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进走后,史进自回庄上,每日只是扎马练功、练习武艺,日子过得好不畅快。谁曾料想,不到半载光阴,史老太公便染了重病,数日卧床不起。史进心焦,整日侍奉在旁,不敢离开一步,又遣了庄客请了远近名医前来医治,但终不见好,越严重了。
呜呼哀哉,天不假年,老太公溘然而逝,史进痛哭不已。老父去了,史进一面命人备好棺椁盛殓,又请了和尚追斋理七,一面又请了道士修设斋醮,为老父亲度亡灵,整整做了十数坛法事及功过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史进为老父丧出殡,满村四百余户“史”姓庄户人家皆来送丧挂孝,一路上浩浩荡荡,将老太公归葬于村头西山的祖坟内了。

自老父去后,史进再无人管束,他又不好务农,将庄上一干农事交予庄客,整日只知道练习枪棒,或是找人切磋较量……不觉间,又过了三四个月的光景。

这时正当六月中旬,半月不曾下过一滴雨水,太阳毒辣辣的,酷热难捱。这一日,史进练了一阵枪棒下来,通体汗湿,便提了桶凉水冲洗一番。换过一身干净衣物,他便扛了一把凉椅,寻着院中的柳荫处歇息乘凉。

凉风习习,好不惬意,史进靠在凉椅上,禁不住就哼唱起来:“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正哼得起劲,只见一个人自墙上探出一个头来,四下里张望着。因为隔得较远,又有柳树叶子隐隐遮遮的,史进看不清那人是何模样,他随手便拣了一个小土块,“嗖”地一下便打了出去。

只听得“哎呀”一声叫唤,小土块正中墙头那人的脑门,摔了下去。这时,史进一溜烟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大骂:“哪来的鸟人,胆敢来我庄上偷看,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然而,史进转过树背,一把揪住那人,伸手便要打时,却认出那厮竟是邻村的猎户李吉。于是,他放下手来,没声好气地喝道:“好你个李吉,来我庄上作甚?莫不是要打我庄上的主意?”

“大郎休怪,小的即便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打你庄上的主意啊!”李吉摸了摸额前脑门,刚才史进那一记土块力度不少,已然肿起一个大包了。可他哪里敢抱怨,傻傻笑了笑又道:“小人是来找庄上的矮哥哥邱二郎吃酒的,因见大郎你在里边乘凉,悠闲自在得很,所以不敢冲撞,只是在墙头看看……”

史进甩了甩手,道:“既如此,我便饶了你这次,下次若让我再看到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定要打断你的双腿。”

李吉抱拳,点头哈腰道:“小人记住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笑了笑,史进又道:“原先也见你挑些个野味来我庄前叫卖,可最近却不见你的影儿,莫不是不肯将野味卖与我吃?――是怕我大郎少了你的钱么?”

“小人岂敢,岂敢啊!”李吉慌忙答道:“只是近段都没甚野味,因此不敢过来打扰,唯恐搅了大郎的兴致……”

“尽胡说!”史进双目一瞪:“偌大个少华山,草深林密,我就不信没个野味了?难不成那些个獐儿兔子都被你打绝了么?”

“呵呵,小的哪有那个本事!”李吉抓着头,傻笑起来。然而,刚过一下,他忽又神秘兮兮地问:“难道大郎没有听到消息么?”

史进一惊,忙问:“什么消息?”

“原来大郎不知啊,那就不怪了!”李吉兴致腾腾地说道起来:“如今这少华山上来了一伙强人,他们扎下一个山寨,聚集了好几百个小喽罗,又有百十来匹好马,专抢路人,已有十几个富户绅商被洗劫一空。过往之人皆闻听色变,我小小的一个猎户,哪敢上山去招惹他们?”

史进眉头一皱,又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官府不曾过问么?”

李吉慌忙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他才小声回道:“小的听说那为头的大王叫做朱武,人称‘神机军师’,好生厉害;第二个叫做陈达,外号‘跳涧虎’;第三个便是那‘白花蛇’杨春。他们三人个个武艺了得,华阴县里奈何不得,还出了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们……”

“哦!”史进缓缓点了一下头道:“我先前也听说有强人剪径,不曾想他们胆敢如此放肆,真是气煞人也!”又吩咐李吉道:“日后若寻得野物,先送到俺庄上来,绝不少你银钱!”

“好嘞,那是自然!”李吉应了一声便自行去了。

当下,史进慢慢回了院子,禁不住寻思起来:“这帮贼人如此大胆妄为,连官军也不放在眼里,长此下去,必将为祸乡里。既然如此,何不早做防备?”

如此想了,史进一面让庄客挑了两头肥水牛宰了,又搬出庄上自酿的好酒,一面又让庄客去村里请那三四百户史姓村户,无一剩下……当日午后,村户们尽皆到了史进庄上,满满的一院子人。

当着众人,史进烧了一叠“顺溜纸【注解1】”,又叫庄客让诸位乡邻将酒满上。痛饮了一碗,史进跳上那石桌,向众人抱拳拜道:“诸位乡亲,我听闻这少华山上来了三个强人,占山为王,聚集了五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帮贼人如此胆大妄为,他日必必定要来我村上捣乱,祸害乡邻,到那时众家弟兄如何安生?”

“大郎,你说该怎么办吧?……我们大伙都听你的……”听得史进一言,众村民尽皆害怕起来,不由地都嚷嚷叫道。

招呼众人安静下来,史进又道:“今日我特意请众位乡邻前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倘若那些贼人来犯,各家须得做好准备,及时敲打梆子,告知乡邻,我等自会拿着枪棒刀械前去救应。如此一来,相互照应,可同保村坊,叫那些贼人不敢来犯!”

众乡邻皆知史大郎神勇,听他这般吩咐,哪里还有不从的道理,他们个个神情激昂,摩拳擦掌,同声附议。当晚,众乡邻酒兴归家,各自准备棍棒器械。而史进也命庄客立即修整门院及墙垣,又在村中设立几处梆子,以防贼寇来袭……

却说那少华山寨中,三个头目听闻官府悬赏三千贯钱召人捉拿他们,便围坐在一起,商议如何应对。那为的是神机军师朱武,原是安徽定远人氏,曾跟随有“河北玉麒麟”之称的号汉卢俊义在军中为将,后来卢俊义遭人陷害,他也受到牵连,不得才逃将出来。这朱武使得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领,但也精通各种阵法,素有谋略,让人信服。

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乃河北邺城人氏,自幼父母双亡,流浪街头,使得一杆白点钢枪,但因脾气暴躁,失手伤了一朝廷官员的儿子,为躲避追捕,四散逃窜。

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原是蒲州解良县一个庄户人家,因为村头财主垂涎他妻子容貌,他妻子不从,一头撞柱而死,他悲愤难当,一把朴刀杀了财主全家,逃将出来已有五六年了。

当下三位头领坐下商议,朱武便对陈达和杨春道:“二位贤弟,如今那华阴县尉出了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拿我等,如何应对为好?”

“大哥,怕他作甚?”跳涧虎陈达喝了碗酒,跳将起来,大声喝道:“他们来一个我们弟兄就杀他一个,来两个就杀他一双!”

“二哥切勿鲁莽,凡事小心为妙。”白花蛇杨春慌忙劝道。

“三弟说得极是,二弟莫要莽撞。”朱武说着话便起了身:“现今我山寨已修缮完毕,各险要处也加了哨卡,占尽地利之机,官府若是派人围攻料也难得上山。只是群殴寨中钱粮尚少,不足以和官军长期抗衡,我等何不下山多劫掳些回来,以备山寨之用,也好与官军周旋到底……”

“大哥此言在理,”陈达道:“我这就带人去那华阴城里借粮,看那狗县尉能耐我何?”

杨春赶忙劝阻:“二哥不要去打那华阴县,若是去打蒲城县,保准万无一失!”

“胡说!”陈达哪里肯听,立即反驳道:“蒲城县偏居一隅,土地贫瘠,人户稀少,商贸不旺,钱粮必定不多。我等不如攻打华阴县,一来那里富户居多,广有钱粮,二来我等也可以挫挫那厮狗县尉的威风,看他如何召人捉拿我等?”

“二哥有所不知,我等若打华阴县,必须经那史家村过。”杨春急道:“那村里有个叫史大郎的,人称‘九纹龙史进’,听闻此人得了许多名师点拨,枪法棒法甚是了得,我等不可撩拨于他――他又如何肯放得我等过去?

“啪!”陈达急了,自桌上拍了一掌,怒道:“三弟懦弱,休得听人胡诌,不就一个史大郎么,我这就去要了他的性命,看他究竟有何能耐?哼哼,一个小小村坊都过去不得,如何敢抵挡官军?”

“二哥――”杨春急着唤道:“不可小瞧于他,那人武艺确实了得!”

朱武慌忙也插上话来:“我也曾听闻此人喜好枪棒,专爱找人较量,一身武艺十分了得,二弟还是休去为妙!”

“你等快快闭上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陈达火了,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气呼呼地嚷道:“他史大郎只是一个人,难不成还有三头六臂么?我就不信,偏要跟他比个高低。”忽又吩咐小喽罗道:“快快牵我的马来,我定要先打史家村,再取华阴县,叫那史大郎也知道我的厉害!”

朱武和杨春再三劝阻,可陈达哪里肯听,随即拿了兵器,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多个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直奔史家村而来。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磨刀,听得庄客报知贼人来袭,急忙命人敲响梆子。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闻听梆子响了,皆拿了枪棒刀械,片刻间便聚了三四百青壮年,一齐涌到都史进庄前,声势浩大……

但见史进头戴一顶灰布方巾,上穿青衣小袄,下着鹿皮长靴,一袭朱红色披风煞是威风。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练马来,史进跳将上马,又接过乌木长棍,他大声一喝,三四十个壮健的庄客便列成两队,径自出了庄来。众史家村庄户都跟在史进马后,一齐高声呐喊。

到了村口,那少华山陈达也引着人马到了山坡下,摆开了阵势。这陈达骑在一匹高头白马背上,头戴褐红面巾,身披金生铁甲,也是威风凛凛。再看他手中横着一杆丈八点钢枪,一脸的霸气,他身后的小喽罗趁势尖声呐喊,鬼哭狼嚎一般。

陈达看了史进率众过来,自在马上抱拳施礼。史进哪里管他,立马便喝道:“你等贼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犯下弥天大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省得老子动手!――也不知我大郎是何许人也,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哈哈哈哈!“忍住火气,陈达在马上笑了笑道:“我等并无冒犯之意,只因我山寨缺少粮草,要往华阴县借粮,须得经由贵庄,还请大郎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回时定有重谢。”

史进道:“少这般废话,我正要拿了你这伙贼人到县上领裳,如何放了你过去?若要让县尉大人知道,岂不牵累于我?”

陈达仍旧笑着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烦请借一条道……”

“少废话!”史进怒道:“我若肯时,却有一个不肯!――它如若肯了你便去,我绝不拦你!”

陈达心头一喜,忙问:“好汉,你叫我问谁去?”

史进将手中乌木长棍一提,笑道:“当然是我手中这根‘游龙棍’――它若肯时,我便放你过去!”

陈达的脸色不禁大变,大声怒道:“你这厮狂妄至极,看我来取你狗命!”

见陈达攻来,史进也怒了,赶马而来,“呼呼”一棍扫将过去。陈达也不是无用之辈,当下身子一侧,便躲了过去,回手便把钢枪刺了出去。史进脚下一蹬,飞身踩在马鞍上,将棍身一摆,便将钢枪打了出去……

就这般躲躲闪闪,史进与那陈达斗了二十余个回合,双方不分胜负。史进心知,若是这般缠斗下去,一时半会很难取胜,于是卖了个破绽,打马便走。陈达哪里肯放,大叫一声:“你这厮休走!”便又挺枪追了上来。

史进眼疾,慌忙将身子倾到一侧,躲过了陈达的犀利枪势,忽然反身弯下腰来,一棍直向陈达的坐骑打去。那马儿受惊,长嘶一声,腾空而起,陈达根本不曾想到史进会使出这么一招,心下一惊,抓将不住,跌了下去。

史进慌忙打马而回,一棍扫下,顶在陈达胸口处,那陈达哪里还有反抗之力。这时,众庄客立即蜂拥而上,将陈达绑了个结结实实,一干小喽罗眼见头领被俘,哪里还敢上前来救,纷纷溃逃。

“冲啊!”史进大喝一声,众庄户叫嚣着一窝蜂冲了上去,拿的拿棍,拿的拿叉,还有些人挥着扁担,那场面也蔚为壮观。这些庄户人家虽说没习过武艺,但常年劳作,身上有的是力气,不消片刻,便将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又俘获了四五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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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顺溜纸,指的是祈求神鬼保佑事情顺利而烧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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