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初升,千万道金光透过云层,倾撒在汴梁城上,像是给这皇朝都城添上一道重重的油彩,绚丽无比。然而,就在这片绚丽之下,却透着几分萧煞之气。
就在这个时候,巍巍汴梁城已经悄悄喧闹起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摊贩们更是叫卖声声,就像是打擂台比赛一般,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间,街头出现三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人正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他肩上扛着重枷,枷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公人,一是董,二是薛霸,他们二人手里手拿着水火棍子,时不时叫喝着催促林冲几声。

昨日开封府宣判林冲,将他刺配沧州牢城,这董和薛霸二人正是监押他上路的差官。依着昨夜的约定,这董、薛二人今晨早起,各自背了包袱在巷子口碰了头,便一同前往使臣房提了林冲出来,早早上路。

一行三人走在街上,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商铺的掌柜、茶肆的跑堂、酒楼的食客,纷纷都探出头来,就连小摊贩们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见了林冲颈带枷锁、头凌乱、双目无光、神色黯然,他们禁不住都小声议论起来,叹诉着这世道无常……

想当年,鲁中大盗胡霸天率领门下十二弟子为祸山东各州县,杀人越货,无恶不做,号称“十三飞鹰”,官府对他们束手无策。不但如此,“十三飞鹰”还夜入汴京城,一夜间杀害商贾巨富数十人,盗得金银珠宝无数,朝廷震怒,派了数路禁军追捕,但经半月却没有丝毫进展,反倒折损了许多人马。

但是,林冲仗着年少,血气方刚,他单枪独骑,独闯贼穴,一夜狂追六百里,不仅追回了大量赃物,而且还斩杀了贼胡霸天等人。自那时起,林冲一举成名,威名远播,还得了个“豹子头”的绰号。然而,又有谁曾想到,昔日的大英雄却成了今日的刺配囚徒,真是世事无常啊!

一路直走,待到了汴河桥下,一群人忽然靠了上来,那阵势实在有些吓人。董和薛霸见了,以为有人闹事,要劫走林冲,慌忙冲上前来,还胡乱挥着水火棍子,高声叫嚷着。

林冲一见也惊了,他猛地想起了鲁智深,他生怕真是那个大和尚要替他强出头,若是违了朝廷法度,岂不连累了师兄?因此,他心里乱做一团。还好,定睛仔细一瞧,林冲不见鲁智深的影子,却都是邻舍乡亲――领头的正是林冲的老岳父张韶。

原本张韶也是禁军里教头,与林冲之父林南轩乃是生死至交,因见林冲为人刚直,又武艺精熟,这才将独生女儿嫁与林冲为妻。当年林南轩病逝,张韶也辞去了教头职事,在汴梁城南郊置下三五十亩好地,过起了闲居生活。他性格和善,时常救济乡民,乡人都将他唤作“韶公”。闻听林冲受冤入狱,韶公四处奔波,上下打点,花费了上千两银子,但终究没能救出林冲,因此心中十分愧疚。今日早起,他是特地赶来为女婿送行的。

“岳父大人――”林冲急忙赶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韶公面前。

韶公一把扶住林冲,关切地喊道:“贤婿快快请起!”

这时,董和薛霸二人急急来拉韶公,林冲忙道:“二位公人休怪,这位是我岳父大人,请容我与老丈说几句话……”

“来,来,两位端公行个方便,这点小意思还请二位端公收下。”韶公一面从袖里摸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一面陪笑说道:“小老汉已在酒楼里备下酒菜,请二位端公吃几杯水酒再走,也好聊表老汉的心意。”

“呵呵,既然老丈这么客气,我等就收下了……”董和薛霸二人笑着应了,接过银子便往怀里塞。但凡押解犯人出京,犯人亲属前来送行,要不给监押的差官塞些银子,请吃几杯水酒,这一路上犯人免不得要多吃许多苦头――这几乎成了一种定例。见林冲的老岳父又是送银子又是请吃酒的,董和薛霸二人心中都道这老家伙倒也懂规矩,自然笑纳了。

引着两位官差进了旁边的祥云酒楼,韶公吩咐店小二上酒上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董和薛霸二人自然毫不客气,坐下便吃了酒来,还大口嚼着牛羊肉。这一边,韶公又安排了一个桌子,他扶着林冲坐下,还给了女婿倒了一碗酒。

林冲的双手卡在枷锁上,行动不便,但也弯腰吃力地端起酒,一饮而尽。放下碗来,他看了看自己的老丈人,心中思量再三,还是咬着牙道:“岳父大人在上,此番小婿遭逢大难,恶了高太尉,吃了这冤枉官司,实在叫人窝心。此去沧州,小婿别无牵挂,唯有一事,还望岳父大人允准。”

“贤婿有话直说无妨。”韶公宽慰道:“此去沧州路途遥远,你有甚不放心之事,只管说来,我与你办得妥当便是。”

林冲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方道:“承蒙岳父大人错爱,将令爱嫁与林冲已有三载,虽不曾得半儿一女,但也情谊深厚,从未有过争执。今番林冲遭了这般祸事,刺配沧州牢城,路途遥远,生死难知。留得娘子独自在家,林冲心中难安,唯恐高衙内逼迫,再者娘子青春年少,莫要因我而耽误了前程……”

“贤婿,你的意思是――”韶公心急,插上话问道。

林冲忽然站起身来,接着韶公的话道:“正巧岳父大人及众位高邻在此,烦请做个见证,林冲今日便立下休书,待我走后,原妻张氏可任从改嫁,绝无怨言。”

“贤婿,如何说这等丧气话!”韶公也跟着站了起来,安慰着道:“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是蒙了冤遭了横祸,怪不得你。今日你权且放心上路,自己好生保重,等你回来之时,你夫妻二人又可完聚。老汉家中是虽非福贵,但也能过日子,你去之后,我便接了小女和锦儿一同回去,养个三年五载也无事――你只顾放心地去,休要担心!”

“多谢岳父大人厚爱!”林冲忽地又跪下了,磕头拜道:“只是林冲心意已决,还望岳父大人允准,如此,即便是死,林冲也可瞑目了。”

“不可!不可!”韶公在旁一脸的无奈,哪里肯从。众乡邻平日得林冲夫妇许多照顾,见他们夫妇恩爱有加,都十分羡慕,但听得林冲要休了娘子,都觉得不妥,纷纷好言相劝。

然而,林冲心意已决,他觉得如此做了方才不辜负娘子的一番情谊,因此别人越是相劝他心里便越坚定了。缓缓起得身来,林冲唤了酒楼掌管的取来笔墨,请他代笔写休书。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掌柜的身上,他有些难做,忙看向林冲的老岳父,见得韶公叹着气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才敢取了笔墨在桌上铺开。将纸摊开,掌柜的取笔蘸了蘸墨汁,小声地说:“林教头,可以开始了……”

“有劳掌柜的!”林冲点头称谢。稍过片刻,他便说道:“我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刺配沧州牢城,此去路遥,生死难知。有妻张氏,青春年少,林冲不忍耽误其前程,特立此休书,仍从改嫁,实乃我之情愿,绝无怨尤。恐日后无凭,立此文约,以为凭证。”

掌柜的将林冲之语一一记下,并写下年月日期。递与林冲看时,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他便借过笔来,在年月日之下匆匆签上自己的姓名,又按了手印。然而,林冲将此休书又看了看,正要递与岳父之时,但见他娘子奔进酒楼里来,哭天嚎地,满脸全是泪水。女使锦儿跟在林冲娘子之后,也是满眼含泪,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

“娘子,你来得正好,林冲有话要说。”林冲起身相迎,接着说道:“此番林冲遭此厄运,刺配沧州,生死未卜,唯恐误了娘子青春年华,我心中实在难安。刚才我已禀明岳父大人,还有众位乡邻在此为证,林冲已立下此休书,万望娘子莫要等我。要是遇到好人家,娘子可自行招嫁,莫要为了林冲误了一生……”

“官人――”林冲娘子缓缓接过休书,哽咽着唤了一声道:“奴家不曾被高衙内那狗贼污了半点身子,你……你如何要休了我?莫非……奴家做错了什么?”

林冲忙道:“娘子不曾有过半分差错,错只错在林冲……”

“我的儿呀,你只管放心!”韶公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含着老泪道:“贤婿好意,唯恐误了你的青春,但老父绝不逼你再嫁,你且让他放心去吧!随后你便收拾东西随我归家,他若不回,老父便安排你终生盘费,只要你替他守志便是,你――你莫要为此担心!”

林冲娘子听了老父之言,又看了看手里的休书,一时难以自禁,失声痛哭起来。林冲正要劝慰,只见她忽地将那一纸休书撕得粉碎,还咬着牙喊道:“官人,你去便去,奴家生是你林家的人,死是你林家的鬼,绝不再嫁二人!”

恰在此时,董和薛霸二人已经酒足饭饱,提了水火棍子便来催促林冲早些上路。

“娘子……”林冲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看着自己的结妻子,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二话了。

韶公接过锦儿手里的包袱,轻轻将它绑缚在林冲背上,而后再一次嘱咐道:“贤婿,你只管放心去吧,不要分心挂念,我们都盼望着你早日归来,好一家团圆――若得了可便之人,时常寄些书信回来,也叫小老汉放心……”

林冲咬着牙点了点头,应道:“林冲记下了,岳父大人保重!”

随即,林冲又拜谢了众位乡邻。临出门前,林冲又看了看满眼都是泪水的妻,但他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心中一痛,险些也要淌下泪来。

也就在这一刻,林冲转身随着二位公人出了酒楼,再也没有回头。身后,忽又传来娘子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让人心焦。然而,他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一行殷红的血丝顺着嘴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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