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下百馀丈。突然间蓬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馀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来前边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是镶在石壁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意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湖底那还是逃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有三十馀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岭。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举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这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看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岂不是”什么忽见东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馀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见玉像头上的头是真的人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骨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能。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馀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出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为‘女’)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神仙姊姊这个比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玄琴玄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当日你为什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账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擐(‘扌’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擐(‘扌’为‘女’)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擐(‘扌’为‘女’)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擐(‘扌’为‘女’)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馀级水声已然振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馀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幌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道“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裣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园园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吧。”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什么不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吧!”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人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里干什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什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立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足奔出但听得砰嘭、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了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吧?”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馀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
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什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包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吧?”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拦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夜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疑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来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双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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