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德斟酌了一下语气,将自己查帐过程中所发现的漏洞一一说明,最后才道:“这帐可做得不好,比如矿产,山林、渔猎、制造之类不受天气影响的税款也逐一减半,又不说明去处。臣拿到这些帐本也看得头疼,心中却不实在,这才来讨教太子殿下。”
太子沉默半天,才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一笔钱都被上下其手了……山西一省的吏治竟糜烂至此?”
“也不是,臣只是查不到而已,并不就是坐实山西官吏贪腐。”
“不用说了。”太子:“外面是什么情形,本宫也知道一些,有的人啊,有的人就是不知足。太平日子过着,日后荣华富贵是免不了的,偏偏眼太热,心太切,叫人说什么才好呢?”
周行德也知道太子心中难过,这事牵涉到他一个儿子和一个亲家,无论怎么处置,都是亲者痛仇者快。可他现在身为太子,有担负监国重任,若置之不理,又要被有心人利用。
若壮士断臂,使雷霆手段行家法国法,一样要被人大做文章。
这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行德今日若只简单地扮演一个告密者的角色,到此时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若就此离开,回去之后也不过是太子一系的外围人物,一辈子也别想进入核心决策阶层。
他有更高的志向。
一咬牙,周行德轻轻一笑:“其实,我们这种理财的官吏就好象这城中的砖瓦匠、木匠,有什么样的材料做什么样的工。有句俗话说得好,金桥银路苦建筑。修桥修路来钱最快,帐目也最乱。因为你填埋下去的土方也没个准数,大家只见你将桥建起来了,路铺好了就成,谁还有那闲心去把基础挖起来数一遍。只要帐目上看得,数字上也没有出入就行了。”
太子猛地转过来盯着周行德,好象要将周行德看得通透。
周行德也不畏惧,用坦城的目光和未来的皇帝对视。
太子:“此话怎讲?”
周行德:“拿山西的帐目来说,只要最后总的数字对得上就成。就算再四下透风,用白纸一糊,一样光鲜明亮。山西那边,每任布政使司卸任的时候都会留下一笔烂帐,绵延十余年,到最后大家也都习惯了,视而不见了。这次大可把以前的帐往后挪一挪,把现在的帐向前靠一靠。”
太子突然咬牙:“大胆周行德,竟然说这种混帐话?”
周行德也不畏惧,站起身来,一拱手:“殿下,臣不过就是一作帐的,和匠人一般,手头的活自然要朝好的地方整。若有说错的地方,请殿下责罚。”
“你!”太子吃力地挪动着身体,试图站起来。只可惜实在太胖,动了几下,却无奈地直喘粗气。
周行德忙走将上去想扶起太子。
太子推开周行德的手,缓缓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周行德,说说吧,怎么做?”
一刹间,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储君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面上满是疲惫。
周行德心中突然难过起来:家中出了败家子,确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百姓家如此,皇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行德尽量有古人能够听懂的话说:“打个比方,山西一省就好象是一个商号,朝廷拨下去的款子就是商号的入帐,应缴税款子就是出帐。不管是出帐还是入帐都不可以一笔到达,需分期分批,循环收支,循环之间还有个时间差,在这种复杂的循环中,现金就被挤出来了。山西往年还有不少旧帐摆在帐目上没有处置,可将其摆成烂帐。朝廷有制度,以往的旧帐到一定年限之后就可以做成坏帐封存入档,不再追究。这其中也可以将以往的好帐挪一些到永乐二十年来。虽然如此一来,记账凭证上账户对应关系不正常,可不是在帐房中侵淫二三十年的好手,只怕连帐本都看不明白。”
一个好的会计就得学会做假帐,没吃过羊肉还看过羊跑呢。
这一套手法,当初在学会计的时候,这一套手法就已经写进教科书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裸了,当下周行德也心下忐忑,有些心虚。可目光依旧坚定坦然。
就这样,二人久久无语,都相互对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突然叹息一声,绷紧的身体松弛下去,喃喃问:“周行德,你是从山西回来的,本宫且问你,山西报大旱,是否属实?你得据实回话。”
周行德:“殿下,山西那边臣呆了三年,其中情形自然清楚。那地方终年少雨,山上又少有树木,十年九旱却是常事,只不过旱的程度不同罢了。地方布政使司的事情殿下肚子里自然有一笔帐,谁不想朝廷多拨些款子下来。如此,不管是修葺水渠、河道,还是衙门用度,也多有腾挪余地。百姓和下面的官吏们想得也简单,只要能问上面要下钱来,为百姓多做实事,就是合格的布政使。水至清则无鱼,地方财政帐目本就弹性很大,若凡事都认死理,不讲变通,又将是一起空印案。臣整日同帐目打交道,只凭数据说话,其他的却不会去细想。”
“空印案!”一想起明朝初年的那个大案以及滚滚落地的人头,太子身体一颤,哑然叹息:“水至清则无鱼,说得好啊!任人风云雷雨,本宫如今也只能镇之以静了。”
周行德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感觉浑身都是汗水。
挑唆太子做假帐,若非知道眼前这个未来的仁宗皇帝是个宽厚之人,达死他也不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周行德也不敢再多停留,恭敬地一施礼:“殿下,夜已深了,臣告退。”
太子这回却顺利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一把扶起周行德,摇头轻叹:“先前听马公公说你也是忠义之人,既然你能不顾个人生死安危冒险进宫,本宫却不能让你没有好下场。此事就交给你了。”
周行德心中一阵狂喜,低声应道:“最多一个日夜,臣就能将朝廷的差使办好。”
“好做,好做。”太子还是一脸的悲哀,无力地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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