的?”我以为合同这种东西,很难违反。

“当然,什么规矩都是人制订的,当然可以解决。”

“好!我见你!”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苦笑两声。“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黎子。那么,今晚大小姐你有空吗?”

“你白天也方便见面是吗?就下午吧,我在我们去过的ZOE等你。”

“也行,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们挂掉电话。姚岳之前找我的事,波西一字也未向我提过。我擦干眼泪出去,波西和周优还像结婚迎宾般,在门口笑迎客人。此时波西回头向我扫了一眼,又转了回去。

那种无所谓的眼神,一定会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老去时回忆起来,会念及一个如流光般捉摸不定的男子。

我让厨师带话给他,说舅舅找我,我要回去一次。舅舅总是我的挡箭牌,其实他不管我已经很久了。

我从厨房后门顺利遁走。

明黄色,暖融融的灯光下,我蜷坐在ZOE的黑绒沙发里。姚岳从我背后走向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

“黎子,好久不见了。”

“你好。”我忙用最普通的方式和他避嫌。

“怎么有黑眼圈?真的哭了?”他却装作没感觉到。

“这两天很忙,没有睡好,我没有哭过。”

“好吧,我不问了,不过黎子你真的不会撒谎。帮你点块起司蛋糕吧?”

“好吧。”我重又见到他时,觉得很唐突。果然不像我当初预料的那样,我早就把他从我的世界里抹除了,现在却要重新面对,想起发生过的一切,又觉得见面不合适。

他掏出烟盒与火机来放在桌上,并不急着抽。很多男人一坐下就会抽烟,显得特别不安定。他没有,他像从前那样,跳过激进和热烈索爱的那一段,回到最初时的姚岳,淡定和古雅的。

他也没有直接引导出什么话题,好像我们只是两个老朋友,随意约出来喝杯下午茶。

他同我谈到最近公映的一些电影,谈他在看的书,问我画画与工作的情况,听到我两样都放弃了的时候,露出惋惜的神色。

他说:“黎子,其实你可以过的挺好,你应该更关注一下自己。”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红润。

我说:“我和波西已经有自己的小食店了,最近就是在忙店里的事。”

这时,姚岳一边听着,一边从烟盒里缓缓抽出一支烟来,笃定而平稳地说:“是吗?他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了?记得当初他来我这里面试的时候,一直在说他成为超模的理想。”

这一点我知道。饭店小老板和波西的理想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距离,我心里其实一直知道。

“都说命运攥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其实我们往往对许多事情无能为力。除了接受命运安排,还能怎么样呢?”

“说得好,但我无法赞同这种观点,何况自暴自弃不像黎子你的作风啊。”

“所以我们有自己的小店了。”这里我始终在强调我们,我和波西的,而不说穿是周优和波西的小店,周优是波西以前的女友,这一定会让姚岳大跌眼镜。我很坚强,甚至故作骄傲的摆出姿态来,告诉他,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

这招的确管用,姚岳的眼神里有点泄气。签了波西的五年长约,又始终压制着波西的发展,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做错了,应当得到惩罚。

我忽然想到这个,便后悔刚才一时软弱,竟然答应出来和姚岳见面。

想到此,我从气势上又变得嚣张起来,如果不是怕激怒他,会让波西又在合同上吃什么亏,恐怕我早动拳头了。

他要是识相和明白事理一点,应该低头承认自己卑鄙才对。

但姚岳很快便坦然的笑着,同我介绍ZOE新出了一款不错的三明志。他绝口不再提合同的事,反而让我也断了理论下去的话题。主导权又被他重新夺回到手里,他那种迂回的霸道,和波西比起来,显出一种文化人的*。

这样的聊天,对我来说就变得特别没意思了。

我是一个心眼很小的人,只能容纳下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人,让他的世界变成我的整个世界。而其他的人,有时候应付他们都会觉得无聊。

姚岳说话时,我都快要打呵欠了。为什么就是不能提起对波西以外的人的兴趣呢?

总之输人不输阵,我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

我要保持我“高贵”的姿态,让他彻底对以用合同要挟波西的念头消失。

我等待着他再把这个话题拐回来,就像再好的猎手,等候猎物久了也会心痒。但姚岳就是没有,像躲进上甘岭一样,十分的坚持。

这就不好玩了,为了见面而见面,除非是波西才有这种魅力。

我觉得我决策失误。

于是这次仓促的见面,变得虎头蛇尾起来,我懒得应付他了,心里没出息的惦记着波西。他像放风筝一样牵住我,而我会在离他遥远时,在别的男人身边时,便一心想回到他那儿去,这念头还会越来越强烈。

姚岳抽完第三支烟,看出也终于愿意承认,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他说:“那我送你回家吧,你们的小食店开在哪儿了?有空我去捧捧场。”

“好呀,一定用最好吃的菜招待你!”我心想,真请你!你敢来吗?

他果然只是陪着几声笑,没有回答什么。

心虚的人都这样,所以我得不依不饶。

分手时,他说:“答应我,像朋友一样保持联系好吗?如果有困难或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第一个想起我。”

我的确有不开心的事,就是波西的合同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该死的合同,他也不用去开什么小饭店。但摆明了,我就是不能对姚岳说这个问题,于是我胡乱点点头,心里恨得要死。

他开车走了。

我则在离地铁入口不远的地方,心里想去新梅天桥看一下,便搭二号线换一号线,坐到徐家汇时,突然又觉得一个人孤单的跑到那里去,有点矫情。便从徐家汇慢慢地走到了淮海路,然后一点点的往外滩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很远很远,走过巴黎春天和百盛,走过时尚纷繁的街边店,在糖潮买了一杯雪蛤爽外卖,继续向前,经过伊势丹和妇女用品商店,便要走天桥,那里有上海闻名的九龙柱和一个关于九龙柱的神秘传说。

再往前,有可爱的丽婴房专卖店,古今专卖和达芙妮专卖,我像一个第一次游历淮海路的人,听见隐约的陶子的《走路去纽约》。

“突然很想不要飞,想走路去纽约,看看这一路我曾经忽略的一切,走路去纽约,也让感情在时间里,有机会沉淀自己。”

终于走到时代广场,离我可以坐回家的车站不远。千禧年的时候,波西一个人来到这里,和许多人一起守望苹果钟,那时我们互相赌气没有联系。

各自渡过的世纪末和新千年。

其实那个夜晚,我特别特别的想念他,我还以为他会和周优在一起,一直忍耐了一整个夜晚,没有发出一条短消息。

这是我一生中错过的一道风景。在同样洌洌寒风中,我守在苹果钟下,来往路人不多,于是我能模仿一下波西的模样,感受着他独自站在这里的心情。即使身处人海,而孑然一身的感受,忘了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总是孤独一人。

孤独的时候,我们还有没有默契。

此生我一直在追求着我们之间能有默契,我们的默契是否会在最后变成奇迹?

苹果钟显示九点五十分,挺晚了,我应该回家了。

别问我将来怎么办?

呵呵,谁知道将来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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