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早朝,有那巡城御史上报,说昨夜南安门外大火,有马匪趁乱洗劫了运送棺木的商队,死伤无数。徽宗皇帝听奏,一把摔了茶杯,大怒道:“我堂堂汴梁京畿重地,如何叫那马匪如此猖狂,真是气煞朕也!”随即,下令开封府彻查此事,务必擒拿贼凶。
晃眼过了三日,可开封府却毫无头绪,无从查起,也无人敢报禀皇上。又过了三日,依然无果,朝中也无人再提起城南大火之事了……徽宗皇帝也似乎忘了这事,再也没有问起。

至于南安门城下大火及凶杀惨案,究查原因,开封府的公文告之乃是马匪抢劫行凶所致,再联系到近日里开封府衙役、禁军等频繁出动之事,汴梁城的百姓倒也信了七八分。不过,茶铺酒肆间流行的关于此事的原由足有十几二十个版本,而且一个比一个悬乎。总之,众说纷纭,唉,不提也罢……

再说林冲林教头吃了冤枉官司刺配沧州之后,林家娘子便带着女使锦儿投奔到老父亲庄上过活,他们夫妻在汴梁城的宅院因而一直空着,很少有人问津,以至于近乎荒废了。这一日正午,林家空宅前突然来了一个高大的汉子,看那汉子身长八尺有余,穿着旧色战袍,骑在马上甚是威风凌厉。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江湖人称的“镇三山雷五”,本名唤作“雷刚”。

几个月之前,雷刚流浪汴梁街头,闻讯听到家中老母病丧,为筹措行路盘缠,他不得已当街叫卖祖传宝刀。也就在卖刀之时,雷刚得识了林冲,两人一见如故,便以兄弟相称。

最后,闻听雷刚要赶着回乡为老母奔丧,林冲二话没说,当即便唤过自家娘子取来二十两纹银,又牵来自己的爱驹,命雷刚回乡,一路小心。雷刚应命,拜辞林教头并嫂夫人,一路跑马回乡,不敢耽搁片刻。

回到老家,雷刚与众兄弟一道为老母办了丧事,又在亡母坟前结庐守了三个月,因惦念报林教头大恩,他这才离了故里,又奔汴梁城而来。

一路纵马,来得林教头院前,雷刚这才停下,将马往门前的柳树上一栓,他便跑过去敲门。可谁曾想到,雷刚那有力的手刚一抬起,却忽然现那大门上已经落了一把锁,而且那锁上已经沾满了厚厚的尘土,一看就是许久不曾动过了……“林教头家这是怎么了?”雷刚不禁寻思道。寻思片刻,他仍不甘心,也不管落锁不落锁了,抬手便猛敲门,还连声喊道:“林教头……林教头……嫂夫人……嫂夫人……”

敲了一通门,院子里却不曾传出半点声响,反倒把邻居家的老婆子惊动了。那婆子闻声从自家院里跑出来,还一边撩起腰上的围裙擦着手,瞧见一个大汉敲林家的院门,她便喊了起来:“兀那汉子,别敲了,那院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了?——怎么就没人了?”雷刚好生奇怪,但看到一位大婶出来,他还是有些喜出望外,急忙迎了上去,笑着问道:“大婶,您来得正好,俺想跟你打听件事,这林教头一家去哪了?是不是搬家了?”

“唉,林教头家里遭了难……多好的人啊……”一说话,那婆子便满眼含泪了。

“遭什么难了?”雷刚急了,忙又问:“大婶,您快与俺说说!”

“林教头恶了高太尉,吃了官司,被刺配沧州,已经好半年多了……林娘子在此处住不得,带着女使一道回娘家去了……这院子就一直这么空着,叫人看了,好不揪心啊……”那婆子断断续续道,还一边说着一边抹起了眼泪,最后连声音都嘶哑了。在旁看了大婶竟哭成这般模样,雷刚不好再行多问,抱拳向大婶施了一礼,他便径自悄悄去树边解了缰绳,牵着马离开了。然而,刚拐过院角处,他却又犹豫了,他心下暗道:“俺大老远从山东跑来,切莫叫个婆子给唬弄了,还是自己进去看个究竟为好……”

想到这里,雷刚忙又将马栓在一旁的树上,四下看了看,见无人,他便轻脚一点跳到了林宅的院墙上,随即他又是一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中间。

这院落本是林冲的练武之地,虽然不大,但却被林娘子拾掇得井井有条,规整有致。然而此刻,雷刚却惊呆了,因为他现院子已是尘埃满地,一片狼藉,还有林教头那枪架也倒了,抢棒散了一地。

缓步走了过去,雷刚将枪架扶了起来,又将那些散落的枪棒一一捡了起来,重又插回枪架上。做完这些,他又向前走了走,来到正堂门口却现门是虚掩着了,他轻轻一推,那整个门框险些都要倒下——他慌忙一把扶住,靠着墙放在边上。待进得屋里看时,雷刚这才现更是杂乱不堪,许多家什物具都被掀倒在地,那些瓶儿罐的也被砸得粉碎,几乎找不出半个完整的。还有西边屋里的墙角也塌了半边,许多野猫占据其间,雷刚还没靠近,那些畜生就慌忙四散逃了,眨眼功夫便跑得无影无踪。

“妈的,这些野猫崽子!”雷刚淬了一口骂道。这屋子已经破成这样,他无力再做点什么了,只好搬来门板胡乱将破墙处堵上,便叹了口气怏怏地走了出来。

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呆坐了一阵,雷刚心里越想越觉得不舒坦,随即起身跳出了院子。牵着马慢步过了桥,忽然现前边有个小酒肆,他正愁着心里憋得难受,想也没想径直就走了过去。把马栓在外面,跨步进了酒肆,寻了张桌子刚一坐定,雷刚便叫道:“店家,给俺来点下酒菜,再来一坛好酒……”

“好嘞,客官,您稍等,马上就好!”店家老杨头应声道。

不多时,酒菜上桌,雷刚自行倒了一碗满酒,“咕咚”一声便见了底。这一路千里迢迢快马加鞭赶来,雷刚原本想要好好答谢林教头一番,熟料林教头却遭奸人陷害配沧州去了,这叫他心里如何能顺?猛然想起高太尉那厮,雷刚更加来气了,“啪”地一掌拍在桌上,他便叫骂道:“好个高俅老贼,一个泼皮破落户,焉敢计害林教头?——叫俺见了,定要砍了你的狗头!”老杨头正在擦着桌子,忽听得那吃酒的汉子大骂高俅,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慌忙告求着喊道:“客官,莫要这般大声,叫人听到了,老朽这小店就得遭殃了……”

“店家,您怕甚?”雷刚看了老杨头一眼,忽又哼道:“一个腌臜泼皮,有甚好怕的?”

老杨头心里忐忑不安,还好此刻店中尚无其他客官,他慌忙挨在雷刚身边坐下,又四下里张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道:“客官有所不知,高太尉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老朽这等平头百姓如何敢得罪半分?还望客官念在小老汉一把年纪了,切莫再骂了,要是叫太尉府的爪牙听见,那就麻烦了啊……”

“这老头还真是胆小!”雷刚在心里面暗暗觑道。虽如此,他也知道店家做这等小本生意的难处,因而不愿让店家难做,只是点头应道:“店家放心,俺不再骂了便是……”

“多谢客官,老朽感激不尽!”老杨头笑着给雷刚抱拳行了一礼。

雷刚忙抱拳回了一礼,也压低声音道:“店家,俺想跟你打听个事,如何?”“但凭客官吩咐,”老杨头道:“不知客官要打听何事?”

“店家,”雷刚道:“俺听人言说林教头刺配沧州之事是叫那高俅设计陷害的,这中间究竟是何曲折,还望老人家相告一二……”

“你打听这事作甚?”老杨头心头又是一紧。

“店家莫慌!”雷刚忙又道:“小人名唤‘雷刚’,山东泰州人氏,几个月前曾与林教头有过一面之缘,承蒙林教头看得起,又是赐银又是借马,俺才得以赶回老家为老母亲批孝送终。林教头的大恩大德,小人不敢忘却,今日特来相谢,不曾想到林教头家门口一看,却见那大门已经落锁,俺问那邻居大婶才知林教头遭人陷害……唉,这叫什么世道啊!”

听这汉子如此说了,老杨头终于放心了,一边端起酒坛给汉子倒酒,一边笑道:“原来好汉与林教头是旧识,小老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雷刚却不急着端碗吃酒,只是央求老杨头道:“店家,你快与俺说说,林教头是因何事得罪了高太尉?”“唉!”放下酒坛子,老杨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具体的情由小老汉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当街想要调戏林娘子,被林教头给打了,高太尉怀恨在心,设计骗了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还当场押了林教头,交由开封府杜大人审理……杜大人依律审讯,最后将林教头刺配沧州……”

“什么狗屁杜大人?什么依律审讯?”雷刚忽然跳将起来,一把拍在桌上,叫嚷道:“俺只知林教头是英雄好汉,定是高俅那厮与杜大人合计陷害林教头,真真是气煞俺也!”

“客官,你先消消气、消消气……”老杨头好说歹说终于将雷刚劝说着坐下了,接着又道:“此事不干杜大人,听闻那杜大人还在从中周全,要不然林教头便要判成死罪,恐怕此刻也早已身异处了。”

端了酒慢慢吃了一口,雷刚“砸吧”了一下嘴道:“照这么说来,那杜大人还是个好官哪,这混沌的世道,也真是难得啊,俺不杀他便是!”

“好汉,切莫鲁莽行事!”老杨头一听,吓得又哆嗦起来,慌忙劝道:“那高太尉你也是杀不得的,他位高权重,身边的随从少说也有一二十人,而且个个都是好手,你孤身一人,岂不白白丢了性命?”“店家勿急,俺也只是说说,说说而已!”雷刚憨憨地笑了笑。这世道混乱,好人怕坏人,坏人又怕当官的,到最后捣来捣去还是这些平头老百姓吃苦受罪。雷刚在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自然晓得这个道理,这店家老汉担心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他不便再嚷嚷着叫喝什么,只得静声坐了下来。

尽管如此,雷刚心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琢磨着,却一时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一道模糊的影光飞过——他的双手便紧紧攥起了拳头。老杨头连连抹了两把冷汗,心中暗想这汉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恐怕真要闹出什么事端来,可他年事已高,也不敢多说,只是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

端了酒来,自己满上,雷刚又吃了一碗酒,还胡乱夹了两把菜吃,接着又是蒙头吃酒。

杨头见了,心里又缓和了许多,笑着问:“客官,可否要些饭食?”

“不忙,不忙!”雷刚忙招呼老杨头道:“店家,你先坐下,俺还有一事要跟你打听一下。”老杨头无法,只得应声坐下,这时又听得雷刚问道:“俺想问问您,不知您老可否知道林教头泰山大人的住处在哪?”

老杨头不觉又是一惊,瞪着雷刚便问:“你问这个做甚?”

雷刚却不作答,只是问道:“店家,您老可曾看到门外的马?”他的手指向屋外,恰巧那马一抬头,嘶鸣一声,难绝于耳。

“老朽看到了。”老杨头点头道。其实,早在雷刚走进店中之时,老杨头便看到了门外的马,再经得雷刚这么一问,他忙又向外张望了一下,这才赞道:“好马!好马!难得的好马啊,此马双目来神,嘶鸣之声也洪亮有力,又兼得体形膘壮,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雷刚拍了一下手,叫道:“店家好眼力!”忽而,他又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匹马是林教头的爱驹,俺本想亲手交还与他,不曾料想他被刺配沧州了。俺听闻林娘子回娘家住了,因此想打听一下去处,好把这马儿交与林娘子,也算是了却俺的一桩心愿了。”

“哦,原来是这样……”老杨头听了,也未作犹豫,便将城南别院的位置与雷刚说了。谢过老杨头,雷刚又匆匆吃了些酒饭,结过饭钱便牵着马去了。刚转过街角,雷刚便翻身上了马,正要甩鞭而去,他却又停住了,只是骑在马上,叫住一个行人问道:“这位大哥,太尉府怎么去啊?”

那人比划了一阵,雷刚终于听明白了,甩了一下鞭子,纵马而去。跑马来得太尉府的西边角上,他也没有下马,只是朝地上淬了一口:“***高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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