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相识在医院的小儿科病房。女儿住院的第二天,她进来了,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头,瘦得出奇,穿一件早已过时的蹬脚裤,上面的衬衣灰乎乎已分不清它原有的底色。脸色苍白,眼睛里闪炼着隐忍不落的泪光。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婴儿,看得出也是来住院的。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位年青的妇人,又白又胖,眉毛出奇地浓密且呈一字向上挑着,恍一看整张脸除了那道眉毛仿佛全都是肉。她接过孩子后冲着老年妇女说,“快点铺床。”嗓门之大,口气之冲,吓了我一跳。那老年女人却若无其事忙活开来,打开拎来的那个蛇皮袋子,拿出床单、枕头把床铺好,又拿出奶瓶、奶粉、尿布……,那个大袋子仿佛成了百宝箱。我惊诧极了,包肯定很重,那么瘦小的人竟然又抱孩子又背包。
女儿睡着了,我轻轻地把她的小床移在了里面,这样可以离她远一些。她有些羞赧地看了我一眼,“吵你们了。”“孩子怎么了?”早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另一病床孩子的奶奶,见她开了口忙不喋地问起来,“孙子出黄疸。”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那个年轻女人是她的儿媳,和儿子都是乡里的小学老师。他们家一脉单传,都盼着是个男孩,儿媳争气真的生了个男孩,而且生下来时十斤三两,又白又胖。“怪不得儿媳妇这么趾高气昂呢。”我躺在床上边听边想着。然后又听她说,和老伴攒了六万块钱给儿子在乡里买了套120平方米的房子。说到了钱,她叹了口气,“这次住院要交押金,儿子回家凑钱去了,多亏侄女婿是这个医院的,先让住下。”
医院的餐车来了,开始卖午餐。我买好饭后冲她笑笑说,“一起吃吧。”她拼命的摇着手,“不用不用,俺带着饭了。”接着她拿出个干馒头啃了起来。吃了几口,忽然站起来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快餐盒,边走边嘟囔,“咋这么贵呢?”走到了床边,儿媳早已睡着且酣声如雷。她叫醒了她,端了盆水到床前,“洗洗吃饭吧。”媳妇头都没抬,只嗯了一声。
儿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却在旁边干啃着馒头。看到这里,我对儿媳的行为气愤极了,她怎么就不知道让老人吃一口呢。老女人可能觉察到我的情绪,对我笑笑说,“生完孩子身子都弱,要补补的。”
病房三张床,三个孩子都患的是新生儿黄疸,需要每天烤蓝光,只有一台机器,轮到她的孙子时已是深夜。老女人让儿媳睡觉,她坐在床边抱着孙子烤蓝光,这一坐就要六个小时。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她靠在床栏边,怀里抱着孙子,正拿一个枕头往腰上塞,并用手使劲捶着腰。壁灯映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仿若一个天使般发出圣洁的光芒。那一刻一种敬佩的感觉由然而生,她是贫穷和卑微的,但她对后代的爱却是真诚和深厚的。
第二天上午,风风火火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是她的侄女。她冲着我热情有加,听来听去才知道她是做保险的,问我有没有意愿给女儿买保险。我犹豫着,说同爱人商量一下。女人临走时冲老女人挤着眼睛,“姑啊,托给你了。”老女人一有空就在我床边转来转去,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受了侄女之托,动员我买保险,可我一直对保险持怀疑态度,便佯装不知也不理她。
每天给孩子打吊瓶,烤蓝光,一样的程序,已是第五天。我悄悄给她数着,这几天她总共睡不到十个小时。脸色乌青,但精神却是好的,因为她的孙子黄疸退的最快,她由衷的高兴。到了第六天的中午,我打饭回来不见了老女人,二床上却多了个年轻男人,原来是她的儿子。小两口逗着孩子,过了约一个小时,只听儿子小声说,“妈咋还不回来?”媳妇也纳闷,“是呀,人生地不熟的,她不会迷路了吧。”正在大家担心时,她回来了,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怎么才回来?”儿子责怪着。她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这电梯可害死人了。我下去时跟着人家出去的,再上来时才发现里面没有人,哎呀,娘啊,我不知道怎么让它停。一会上去了,一会又下来了。后来好不容易门开了,我赶快下来,结果是一楼,我是不敢再坐了,还是爬楼梯放心。”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她也嘿嘿地笑着,抹着脸上的汗,“我这辈子算过了电梯瘾了。”
一会儿老女人凑到了我的床前,悄悄塞给我一样东西,“给你女娃穿吧。”原来她出去买衣服去了。我一下不好意思起来,虽然这件衣服很廉价,但对她来说已是盛情。我心里一热,毫不犹豫对她说,“阿姨,女儿保险我出院后就买。”
她赶快给侄女打了电话。晚上女人来了,我答应她出院后联系,并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老女人高兴极了,甚至有些得意,脸上放着光,一个劲说,“保险好啊,保娃娃没病没灾。”侄女临走时冲女人说,“姑,要不你到我那去住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睡觉的问题,原来都是她和儿媳睡一张床,现在儿子来了,她们怎么睡呢?女人脸上立即乐开了花,嘴里却说道,“不用麻烦了,我能凑和的。”那女人哦一声走了。
熄灯了,我看着老女人把儿子强按到了床上,她拿着三个板凳一对,竟然躺了上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哎哟”一声,睁眼一看,原来老太太从板凳上掉了下来,正在揉屁股。那小两口在床上睡得正酣呢。老女人看到惊醒了我,象做错了事样一脸愧疚,我忙冲她笑笑,表示不在意。为了怕再吵醒其他人,她蹑手蹑脚走到了阳台上,干脆站在那里看起了夜景。我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刚刚凌晨三点。
经过七天的折腾,女儿终于痊愈。出院时朋友的车因事没来,我们只好打车回去。一阵忙乱好不容易到家,却发现我把手机丢在了出租车上。
第二天我急急地跑到医院去找她,但她们一家却于昨天下午出院走了,只留了一个简单地址,烟台栖霞。询问侄女婿,因为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哪个科室也不得而知。
我的心里沉沉的有些疼。给女儿买保险原本不是十分情愿的,但她的行为和人格却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想用这种方法来成全和了结她的一个心愿。阴错阳差的我却欺骗了她,欺骗了这么一颗善良的心。
有些往事会随着时间而变淡,但这件事却越来越深地烙在记忆中,成了我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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