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精舍,里面烧起了地龙,热得紧。
两个太监飞快地给太子脱去衣服,用干布巾抹了身子,又换上干爽中衣,端来一杯热茶。

太子坐在榻上,喝了一口茶水,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舒服,舒服,本宫很是受用。”

周行德站在太子跟前,头脸上的雪顿时化成水流进脖子里,冷冰冰的很是难受。

正扭了扭脖子,一只干棉巾递过来:“擦擦吧。”

回头一看,却是一脸微笑的太子。

周行德也顾不得许多,接过来就飞快地擦着手脸。

看着周行德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太子暗自点头:此人堂堂一表,难得举止从容,却有几分士大夫的风致。先前马云说他是从户部来的,难道他是户部的官吏?

抹干净雪水之后,太子又让人给周行德端来一杯热茶:“喝点暖暖身子再说话。”

“多谢殿下。”周行德却将杯子放在几上,依旧恭挺拔地站在那里。

太子一笑:“你性子有些急,需知我等做人做事,只要执中公允,行的是大道,就无往而不顺,却不用争那一时半刻。”

说完挥了挥手,几个太监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谨遵太子教诲。”周行德心中苦笑,这个太子真是温吞水一样的性子,磨叽得让人受不了。

进屋中再无他人,周行德忙走上前来,深一施礼:“殿下。”

“你叫什么,陈冠西,在户部当差?”太子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换了一个舒服的肢势。

周行德静静地说:“还请殿下恕罪,臣并不叫陈冠西,也没在户部当值。”

“明白明白,本宫自然明白这是个化名,咳,这宫中人多嘴也多。对了,你说的那个垫子软的还是硬的?”

周行德郁闷得想扭头就走,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对他来说,好象这世上就没有要紧事一样。哽了一下:“刚开始软一点,然后逐渐往里面填充布料,一点点加。”

“哦,这样啊,所谓循序渐进,却是这个道理。”太子恍然大悟,伸手揉了揉自己病坏的右腿,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不用这么多礼,坐着说话。坐啊!”

周行德又好气又无奈,坐了下去,拱手道:“臣姓周名行德……”

“哦,这名字好熟……”太子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你原来是大同那边一个什么县的税课大使,后来交卸了职务随张鹤、叶天禹大军回京。喝退鞑靼太师阿鲁台的原来就是你?”

太子站起来身来,不住地搓着手,显得很是高兴:“本宫一直就在想,这个周行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此果敢刚强,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真真是英雄人物也!”

周行德听太子说起自己的事迹,心中得意的同时也是一惊。

回京路上的那场大战,在朝廷的刻意打压下,周行德的功劳也被人一笔抹杀。

到如今,一提起他周行德,在众人的眼中,也就是一个不错的财会高手。至于山西所发生的一切,却没多少人知道。

眼前这个储君看起来一副呆呆傻傻模样,心中却是灵醒得紧。可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能够在永乐年中残酷的宫廷斗争中脱颖而出,战胜人才武功都比他胜上一筹,并得到所有靖难功臣支持的汉王,没几把刷子肯定是不成的。

单就这明见千里的才干来看,就可知道此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殿下过奖,身为大明臣子,自然要为国效力,不惜一死。”

“好一个不惜死。”太子激动地一拍大腿,又叹息一声:“可惜你立了这么大功劳,却没有得到表彰,国家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将来有事,谁还肯出力,本宫也替你惋惜。对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当差?”

太子一脸温和,说起话来也慢。

周行德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象和一个值得尊敬的老者围炉夜话,这感觉怪怪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他忙提起精神,道:“臣如今在刑部东城大狱做司狱。”

果然,“东城大狱”四字一说出口,太子神色就是一振,点点头:“说下去。”

周行德:“也就是在前天,因高随畏罪自杀一事,北镇抚司派人封闭了整座监狱。臣正要同刘勉刘千户解释此案,却接到户部的调令,让臣协助户部的大人们厘清山西这几年的赋税和财政数据。”

“这样啊。”太子神色不变,轻轻打断周行德话:“我倒忘记周大人是个理财高手,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出任税课大使,山西那边的帐目万岁很是看重。若真有问题,你当据实禀告朝廷。”

周行德拱手:“谨遵殿下教令,山西那边的帐目倒是干净清爽。只不过有些数据没有归置,倒让人看起来有些头疼。”

太子的脸色一紧:“山西那边的事情本宫也是知道一些的,对了,你说数据没有归置,又做何解?”

周行德知道接下来的几句话将决定自己的前程,如果应答得体,自己算是混进太子体系。就算比不上未来的内阁三杨,可理财好手,治粟能臣的考语却将简在帝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本年山西旱灾,请求朝廷赈济,那么大一笔款子往来,不出毛病才怪。”

“那么……可是山西的官吏们贪墨朝廷的赈济银子?”太子沉默片刻,问。

“倒不是。”周行德又不是傻子,要告状还轮不到他这个从九品芝麻官。再说了,举报山西布政使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损人不利己,我闲得蛋疼吗:“朝廷下拨到山西的赈济款项都一文不少地发到灾民的手中,帐也作得清爽。”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好象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周行德却皱起了眉头,说:“朝廷却是减免了山西今年赋税的,各府因受灾程度不同,减免的程度也不尽一样。多的六成,少的三成。林林总总,都应该反映在帐目上面。可臣看山西交到户部的帐,却做得不太得用。该减免的固然减免了,可不该减免的却一样砍去一大截。这一大截的去向又没有明确交代,若被懂得盐铁治粟之人看到,又有心操弄,只怕要平地起风波”

太子猛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目光炯炯问:“怎么不得用,仔细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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