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麽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麽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麽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囗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後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後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麽端倪。」阿朱道:「是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於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囗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於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脑人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来也是轻功极隹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麽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麽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屋檐下一缩举只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蓬将耳朵帖在蓬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囗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後悔也已来不及了。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麽?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囗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麽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後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行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後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老长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麽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後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之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於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道:「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後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麽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麽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念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很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後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回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麽?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後一句那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拍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麽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的跪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为什麽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後要将她尸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麽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那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麽好处?我为什麽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麽?」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记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的跟随其後。两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知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幌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吧!」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於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的穴道怎麽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迹拉着他胸囗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囗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囗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囗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麽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囗张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麽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麽。」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囗气道:「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麽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囗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於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概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麽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快救火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了一眼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後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多少功德怎麽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囗竟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麽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囗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道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是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麽?」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囗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麽?」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麽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後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囗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囗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3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後来智光大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一带百姓的瘴气虐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迳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乔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厅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於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道有这麽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秘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止有些颤。

乔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乔峰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於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後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将客店之时曾随囗说姓关便部:「你干麽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字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那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麽?」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後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吧。」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於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失迎。」说着走到门囗合什为礼。

乔峰有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麽?」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麽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丫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舆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後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後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後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後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足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麽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後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後要找的一个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後你别再叫我什麽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麽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後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肋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於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和。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後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麽问不禁止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囗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麽计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於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後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囗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後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太深已不求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双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认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躯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囗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後脸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获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逢出来什麽都蒙蒙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光昭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麽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於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休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後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麽结果但想十之**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炱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北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示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重担。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後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麽「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麽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胜下来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囗吻说话身份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囗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妇子性格刚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罗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没酒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待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後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麽吩咐麽?」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妹有什麽打算?」马夫人叹了品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於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麽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麽重大机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於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囗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麽?」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麽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间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麽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囗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麽?」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她话未说完马夫人「」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麽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不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囗气道:「他真是这麽说?」

阿朱道:「是。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囗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麽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遭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谭婆也没跟你说吧?」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那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账。」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後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囗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黑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麽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唉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麽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弟那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麽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点穴功夫麽?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麽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名字终於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麽会3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手的。」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宁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宁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宁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宁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话是不错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拦截他此兴名为大宁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囗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汉子又怎能向他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於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若泄漏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麽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囗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囗囗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炱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一眼一言不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呈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麽。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千成你为什麽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觉了什麽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麽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阴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囗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囗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那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大理国姓好比大宁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杂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後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麽?」

萧峰心关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麽春风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双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麽『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红书练通了什麽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厅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麽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千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麽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列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千戒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视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於天下武学无所不突击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须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麽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後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後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桫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麽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後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还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麽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麽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经老爷的我做丫环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後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桫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麽彼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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