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自然形成天险,有“虎踞龙蟠”之势,在冷兵器时代是一座不可攻克的保垒,只要长江的控制权在手中,便进可攻退可守,乃是筑城称霸之绝佳所在,风水术士皆称此地有天子之气。历史上三国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以此地为都,所以又称为六朝古都,这天子之气确实也不假。
三国时,东吴以此地为都,改称为建业,意谓将在此“建帝王之大业”,又将扬州刺史驻地与丹阳郡郡治迁来建业,数十年经营下来,已经是东南最繁华,最达的大城。西晋末改名为建康,如今为帝都,并且也是扬州刺史驻地与丹阳郡治所在地,从没遭遇外族战火,乃是全国的商业、政治、艺术文化中心。
谢氏家族和王氏家族数代都有高官,在建业也有很大的势力,府第大多在秦淮河南岸,乌衣巷一带。后代刘禹锡写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王、谢指的就是王家和家谢了,特别是在王导和谢安这两位划时代名相的光辉下,乌衣巷更成了中国史上不可越的尊贵和荣耀。
谢家的货船并不需要怎样检查就从水道进城了,众人行色匆匆,并没有去谢家和王家,而是直奔释道安落脚的东安寺。支道林是当时的极名星,不敢招摇过市引来无数围堵,只好乘了一辆马车,放下垂帘,往东安寺进。
车到东安寺外,路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无法前进。周全探头出去,见寺外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个个伸长了脑袋往里面看,连通向寺门的大道和附近的道路都无法通行。看这架式,象是什么极马戏团在表演。
周全好奇之心大起,钻出车厢,站到车辕上往里看,这一看不由大跌眼镜,里面不是什么魔术表演,也不是名星美女献唱,而是一群和尚在讲经。
一个略高的平台上当中坐着一个穿袈裟和尚,他后面还有许多和尚,坐成三排,另一侧有十几个道士,也盘腿坐在地上。周围的听众有官员打扮的人,也有小商人小市民,和尚、道士、老叟、顽童、千金小姐,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前面的坐在地上,稍后的坐在矮几上,再后面的站着,更远的站在阶梯上,高台上,盛况空前。
周全听了一会儿,那个和尚讲解的是经文,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不知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听。他坐回车内问支道林:“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围观?”
“这是在讲肆。所谓讲肆,便是在由各大寺院的高德名僧公开讲经,无论本寺、外寺的僧众,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都可旁听,任何人都可提出疑义,参与辩论,或是表自家的言论。东林寺是建康最大的寺院之一,所以更是热闹。”
“原来是这样,还真是开放啊,早就听说过东晋佛教鼎盛,果然是非同一般。”
道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奇怪,这个年轻人有着渊博的见闻和奇怪的观点,却连最普遍的讲肆都不知道,当真是奇哉怪也。“平日讲肆也未必有这么多人,或许是我师兄邀请的几位高僧到了这儿,所以特别热闹。”
车辆无法前进,支道林又不想露面引起哄动,众人只好坐在车里呆,广场上人虽然多,但大多保持安静,那和尚的声音中气十足,在车内也可以听得到。这时他念了一段经文,然后表了一些观点,大约意思是说,万事万物都如梦幻一般,都是因人的主观意识而存在,因为看到了,所以才会产生种种想法,若是能心里空无一物,断了一切忧疑,便达到了佛的境界。
这和尚的观点,与现代的唯心主心有些类似,周全听了大摇其头。支道林说:“这人是识含宗的传人法幽,识含宗认为‘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以所惑所睹为俗,觉时都空为真。一切因‘识’而生,因‘感’而在。”
周全说,“这说法不对,山水花草,不论你看到没有想到没有,它都存在,就是你死了,它还在。所以与意识没有关系,不管说得如何有理有据,这都是一种错误的理论。”
周全说的虽然没有切中识含宗的缺陷所在,却也是事实,车内众人都点头赞同,但围观的人却为法幽的言论所惑,不时响起掌声,十多分钟后还没有收场的迹象。
周全有些坐不住了,“这个讲经大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这可不一定,若说到兴致高时,或是有人出来参与辩论,说上一天,晚上再挑灯夜战也是有的。”
“不会吧,那我们要干坐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两位大师佛学高深,不如出去把他赶下来!”
支道林和道进都微笑摇头,他们名望极高,出面驳名声还不如他们的人反会被人笑话。谢安打趣道:“以你之见识才华,驳倒他并非难事,不如你去把他赶下来,讲肆自然结束。”
“可是我不懂佛学和经文啊。”
“并不一定要引经据典,你只要能象刚才举个实例证明他的观点就好了。”
周全果然有些心动,这么简单的道理,驳倒他还不容易么?“道林大师,你刚才说任何人都可以去辩驳,不讲究身份,也不会得罪人?”
“当然,只要以义理驳倒对方,不但不得罪人,还能得到对方的尊重。”
“既然如此,两位大师不屑出手,就由我来代劳了,要不把你们困在车内一两天岂不是罪过!”
谢安、支道林、释道进也不想一直困在车内,都鼓励他去试试。结婚以后,周全心态有了很大转变,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个时代谦虚和收敛并不被人推崇,彰显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才能跟上时代与时俱进。这几个月,他时常听到谢安、王羲之等与别人清淡,辩驳,所见都是高水准的当世名流文士,耳濡目染,他与人辩论的能力也大有进展,驳倒这个和尚也不是难事。他跳下车,往里面狂挤,一路高喊:“让一下,我有事要问法幽大师。”
围观的人见他大声嚷嚷,又说有话要问,便互相让一让,让他挤了进去,讲经的法幽也停了下来,万众属目望向他。
“施主有何疑义?”
“请问大师,你今日早上吃饭没有?”
围观的人见他问这样的问题,不由哄的一声笑起来。法幽倒有几分定力,等哄笑声停息,这才平静地说:“自然吃过了。”
“如果几天不吃饭又会怎样,还能讲经吗?”
“贫僧修为尚浅,若几日不食,将肚饥力疲无以为续。”
“大师认为事间万物都是空的,都是因自己的思想而存在,可是这肚子并不因恩想的空或不空它都会饿,几天不吃就饿死了。如果大师的理论是正确的,大家不要去想肚子饿的问题,肚子就不会饿了,不必吃饭了,不必劳作了,也不必讲经坐禅了。不知大师何以教我?”
法幽急得脸都红了,他说的只是一种理论,上来辩驳的人大多也是以理论经义来驳,可是周全用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例子,似是而非地把他的理论击破了。经不起事实的考验,空谈理论又有什么用?所以法幽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面一个和尚站起来施了一礼,“小僧是心无宗的慧观,深同施主所言,本派认为:一切思惑皆属虚妄,事间万物才是实有,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慧观的“心无宗”理论接近于现代的唯物主义。当时佛教虽然兴盛,但传入中国还没多久,由于语言障碍、经文理解不同等因素,造成了五花八门的流派,各持一见,争论不休,在当时多达“六家七宗”。但相对于现代佛说来说,无论哪个流派的理论都有很大的漏洞,周全虽然不懂佛法经文,却也能找出他们理论不妥之处。
周全正在兴头上,干脆连慧观也一起驳了:“你这观点也不完整,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是不因人的思想而存在的,这个观点正确;但思维并不是空的,思想与七情六欲是与物质世界同存的。请问你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慧观道:“木鱼。”
“木鱼从何而来?”
“木匠名师雕琢而成。”
“如果这个木匠头脑中没有木鱼的形状,他能雕琢出木鱼吗?你说是先有木鱼,还是先有木鱼的意识形态?”
慧观楞在当地,周围先是一片轻声议论,接着响起大片叫好声和鼓掌声,平日的辩驳,都是在经典上绕来绕去,争上半天没结果,很多普通信众并没有真正听懂,象周全这样,三言两语就把高僧驳倒的情况是很少见的,不少眼光已经变得热切和崇拜。掌声如潮,周全拱手作圈,向四周致意感谢。
接着又有两个三老和尚出来辩论,也是三两句就被周全问得哑口无言,观众更是掌声不断。周全有些搞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平常人都懂,为什么高僧反而不懂,学了佛法反而不懂,并且要说那复杂无比。也许这些和尚只是为了出名,才在这里摆场子吧?
突然一个声音说:“世上本无木鱼,因了名师雕琢才有了形体,是以‘有’乃是从‘无’中产生,先无而后有,无才是一切的本源。”
这个声音并不高,但在杂吵的声浪中却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立即静下来。周全寻声望去,不知何时,一个瘦小拗黑的的和尚已站在他身边。这和尚长得矮小干瘦,脸比牛梦还要黑几分,高额头,塌鼻梁,说貌不惊人那是在赞美他了。但他的眼晴却很亮,有着无限的深远,就如望着天空的星星一样悠远、神秘。
周全道:“错!这木匠是在其它地方见过了木鱼,所以心里才有木鱼的意识形态,它还是从有而来。‘无’从来都不能产生‘有’,而是从一种形态转化到了另一种形态,或者是从看不见的形态转变为可以看见的形态,却并不是从无中生有。”
“既然看不见,你如何证明它存在?”
周全说:“我没读过多少佛经,不懂什么经典,但好象佛祖有说过一粒沙里便是一个世界,又说一滴水里有十万生灵,那么这水里的生灵你能看到吗?沙里的世界你能看到吗?可是你能怀疑佛祖说过的话吗?”
黑和尚也不急,微笑着问:“你说不是从无中变来,世界却从何而来?”
“举个例子,城镇由许多房屋组成,房屋由土石砖瓦组成,土石砖瓦由沙粒组成,沙粒由更小的,肉眼见不到的颗粒组成,肉眼看不见的颗粒由更小的颗粒组成,如此下去无有穷尽,颗粒之间的不同组合,形成不同的物体,如相同的砖可以砌成不同的房屋,世界因此而来,宇宙由此而来。”
黑和尚眼光更亮,深深看了周全一眼,行了一礼:“受教了。”说完就退了下去,在人群中一闪不见。
围观的人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他们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虽然都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却一时无法接受。
周全以为这下可以结束了,不料人群中冲出一伙道士来,当先一人高声说:“何必啰啰嗦嗦争个不休?不过就是混沌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此衍生直至无有穷尽,宇宙便由此构成。我们汉人的祖先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何必为这番邦蛮国的粗鄙言论辩个不休?”
这道人长得高大威猛,脸现横肉,看起来有些面熟,周全再扫视他身边几人,不由恍然大悟。后面那个道人脸色红润,三络长须,相貌堂堂,但却带着踞傲的神色,身穿一件惹眼的大红袍,正是在海上遇到的镇妖道人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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