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
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
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
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
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
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
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
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
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
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
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
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
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
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
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
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
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
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
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
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
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
年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
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拣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
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
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
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之下果然
随手丢在水沟之旁。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拣一个脏烧饼撕
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
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
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长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
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
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
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
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
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
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
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
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
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
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
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
“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
“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
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
头在小丐面前幌来幌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
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
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
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
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
“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
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
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
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
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
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去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
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
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争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
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
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
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
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
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
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
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
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
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
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
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
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能。”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
讲义气?”谢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
饶。”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
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
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
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
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
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
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
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
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
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
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
“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
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道:“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
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
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叠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
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
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
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
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经谢烟客道:“吃枣子
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
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
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
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
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
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
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
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
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在儿子头上。乡下
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
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人!”小
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
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
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
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
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
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
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
“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
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
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
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
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
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
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
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
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
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
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
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
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
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
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
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
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
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
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
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烧又
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
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
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
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
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
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
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
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
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6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洒。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
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
上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
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
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
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
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
我给你取个姓名?”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
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
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
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心下一凛:“有人在
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
你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
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
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被围攻的
是个红面老者白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了
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夹
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
叉而过划成一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
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是十分勇猛。
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
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
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丑汉子则臂力甚强鬼头刀使
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
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
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仰慕
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
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
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胸口一阵剧震寻思:“难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
重现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
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
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
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
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
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司徒帮主又是什么人了?难道便是‘东霸天’司徒横?武
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横之外可没第二人了。”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挥刀横扫过去。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
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
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这三名好手围攻下苦苦去撑已知无悻他苦斗之中眼观八方隐约见到
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何况对方更来援兵?眼前三个敌手之
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
九成力道。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抢步便即绕到树后
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斩落眼前白光忽闪
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
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瘦子的长剑刺入了他左肩
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这一下变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这老人时他心中已大
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吧?”大悲
老人圆睁双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
力一挣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长剑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挥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重重撞
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长声大叫侧过头来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你们三个坏人怎么一起打一个好人?”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随即心下喜欢:“那也好便借这三人
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
了那三人。”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觉身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却如此大胆定是受人
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
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扬起
大刀作势横砍。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都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
开。”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恶徒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
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响只打得那小丐头昏眼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
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通一来他不知吴道通是好
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通从屋顶摔下便给那高个儿双钩刺入小腹否则
说不定他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压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登即起疑:“这小鬼到底仗了什么大
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罗唣?”侧身向大树后望去时瞥眼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
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江湖上所说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
非是他?”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
只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
料那小丐一来强项二来不懂凶险竟是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
这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
小丐痛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
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那道人飞脚将小
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
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位
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
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开大声道:“你是好人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客我们犯不着
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帮怕了人家?”当即举
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不动
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连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
吧。”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
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刀横砍刀势轻灵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
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无
物刀刃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来。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
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纷纷
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
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
被服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
重一撞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没有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
见他收招时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
松松的乱被他连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样。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
是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
宛然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
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吧!”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
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丑脸汉子脚步蹒跚受伤着实
不轻。那瘦子伸右掌往树上推去嚓的一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震激带着大悲
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没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帮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耍给我看
的。此人剑法轻灵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妇尚颇不如凭这手功夫便想在我
面前逞威风吗?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气这姓米的露这两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
上前教训教训他对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顺手杀了只是玄铁令的心愿未了实不愿在此
刻多惹事端当下只是冷眼旁观始终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好了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
袖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
吧……”一句话没说完脑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
有些什么泥人儿都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个代怪杰武学修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
边说不定有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去拿什么东西就算明知
大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
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
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谢烟客很想瞧瞧书信中写什么是幅什么样
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动。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共是一十八
个。玩偶制作精巧每个都是**的男人皮肤上涂了白垩画满了一条条红线更有无数
黑点都是脉络和穴道的方位。谢烟客一看便知这些玩偶身上画的是一套内功图谱心
想:“大悲老儿临死时做个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
玩儿的?”
那小丐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
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他们穿那就更好了。”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儿虽然和我不睦但总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
野!”说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谢烟
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
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
那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始终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
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
不能相欺。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小丐喜
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有开口正式恳求否则要我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
条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说道:“咱们得走快些。”小丐刚应得一声:
“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只觉得凉
风扑面身旁树木迅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松开了手。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身子摇幌了两下登时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
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
好我自然多谢你啦。”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小丐
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否则我求也无用。”谢烟客道:“怎么无用?”小丐
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难过脚上又痛:说不定要哭一声。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
你心里难过。”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小叫化便在这里睡吧!”随
即心想:“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
肚饿也忘了。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
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次日清晨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轻而易举之事
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还
算什么人了?”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
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岂料他却道:“没什么
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谢烟客不停南行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
嚼吃要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直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
之下居然也硬撑了下来。谢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却始终不能如愿到得后来心下
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
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
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
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便是摩天崖了我外号‘摩天居士’
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张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
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
有朝一日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又怎能寻得
着爬得上?至于阿黄更是决计不能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只须求我一声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给
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对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过他此时他生平次受人欺骗眼中泪
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少
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见是老大一个山洞。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那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
亲一人相依为生从来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
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谢烟客一怔心
道:“他请我吃过馒头、枣子、酒饭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当
下也不理睬。
这等两人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
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
起斧头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砍死当下在山溪里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
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勺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这獐
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日后
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设陷、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
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是
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
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
儿子去煮若是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
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
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愁心想:“这件事不从解决
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
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可也是头痛万分之事。”
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
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
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
得兴高采烈。
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
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以
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
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肓俞、商曲而结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
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
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
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
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
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
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
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
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跤、阳跤六
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的
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
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
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想到此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然胜了一招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
“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
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
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
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什么仁义道
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着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
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
“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
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
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
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
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
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
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
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
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点的
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
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
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
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
有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什么事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
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
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
人干么又来求我?”这些话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母亲口中痛骂:“你来求我?这时候
可就迟了。从前为什么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呼下来这滋味却实在极不好
受。这么挨得几顿饱打**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什么。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过的日
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不知不觉之间心中早就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心道:“刚才你如开口求恳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会教你一身
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现下你自寻死路这可怪我不得。”点头道:“好你不求我我也
教你。”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将每一个穴道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
指点。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记忆不明白处便提出询问。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
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修习。
过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足少阴肾经’经脉而行。谢烟客见他进展甚
心想:“瞧不出你这狗杂种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可是你练得越快死得越早。”跟着
教他“手少阴心经”的穴道经脉。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下去过得两年有余那少年已
将‘足厥阴肝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的六阴经脉尽数
练成跟着便练‘阴维’和‘阴跤’两脉。
这些时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
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练到后来时
时全身寒战冷不可耐。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谢
烟客居心险恶传给他的练功法门虽然不错次序却全然颠倒了。
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
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和体力便
逐步增强。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厥阴、太阴、阴维、阴跤的诸路经脉所有少
阳、阳明等经脉却一概不授。这般数年下来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阴寒积蓄
已然凶险之极只要内息稍有走岔立时无救。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竟然到此时尚未毙命诧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
道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世务全然不知心无杂念这才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换作旁
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已死去多时了心道:“这狗
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几
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说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
在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于我此险决不能冒。”
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练九阳诸脉却不教他阴阳调合的法子。待得他内
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
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对此计大妙。”
当下便传他‘阳跤脉’的练法这次却不是自少阳、阳明、太阳、阳跤的循序渐进而
是从次难的‘阳跤脉’起始。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力所能练抑
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习虽然进展甚慢总算他生性坚毅过得一年有余居然将‘阳跤脉’
练成了此后便一脉易于一脉。
这数年之中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谢烟客便带同那少年下山采购不放心将他独自
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两
人每年下崖数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立即上崖从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
衣服鞋袜自也是越买越大。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
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
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无事分
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诸阳经脉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
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
数年中更是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
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尽道:“小子你一
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
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
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听
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也掌却是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
客打到兴蓦地里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
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
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
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那少女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向他嘴中喂去。那少年张口吃了又甜又香
说不出的受用。那少女一言不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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