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车刚过城门,高高大社顶台旗杆渐渐淡化成黑线,裌边唤我边爬进车内,长长的帷帘下夺进来个圆圆的小脑袋,那双水亮无辜的眸子,更是让我哭笑不能。
那日,醴宫堂上,要不是他忽然爆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这纯洁身子早在鹿邑,便让皋看个精光了,本来哗然的人群忽地静寂,而兄熙和酋青白的脸色直到现在还未褪去。
而造成这些的便是窝在车角的裌。
“阿母……”裌嗫嚅唤声,抱起我置于席上靠垫,挪了过来,“裌非故意……”
瞟他一眼,却是有意!那种话,他一国太子岂会不知不可说?
或许是见我脸色太过冷然,裌忽地放声大哭,“阿母……阿母不再疼裌……呜哇……呜哇……阿母心中只在意陈磊,呜哇……阿母坏!!!”
这……如此泪水涟涟,我慌了手脚……这坏小子,竟恶人先告状,自个儿做了错事还好来责我不疼他!却见着那一脸泪,再狠心不下。
“匆哭了,莫哭了啊!”抬起袖子去给他擦眼角泪水。
怀中一阵温热,小家伙趁势钻了进来,还不忘在我衣衽之上擦擦鼻涕眼泪,看着那团洇湿,我更欲哭无泪,曾经让人退避三舍的现代黑帮组长,人称夺命死神的妍姐,竟有奶孩子的一天,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
整个怀抱几乎被裌占据,他却还似不甚满意,四肢几乎八爪鱼般攀我身上,“好了,好了,莫再哭了,阿母不怪裌,不怪了,莫要再哭了?”拍拍后背。
埋在我胸怀里,哭得十分伤心的小豆丁,听我说了,这才抬头看我,水亮的眼如银河星子灿烂,“阿母当真不再怪裌?”
点点头。
“阿母亦不怪阿父?”
自己得了好处还不忘替他阿父讨份情,这坏小子,狡诈的很!捏捏他哭得通红的鼻尖,蹭蹭他肉肉圆圆的小脸,又不解气咬上一口,我方道,“不怪了,只是当初裌为何那样做?”
小家伙脸微微红了,眼神有些闪烁扫扫帘外。
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知何时宋候正骑着骊驹与我的舆车并行,玉佩轻鸣,长长织纹绦带跳跃在阳光之下,两侧持长戈卫兵步伐整齐,韵律的脚步声在周道间回响。
那日天子宣完,宋候敬诺。
却不想,陈磊忽地起身离席,上前叩拜行礼。礼毕,目光坚定直视堂上吉服冠冕的大周天子,“陈磊,有事要禀!”
陈磊话音一落,大堂之内,钟磬止歇,有风吹来,堂上空气仍旧闷热,堂外,只听见风吹过柳树林的声音沙沙。
从窗外透进来的金色碎光里,天子顿了顿,“陈大夫,请说!”声音还算和悦。
在众人惊讶莫明的目光下,陈磊缓缓掏出我送熙的项链。古朴青铜碰撞出沉闷之音,雷纹在光下流转,那项链上面我让人刻了个娻字。
心中一紧,修然这是……隐隐地有股不好预感……
“吾王,磊恋慕公女已久……”这话让我置于案下双手动了动,修然语气近乎执拗,过了一世,脾性竟还是未改,每是如此,便是有所坚持。
他还是不死心么?回到现代……眯眼望了望堂外高远蔚蓝的天空,是多么漂渺之事,更何况事己至此,还有何要挽回的,就算挽回了,也不过是个媵者。
我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果不能得到一个专心于我的男人,便得到个正夫人之位罢,毕竟权势于我也无何不妥,我早就己经习惯了捧高踩低互相倾压的生活……
现在也不过回到过去而己,能束缚我的,不过唯己!
又听那头修然道,“若非宗族族长华公为谋权势,月余之后换女,磊又岂是喜新厌旧攀附权贵之人去做那改娶嫡君之事……再则,磊与姬姒六礼具全,又有贽为信,鲁公女姬姒早乃磊之妇只差庙见,礼行过半又岂可另外嫁娶,请天子圣裁!”
这番话,我心中一动,抬头认真打量跪在堂上言词坚定,干脆利落的林修然,玄衣赤芾,玉珩莹亮。
现代时,他便心性甚高,我行我素蛮横惯了,在这大周,我想,有宗族力量压制于他,定是早己不耐,此次敢如此公然开罪宗族,必己有后路。
这番话让我有些庆幸,当时虽震惊林修然也来了大周,但表现确算冷静理智,没有与他相认。好在,我的选择终是对的,蛛丝马迹己被抹得差不多,留下的也不足为患。
如果他继续这样纠缠下去,以他在现代的表现玉石俱焚也未尝不会,我真有些不明白,他这般坚持到底为何?
现代,他坚持娶我,为了我不惜与他父亲,当时拉斯维加斯至上赌皇闹翻,以他狂妄的话来说,那个世界只有我配得上他。
那么,在这里呢?如此坚持又是为何?我不相信那个杀我的人,真是因爱生恨才要杀了我……难道仅仅是为了回去那繁华无边的城市?
舆车稍一顿停了下来,裌睡在我怀里的脑袋微微晃了晃,却没有醒来。
这小子哭得累了,又得了安心,现下睡得正香。
稚从外边探头进来,“君主,可要小人抱,现下己是三饭时分,太子与公子正在吩咐寺人和世妇们备糗粮。”
摇头,衣角被人紧攥着,如何也放不开的,“无妨,你且唤阿兄备上双份。”
“诺。”
稚下车去寻阿兄。
我正低头凝着裌哭得有些红肿的眼角,有人在外边轻唤公女。
一手抱好裌,一手打起帷帘,便见宋候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旁,笑着看我,“公女,可否一谈?”
说完捻捻须,一副笃定我必会答应的神情。
想想,我点个头,裌不愿同我道为何救我之后又设计于我之事,必是与他有关,正好我也想找宋候微子谈谈的。
一旁菁听了,过来伸手要接中怀中的裌,“君主,让小人来罢!”
拒绝了她,双手抱着小裌下车,菁怕我不能沉重,又扶住我踏下乘石这才放心。
让她候在舆车旁,我轻移步子朝宋候行去。
期间阿兄酋与熙视线不停投来,似不太放心。
自那日后,宋皋明显被两人孤立,此刻与宋国卿士正低低说着话,脸上无甚多表情,不过话却是比之于我,要多得多。
见礼过后,我笑着问了,“宋候有何事?”
答礼后,“公女可愿再往里些?”宋候说道。
又扫一眼我怀中睡得正甜的裌,似很满意一点头,也不等我答,径自往林子里行去。
厚厚莹绿间,从枝桠里漏出斑驳陆离的光,照在裌脂白的脸上,或许光照强了些,小家伙黑睫颤了颤,蹭蹭我的手臂,埋头向里,呢喃一声阿母复又睡去。
裙裾划过草丛,不时有晨间露水从枝桠上滴落,空气里一阵清爽,方才才下过一场秋雨。
前方宋候行得不快也不慢,少时印象中挺阔的背脊,现下看来,有些佝偻。
不知是我长高了,还是印象错了。
正行着,忽然一阵开阔,原来己出了林子。
宋候正负着双手伫立一处高地,脚下铺满黄叶。
正他身后停住,知他有话要说,便没有再开口。
宋候并未立时开口说话,而是默然站了一小片刻。
前方,不知乡人何时割下的黍杆堆在公田,码成垛子,初遇宋皋时的绿毯己被灰黄代替,白色长茅在风里摇摆。
“此事匆怪子郜,乃吾授意太子裌。冒犯之处,还请公女匆往心中去……”
我动了动,没有开口说话。
“吾犹记得,初时见公女,吾王获猎,王后在醴宫盛宴,寺人呈膳,堂下钟磬合鸣之时,众多贵女按耐不住纷纷朝那簋鼎望去,唯贵女一人静坐席上,双目沉静不为所动,彼时吾便知公女定乃不俗之人。”
“这几日吾细观之,子郜自丧妇以来,王室子弟及王中贵女便避之犹恐不及,如此一来,子郜之性情不过几载,越内敛沉默,整日除处理国务,便是教裌射御。唯贵女一人例外,毫不惧怕,照常往来。那日情急,我才授意裌如此做,如若不然,只怕子郜一生孤苦……公女,还请公女成全我这拳拳父意……”
说罢转身对着我深深一躬。
这……被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一国之君行此大礼,除了惊诧,更多的还是惊诧,我本想伸手去扶,无赖手中抱着小裌不太方便,忙乱侧身避开,“宋候不必如此,冬不过一介俗女岂敢受此大礼!”
“公女当得!”说罢又是郑重一拜。
拉不住他,便随他去,又有一丝风穿树林吹来,树叶沙沙舞动。
宋候拜完,秋日正上中天,温和的没有一丝温度。
“只是……”
心间一跳,“如何?”
宋候一踌躇,接着道,“日后公女往宋,宋国必不亏待,还望公女再无芥蒂。”
我这人向来不矫情,本来就觉着如果所嫁之人如若是皋,我是愿意的,只因为喜欢他安静的样子。
宋候如此相求,裌又软硬相磨,我自不会再有芥蒂,于是道,“如此便劳宋候照顾了……”
宋候看我一眼,黑瞳中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弄得我又是一阵莫明,半晌他方开口,语气坚定“子郜不似常人,但吾知公女往后必不悔矣!”
这个不似常人,弄得我又是一阵莫明。
心中一突,电光火石间,想起宋皋白天冷漠的脸,和晚上熠熠生辉的黑眸,隐隐地觉得某些想法似正在成形……
与宋候谈话完毕,从林中出来,车马俨然,己是整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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