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著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控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著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有什么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著马鞭不疾不徐地遥遥的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著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幌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轻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著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著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著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地“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著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作起来指著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著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著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的跟女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著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著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著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什么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听著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一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了。”
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
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著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若是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棒著刀转身回房。
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一看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柄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碍著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被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若是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正要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擦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著又是当的一响刀头落在地下。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人将“调侯兄”四下围住立时就要动手。“调侯兄”虽然宝刀在手却是寡不敌众当即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只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一点儿不错。”结了店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杀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有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是难得之物。”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是这么著。”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极是轻薄。
苗人凤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后走了出来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东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苗人凤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是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滚!”苗人凤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外半天爬不起来。
其馀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苗人凤仍是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苗人凤知道这五人都是劲敌若是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当下一出手就是极厉害的狠招侧身避开软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那车夫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苗人凤长臂伸处已抓住他的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当阁下所有。”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宝刀双手递了过来。苗人凤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只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原来阁下是金面佛苗大侠?”苗人凤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苗人凤最不喜别人罗唆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南小姐便是当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馀向前飞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苗人凤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暗道:“云南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前顷刻时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的穴道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自毙。苗人凤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魄散舍命狂奔。苗人凤赶到身后右掌击去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作。苗人凤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苗人凤连毙二人脚上已自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苗人凤本来不欲伤人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当下咬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苗人凤的轻功何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提著匕扑将过来。苗人凤立刻回头转身向后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果然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锺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中一绝。苗人凤追奔逐北毒气作得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然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苗人凤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苗人凤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苗人凤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凤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那里扶得起来?苗人凤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巳麻木指著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瓶问苗人凤道:“是这个么?”苗人凤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说。”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凤口里。
苗人凤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杀人。”苗人凤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凤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刀出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凤大喝:“你不杀他就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倒跌在苗人凤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被宝刀劈开。
苗人凤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苗人凤还未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凤“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是大感惊异心想这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么又会是苗人凤之女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只有一个孩子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苗人凤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妇紧紧搂著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乾这时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苗人凤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那美妇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苗人凤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的爱著眼前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著要到母亲那里。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苗人凤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于是三年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著六具尸身苗人凤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苗人凤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苗人凤道:“把那匹马牵过来。”声音很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将马牵到苗人凤身边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苗人凤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以行动当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苗人凤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凤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苗人凤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很清楚的知道:两人的肌肤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著他。
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两腿无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南小姐一闭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场惨剧看到父亲被贼人杀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苗人凤不喜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南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冷月宝刀”。不久南仁通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当道满心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凤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南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大盗是在狱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个好汉不明不白的又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个大盗知道大盗有一柄宝刀于是一路跟踪下来。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药给苗人凤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后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于这几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是不易对付。”
只听得拍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上附著一张白纸。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
苗人凤睡在炕上伸手够不著匕。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本来插进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金面佛名不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著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苗人凤拿起白纸见写著一行字道:“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百拜。”
南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苗人凤点点头。南小姐道:“你在桌上这么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凤摇头道:“他们是来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这么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苗人凤不语心想:“鄂北鬼见愁钟氏三兄弟既然找上来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话是这么说心中也自担忧过了半晌轻声说道:“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著的。”苗人凤摇摇头默然不语。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南小姐而暂且忍辱躲避但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南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
这一晚南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的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苗人凤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著红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已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的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著的时候也是恐惧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脸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苗人凤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冷月宝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南小姐见了他的神情心中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苗人凤并不回答于是她就不敢再问。
辰牌时分马蹄声响三乘马在客店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客店中人见了这三人的打扮都是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著毛头竟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旧若说服的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的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甚是棘手。只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脸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锺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一见三人声势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请了怒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老二、老三咱哥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当当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多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是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盘。这一著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著?钟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著倾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猛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兆文肩头剧痛却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苗人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后猛地右腿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骡马的草料心念一动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乾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多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著过去抖开绳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一端巳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著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著绳子飞荡迅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总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后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南小姐结成夫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他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著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人配用这把宝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著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这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了一桌菜那样。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多愈是说得多。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著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著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著……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下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于是她跟著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于是丈夫抱著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
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著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的响著。
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归农。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瞧过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著。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走著。他们没有回家去。这个家以后谁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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