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朱贵所言,林冲不禁黯然神伤,想想自己原本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却叫高俅老贼害得个无处容身的下场,真是一言难尽。但事已如此,他也不便过分悲叹,以免坏了朱贵的好兴致。因而,他只是苦笑着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都是些虚名,日后还需朱贵兄弟多多照料——来,来,吃酒,吃酒,我敬兄弟一碗。”
“林教头客气了,来,干了!”朱贵一饮而尽。放下碗来,他抹了一把鬓须又道:“林教头武艺精湛不凡,是何等的英雄豪杰啊,又得柴进柴大官人举荐,到了寨中,王头领必定重用……”说着说着,他便大声笑呵起来,又唤了小厮在旁筛酒。
林冲心中焦急,一看窗外夜色将黑,忙又抱拳道:“朱贵兄弟,天色暗了,烦请你寻只船送我去寨里。官府命人四处缉拿与我,还是早些上山为妙,免得夜长梦多,这酒,来日再吃也无妨……”
“林教头莫急,莫急啊!”朱贵摆了摆手道:“你看这天都黑了,又下着大雪,行船也不大安全,这梁山泊方圆八百里,沟渠苇荡,都是凶险之地,要是出了叉子,小弟我实在担待不起。且请兄长在此住上一宿,明日一早我便安排船只,与兄长一道上山拜会王头领。”远来是客,客随主便,听朱贵这般说了,林冲只好点了点头,应道:“如此,也好。”
“好,好,吃酒,吃酒……”朱贵笑着又端起了碗,林冲慌忙起身端了酒来应。
如此,二人对座,酒至半夜,方才各自歇下……
次日五更时分,天还没大亮,朱贵便吩咐小厮叫了林冲起来,又准备了一些酒食,二人相坐吃了,同来屋舍后面的水亭上。“林教头,请稍等片刻……”对林冲说了声,朱贵便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一张鹊画弓【注解1】,又取了一支响箭,张弓搭箭,用力向半空中射了出去,出“啾”的一连串声响。
看着响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林冲有些不解地问:“这是做甚?”
朱贵忙道:“教头休疑,此乃我梁山水寨的号箭,寨中弟兄见了,少顷便有船前来接应。”
“哦,原来如此……”林冲点点头道,眉宇间稍稍带了几分喜庆。
恰如朱贵所言,在水亭里等了一会儿,果见一只小船从芦苇荡里快驶了出来。那船上载着三个小喽啰,摇着船近了水亭,只见一人抱拳喊道:“朱贵哥哥,今日如何这般早啊?”朱贵笑了笑道:“只因今日有贵客到了。”忽又指了下林冲,与那三个小喽啰介绍道:“这位乃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教头,今日特来我寨中入伙……”
三个小喽啰抱拳,一齐喊道:“林教头好!”
林冲忙也抱拳应道:“三位兄弟好!”
“先上船吧……”朱贵说着便引了林冲上船,又让小厮取了林冲的行李刀具在船上放好。
“二位哥哥坐好嘞!”一小喽啰在船尾吆喝着喊了一声,随即摇起桨橹来,小船犹如梭子一般在水中快行进着,直奔那水泊中间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船行至金沙滩停下,朱贵引了林冲下船,又有那小喽啰拿了林冲的行李跟着后面。上了岸,只见一路石阶通往半山腰的断金亭子,两旁都是参天大树,高耸如云,再看石阶两边,都站在小厮,三五步一岗,个个手里把着兵器。
跟着朱贵来到半山断金亭前,转角处但见一处关隘,居高而下,气势恢宏,林冲心里不免感叹:“好一个险要之地……”早有那小喽啰跑去寨里报告,一路寨门打开,朱贵引路在前,林冲在后,一连又过了两处关隘,这才来得山寨正门口。前面是一片平地,东西长三五百丈,南北长五七百丈。平地上摆着七八个兵器架子,刀枪棍棒,俨然是一个演武场,上千人持棒操练也绰绰有余。再看看四周,全都是高山,关关寨寨,更显得雄壮。
不多时,朱贵便引了林冲来得聚义厅上,但见正中的交椅上坐着一人,青帽长衫,一副儒生装扮,正是那“白衣秀士”王伦,他左手边站的是“摸着天”杜刚,右手边站的是“云里金刚”宋万。
朱贵上前揖拜道:“朱贵拜见三位哥哥。”
林冲忙也抱拳拜道:“小人林冲拜见三位头领。”
指了指林冲,朱贵忙又向王伦等人介绍道:“三位哥哥,这位好汉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林教头,因恶了高太尉,配沧州牢城,又因杀了几位奸人,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他一路逃将出来,正巧遇着柴进柴大官人,留了他在庄上避祸。熟料官府悬赏捉拿得紧,柴大官人唯恐有失,便修书荐了林教头来投我山寨……”说着,他便从怀里取出书信,呈道:“此信便是柴大官人的荐信。”“哎呀呀,林教头,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我王伦三生有幸。”王伦笑着迎上前来,他也不接信,只是一把抓着林冲的手道:“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还望教头见谅!”
“王头领客气了,林冲如何担当?”林冲赶忙抱拳拂礼。
“担得,担得,林教头英雄盖世,如何担不得?”王伦笑了笑,这才接过朱贵手上的信,取出来一读,确是不假,是柴进的笔迹,他忙又道:“小可与柴大官人交谊深厚,因诸事繁杂,许久未曾得见,不知大官人近日可好?”
“大官人每日与庄客论武打猎,十分快活……”林冲抱拳秉道。
“那便是好啊!”王伦笑着应道。然而,转瞬间,他脑中便闪过一丝疑云。想想他王伦原本只是一介穷酸秀才,数次投考不第,盘缠用尽,不得已落草做了强盗,幸而结识了杜刚等人,又得了柴大官人许多资助,这才聚齐几百号人马,占据梁山水泊,成了一寨之主。
但是,王伦他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领着杜刚、宋万和朱贵等人尚且吃力,这要是再来个武艺了得的林冲,他日若是起了争执,管又管不住,打又打不赢,如何是好?——想到这些,王伦心中不免慌乱起来,笑容也迅消散了。恰在这时,林冲忽又抱拳道:“王头领,小人犯下大罪,无处容身,承蒙柴大官人抬爱,举荐小人特来梁山入伙,望乞头领收留,小人必将万死不辞!”
“大哥,林教头来头我们山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朱贵在旁忙也抱拳道:“以林教头在江湖上赫赫威名,必能壮我山寨声势,江湖上的朋友也必将星夜来投啊!”
听了朱贵这一言,王伦整张脸都快青了,但此时此刻他又不能火,只得勉强笑了笑,背过身去道:“入伙之事,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林教头远道而来,小可自当备些酒肉为教头接风才是……”于是,唤来小厮,准备酒宴,请了林冲赴席。
酒宴十分丰盛,鸡鸭鱼肉满满摆了一桌子,可林冲却毫无胃口,只是略略地吃了几杯酒。听柴大官人言说王伦为人仗义豪爽,今日一见却不是那么回事,林冲心里暗暗不快,不就是入伙的事么,答应一声便好,却要弄出这些花花样子——如何提得起吃酒的兴致?举杯回敬了一杯酒,林冲侧着头悄悄瞄了王伦一眼,心里面突然隐隐有些不安起来。果不其然,酒宴刚过,一个小厮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里放着银两,足足有上百两之多,还有些金银饰。众人正觉得奇怪,但见王伦起身,抱拳向林冲行了一礼道:“柴大官人与我交厚,举荐教头来我寨中入伙,实乃敝寨天大的福气。唉,只可惜啊,敝寨一洼之水,粮草不济,房舍不整,唯恐耽误了教头的大好前程。为此,小可特备下些许薄礼,望林教头笑纳,留作盘缠,投他处歇脚……”
“王头领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是这钱物我万万不敢受领。”林冲不想王伦竟这般托辞,心中十分恼火,但有求于人,他也不好飙火,只是抱拳回道:“林冲遭人陷害,颠沛流离,无处托身,只因闻听王头领等好汉仗义为怀,又兼得柴大官人举荐,这才不远千里舍命来投。正所谓:千里投名,万里投主。林冲虽不才,但求王头领看在柴大官人面皮上,容小人留下,日后自当舍身相报。”
王伦摇着头,仍是借故托辞:“非是小可不留教头,只因我梁山泊是个小去处,如何安得了教头这等真龙猛虎?——小可也是为了教头好啊!”“哥哥勿怪,恕小弟直言,我梁山寨中虽然缺粮,但也不多林教头一个人。再者,我梁山之地多有良木,纵然搭盖千间屋舍也非难事……”站在一旁的朱贵终于忍不住了,抱拳插话道:“林教头在江湖上多有威名,今番蒙难上山,本是我山寨之幸,如若弃之不留,江湖同道如何看待我等?且林教头又是柴大官人举荐上山,大官人于我山寨有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岂不拂了大官人的面皮?”
“哥哥——”宋万唤了王伦一声,赶忙接上话来:“朱贵兄弟说的在理,大官人于我山寨有大恩,拂了大官人的面皮终归不好……”
“是啊,哥哥……”杜迁忙也劝道:“看在柴大官人面皮上,留了教头在我山寨做个头领也好,要不然传将出去,必叫江湖上的朋友笑话,我梁山威名又何在?”
朱贵再次请道:“请哥哥三思。”杜迁和宋万也连着劝请。
这一下,眼瞧着自家三个弟兄都轮番替一个外人求情,而且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王伦有些懵了。不过,他这厮不愧是个老狐狸,他看了朱贵等人一眼,又来回踱了几步,故意装出一副十分决绝之态,叫朱贵等人不由更加心焦起来。“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呀……”终于,朱贵忍将不住,再次唤道。
“唉!”王伦轻叹了一句,转过身来道:“三位兄弟休怪,非是为兄心狠,不肯留下林教头,只因他在沧州犯下弥天大祸,被官府悬赏追拿,不得已才千里迢迢投我山寨,只为求个脱身之所罢了。倘若他并非真心入伙,他日要是起了异心,我等如之奈何?”
“王头领,你这话何意?”林冲一时大怒,险些抡起拳头揍王伦了。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抱拳拜道:“小人犯下大罪不假,走投无路也不假,但确是真心来投,别无异心——如若不信,我敢对天指誓!”
“这、这、这……”王伦一时言语结巴了。
见此情形,宋万和杜迁也不说话,毕竟林冲来投山寨是不是真心的,他们一时也无法确定,只得保持沉默了。唯独朱贵英雄惜英雄,一心向着林冲,眼瞧着林冲与王伦谈话陷入僵局,他便笑着建议道:“我看要不这样吧,让林教头下山纳个投名状回来……”
“好,好,此法可行!”宋万和杜迁不由同声叫好。这个时候,王伦也不好再行托辞了,忙道:“既然众弟兄都同意了,我也没有异议。”又对林冲道:“林教头,看在众位弟兄和柴大官人举荐的份上,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你若真心相投,须得纳一个投名状回来……”
林冲立马接道:“此事无妨,小人自小习得几个字,纳个投名状也无事。”
说着话,林冲便乞求笔墨纸砚要写“投名状”,不料朱贵却笑了,摆着手道:“教头错了,错了呀,此‘投名状’非彼‘投名状’。我们寨里有个规矩,但凡英雄豪杰投寨入伙,须得先下山杀一个人,将头取来献上,以表忠心,此头便是‘投名之状’。”
“原来如此,这也不难,我下山去杀个人便是。”林冲听了,恍然明悟,但一时又不免疑虑起来:“只是……只是山下之人与我无怨无仇,若是杀个恶人也就罢了,倘若错杀了好人,岂不罪过?……还要坏了梁山的英明……”
“你休要管这些!”王伦毫不客气地道:“我与教头三天时间,若三日内纳得投名状来,我便容你投寨入伙,到时焚香祭天,结为生死弟兄;倘若你纳不来投名状,那便请教头下山,另投他处歇脚。”叫人逼到这个份上,林冲别无他法,只得应了,但他心里如何能快?几千几万句痛骂王伦的话在他脑海里快闪过,当头第一句便是:“这厮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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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鹊画弓,即饰以鹊形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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