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阿朱道:“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做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此处山茶花虽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是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立刻就出来。”携着阿碧之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环来。
那小环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脸上满是欢喜之色说道:“阿朱、阿碧你们好大胆子又偷到这儿来啦。夫人说:‘两个小丫头的脸上都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么?”那小环幽草向段誉瞧了两眼转头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还带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抿着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心口说道:“幽草阿姊勿要吓人捏(‘扌’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给俚吓舅太太倘若在家这丫头胆敢这样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几岁?也配做我阿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说着摇了摇头。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同你做一会儿伴?幽草阿姊几时你到我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两女说着跃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誉望了一眼。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幽草一手拉着阿朱一手拉着阿碧笑道:“进屋去罢。”阿碧转头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等一歇我们去去就来。”
段誉道:“好!”目送三个丫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且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有何异种?”信步观赏只见花林中除山茶外更无别样花卉连最常见的牵牛花、月月红、蔷薇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所植山茶却均平平无奇唯一好处只是得个“多”字。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还算不错却也栽种不得其法心想:“这庄子枉自以‘曼陀’为名却把佳种山茶给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着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路径眼见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不知那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却有点儿难了心想:“先走到水边再说。”
可是越走越觉不对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没见过的正暗暗担心忽听得左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子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该当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霎时之间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那里去?”
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邓大哥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帮‘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不传之秘。你们‘还施水阁’和我家‘琅擐(‘扌’为‘女’)玉洞’的藏谱拼凑起来也只一些残缺不全的棒法、掌法。运功的心法却全然没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练?”
阿朱道:“公子说道: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创的他为什么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难。”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这话倒也有理想来他人既聪明又是十分有志气。”
却听那女子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能创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间又怎办得了?你们看到公子练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朱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心法我虽然不知但从棒法中看来有几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几路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确然无疑的他……他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动上了手只怕……只怕……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只“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在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公子临走时说道丐帮冤枉他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他到洛阳去为的是分说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帮中人动手否则他和邓大哥两个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就只怕说不明白双方言语失和……”
阿碧问道:“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不妥当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说着轻轻顿足显得又烦躁又关切语音却仍是娇柔动听。
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无不既敬且畏。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艺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一时想得出神脑袋突然在一根树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问道:“是谁?”
段誉知道饰掩不住便即咳嗽一声在树丛后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位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们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着我要写封书信跟他说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帮中人动手千万别使打狗棒法只用原来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也没法子了。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舅太太曾经说过……”
那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中似乎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是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拼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她一面当下鼓起勇气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后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着花树身形苗条长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着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真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我们传信柬不可我姊妹这两条小命就可有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数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见那女子人虽远去似乎倩影犹在眼前心下一阵惆怅呆呆的瞧着她背影隐没处的花丛。
阿碧轻轻扯扯他的袖子段誉兀自不觉。阿朱笑道:“段公子咱们走吧!”段誉全身跳了起来一定神才道:“是是。咱们真要走了吧?”见阿朱、阿碧当先而行只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桨划了出来。段誉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誉若是无福怎地让我听到这位姑娘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我见到了她神仙般的体态?若说有福怎么连她的一面也见不到?”眼见山茶花丛渐远心下黯然。
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说道:“舅太太……舅太太回来了。”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头上彩色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来俯低眉神态极是恭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身。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那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不请自来均须斩断双腿么?”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段誉朗声道:“在下段誉避难途经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道:“你姓段?”语音中微带诧异。段誉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们这两个小蹄子!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朱道:“启禀舅太太婢子是受敌人追逐路过曼陀山庄。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干系。”舱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语。别这么快就走了跟我来。”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其时离曼陀山庄不远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
只听得环佩叮咚快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执长剑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气一直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身穿鹅黄绸衫衣服装饰竟似极了大理无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过这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四十岁不到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见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无这等美艳无伦年纪固然不同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脸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斩去他双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婢女躬身应道:“是!”
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要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
王夫人上了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铁炼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来。两人都是双手给反绑了垂头丧气。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贵子弟另一个段誉竟然认得是无量剑派中一名弟子记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誉大奇:“此人本来在大理啊怎地给王夫人擒到了江南来?”
只听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赖不认?”唐光雄道:“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在大宋境内不属大理国。”王夫人道:“你家乡距大理国多远?”唐光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国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当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国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苏州来干什么?既然来到苏州怎地还是满嘴大理口音在酒楼上大声嚷嚷的?你虽非大理国人但与大理国邻近那就一般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竟无半点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百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但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的结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应道:“是!”拖了铁炼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认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购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没一本名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花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
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倔强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吓吓段誉左手一举小诗当即止步。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做‘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
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和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名贵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极是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的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环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不是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都是不会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然不见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茶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一排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一株“抓破美人脸”右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诗诗书于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头这时竟然不敢回正就让脑袋这么侧着生恐头颈骨中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茗你听到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言下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显是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不自禁既感羡慕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责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么会对夫人说?”小茗道:“夫人倘若问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说。”
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洛阳找不到那些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小茗道:“公冶二爷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一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很生气好在少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那少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很有光采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声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一闪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昏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颇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问段誉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姊姊的言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又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你称作王仙子吗?似乎太俗气。叫你曼陀公主罢?大宋、大理、辽国、吐番、西夏哪一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
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和这神仙体态不称……”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要紧话要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一般。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6凉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下暗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子而关心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听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我所知其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着那就心痒难搔。”于是咳嗽一声说道:“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叫作‘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放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这么一点那条大汉便缩成了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的弟子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更是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撅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罗哩罗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是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也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凤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武功。”
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和我自己却是不学的。女孩儿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己母亲。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续道:“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之外很少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道:“怎不问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寺的和们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给你点了穴道。”
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说道:“这边手背上没有穴道的。‘液门’、‘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说着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
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突觉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问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反正我就不说阿朱、阿碧两个丫头也会说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语嫣”。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心想:“我把话说在头里倘若她跟她妈妈一样说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脸孔叫我去种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语嫣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联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呜”、“参合庄”、“燕国”……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读。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你说中国书不好那么有什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了就大大生气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鲜卑字的书。”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记忆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他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娇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提到这些……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
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自己:“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环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翻闷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韦陀杵’。”王语嫣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门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极为威猛。”
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6凉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韦陀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只有姑苏慕容氏才会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点头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仇。”王语嫣道:“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天灵千碎。’”王语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是上乘武学只不过是力道十分刚猛而已。”段誉道:“这人也死在‘天灵千碎’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是我表哥杀的玄悲和尚却一定不是。我表哥不会‘韦陀杵’功夫这门武功难练得很。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他不会这门武功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一定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脸上神色甚是惊惶气急败坏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这人的右手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又说:这两个小丫头倘若再给夫人见到立刻便砍了脑袋。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
王语嫣也甚为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伤残了她们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那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语嫣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适才跟她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姑妈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道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下姑妈也过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道:“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小茗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都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爹爹的姊姊凭什么来管我?哼他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做的是“兴复燕国”的大梦只想联络天下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
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说到“韦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三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转口道:“……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着来跟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得紧。可是一个慕容复再加上个邓百川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是不自量力。”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过了咱们‘琅●(‘擐’字的‘扌’换为‘女’旁)玉洞’的那么让她的宝贝儿子慕容复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出去!”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了一阵呆迷迷悯悯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他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王语嫣道:“妈没答人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懂得这么多武功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着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己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母亲自然不会准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当真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帮表哥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帮了表哥。”想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担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作‘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着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但总是鼓不起勇气犹豫着:“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语嫣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他心当下以退为进说道:“即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后“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是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四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次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没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道“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里一凛:“什么‘花肥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宰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眼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量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看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大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转过头来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立刻砍了脑袋!’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暗暗叫苦:“唉这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
王语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钢条套住了她的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即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脑袋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诽谤夫人的清白名声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即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那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边扳动机柱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圈住了他腰。段誉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大骇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要是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
严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弟子的内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内力他内力越强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这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那只片刻之功。严妈妈虽然凶悍内力却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只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放……开我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着王语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按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响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又是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使‘化功**’?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
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她未必入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雪功’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第一次听到。日后还要请教。”
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于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瞧他……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当真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即也不用带走啦。”二女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浆向湖中划去。阿朱、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浆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的丝毫影子四人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是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出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道:“少林寺享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定时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个少女会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钟灵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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