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英果然是深知赵楚心思的,见老罴营竟不肯受用那纹银,眼珠一转笑道:老罴营,熊罴之师,些许钱财,本也不在眼中。然我大军新聚,当有法令严明,有功者赏,有罪者罚,不可疏忽。老罴营,乃有功归来,不可不赏,千二纹银,不过略略心意,不可拒绝。
乃令道:取纹银凑足四千之数,老罴营可自用,亦可赠友许朋,往后有功,以敌来,一级,则赏银三两,十级,可赏银五十两,以此类推。

新军目瞪口呆,那老罴营,却双目尽是熊熊烈焰,他等都是卖命当饮水吃酒的,若有这等好事,取几十级人头来,岂不是家小得安生,从此不再有胆战心惊?!

陷阵营虽是赵楚嫡系,却也双目熠熠生辉,论功行赏,比那只一腔的血来更是安稳,他等也是虞家庄里有家小的,没几个银两防用,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谁知明日都在何处。

千有用万有用,不及家底殷实有用,好男儿也非无情,家小不得安宁,如何能马上去富贵如烟云!

高蛮几个,同往银库里取了银箱,打开时分正值晨光照来,白花花晃晕了新军的眼,老罴营将士不再推诿,心安理得取了五两来,安然又退回原处,肃然凝立。

眼看新军眼神越热切,琼英偏头往赵楚来瞧,赵楚凝目细看,这数日来,她与扈三娘两个无一日可得安歇,神形略略消瘦,那铠甲也似宽阔也些。

赵楚暗暗自责,道:她两个情深意重,都是人间难有的雄烈女子,此生与我,只怕不能得多少安宁,如何这般大意竟漠视她乃是个女儿身子娇弱自与我不同。

怜惜顿起,悄然捏一把扈三娘素手,低声道:时已不早,快些安歇,此处有我便可。

扈三娘正待拒绝,赵楚抢先道:不许推脱,若是没了你,便是有这天下,又有甚么好。又傲然道,区区夏津这军马,我若不能驾驭,往后百万铁骑,又有甚么资格如臂使挥来天下。

扈三娘心下甚喜,扭头处却见本便双眸不住四下里探看梁采芷愕然望来,由不得面上火烧一般,重重握他手掌,低声如蚊蚁般道:我此生,便是为做你臂膀而来,怎地这般客套只是你这话儿,我甚是喜欢,不知琼英怎样心思。

赵楚哑然失笑,也是他大意,只将这两个女子作了书中人物看待,哪里念过活生生便在他身边,一念至此,更是愧疚,乃缓缓道:你舍却偌大家业随我东奔西走,平日里只是隐约有些欢喜,并不曾念及你的好。往后,我定好生待你。你予我,无怨无悔,不提补还,只用心将你作我妻子对待,可好?

扈三娘只觉双足软不可久立,偷偷一瞥众人,便是那梁采芷也尴尬远离也些,又喜又恼顿足嗔道:好好的,没来由说甚么疯话,人这般多,我,我宁肯你私下方来对我说。且记,今日只说两遍便可,不可多了。

说完,拔足便走,高蛮神色迷茫刹那清明,急忙使一老兵带路,待得走出好远,扈三娘方回向琼英道:这般大小事,本是军中规矩,有别人在,你我何须抢了风头,快些安歇的好。

琼英狐疑来望赵楚,赵楚心下好笑道:原只当她与世间女儿不同,那亲昵的话只怕不用来说,谁料这世间女儿,情爱心思都是一般儿,便是她,明面处不说,心底下却是极盼望得三两句的。

当下暗暗道:往后不可这般大意,须知她便是这一生里的安宁所在,便是远胜许多须眉男子,也不可忘却她乃我心内相爱之人。

琼英再见赵楚神色迷离嘴角竟挂出微笑,淡淡喜意止不住荡漾,心头更是狐疑,拔足便要问扈三娘端详,却猛然记起此地所在,勉强道:如此甚好,大军有甚么规矩,自有现成的在此,数日未眠,暂且去了。

说完,急匆匆叫了一身亲兵打扮梁采芷,三人往中军帐后厢去了,那中军帐虽已洗尽血腥,赵楚也不舍使她两个居住。

本是城内众军,见赵楚出手甚合脾性,生恐琼英这个主将有了变故,虽如今见他将此事顺势承受了,却也暗暗念想赵楚来做主事的更好。

眼见她两个远去了,高蛮大声道:请使君定个规矩,最是公平不过。

花荣等人心下暗喜,一起来劝赵楚上那高台,赵楚也不推辞,暂且将高蛮事情放在脑后,大步走上高台喝道:我军不日便要赶赴边疆,没本领的字是逃不脱被杀命数。战场之上,最是公平,有本领的活命,没本领的丧命,今有军令六条,诸君不可推却!

众军肃然,只听赵楚喝道:这六条军令,甚是容易,只记住三杀三赏便可!违背军令不尊号令者,斩!临阵逃脱者,斩!骚扰百姓者,斩!杀敌有功者,赏!有不寻常本领如可行走山崖峭壁如履平地者,可制作器械利刃者,赏!所到之处,百姓欢呼拥戴,敌军仓皇不敢直面者,赏!

三杀三赏念毕,赵楚扬声喝道:可有不愿遵守者,早早出来,赏他三五两银钱回家,不可搅乱我大军锋芒!

这般说,他却留了心思,转眼将台下众军神色一一打量,将那神色油滑迟疑的牢牢记住,又略略看一遍军容,暗叹道:面不改色甚至神情激烈的,无非陷阵营老罴营将士,寻常之人,茫然之色只有贪婪之情,这般大军,何时方能成长为一色的百战老兵!可惜如今悍勇将士,唯有两营不过两千人,若此刻有十倍,取燕云何足挂齿。

那新军里,三杀军令之时,两股战战只有少许英挺士卒面容不改更添欢悦,大部分的,一个斩,便是一个激灵,只等三赏之时,方面容一改茫然惧然有贪婪颜色。

赵楚也知,如今这不足两千人悍卒,那八百老罴营是未知之数,来去只陷阵营可作亲信嫡系,也是时日不久缘故,若非虞李,他尚不知何处取可信赖麾下来使。

转眼间,赵楚又思得一策,问高蛮道:可知营内有木制军械?

高蛮愕然道:有,甚多。

赵楚怒道:取军械,尽数带之,三刻之后,倘若有人铠甲兵械作假,以不遵军令斩!

三军惶然不知所措,高蛮心内也不甚理解,只将那军内有铠甲不振兵械不趁手的都揪将出来,取了铁制的给他,但闻赵楚又喝道:令老罴营,陷阵营,取木制兵械,以平日训练阵型排列。

燕十八此刻也迷惑不解,与高蛮相视一眼,却又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他两个只当赵楚此刻便要这两营将士决个高下,战意盎然不能遏制。

花荣凑来低声道:哥哥,两强相遇,只怕要有一伤,便是木制兵械,也须磨合数日方能攻守操练。

赵楚一笑,但道:非是要他决个高下,但看便是。

众人一头雾水,新军四下里散开要瞧热闹,待得两营将士将刀枪换了木的,赵楚方道:以陷阵营,老罴营为攻方,其余三军皆来防守,胜者奖赏,败者受罚。

三军哗然,燕十八与高蛮面面相觑,心下也有些忐忑,那新军足有万人,他两营和一处也只不足两千,便是身经百战,只怕也有心无力。

正众军面面相觑中,赵楚道:程平本为军法官,做个裁决的最是公道。只他有要事在身不能即刻赶来,我便做个看的,胜败一目了然取大钱万贯,奖励胜者;于城门口立一标柱,使程平率人监看,败者十二时辰之内不可歇息,全副铠甲兵械绕城奔走,以十圈为一次歇息时候。

一言既出,高蛮与燕十八眼珠也红了,这夏津城虽不甚大,却方圆也有十数里,倘若十圈,非是人能承受,若是一营强兵一营百战老卒活生生要累死此处,容不得尊严不可答应。

新军却是欢呼,万贯大钱,便是分来也有人手一贯,万人对阵不足两千人,便是五个打一个,也不怕他有甚么过人手段。

两厢里战意高昂,李逵咧开大嘴呵呵笑道:这注意甚妙,俺看百圈最好。

高蛮与燕十八登时瞪眼,心道十圈便能死人,倘若百圈,这黑厮只怕要被众人深恨一生。

赵楚心内偷笑,点头沉吟片刻,又道:铁牛此话,甚是在理,十圈甚是容易,不如便改百圈?

燕十八急忙道:军令如山,不可朝令夕改,十圈最好。

说罢向高蛮使个眼色,两人暂且将心内较量放在一边,一声喊不等赵楚决断,将面色仓皇眸子里都是血红两营将士展开,急忙忙磋商片刻,便有队形摆开。

但见左手陷阵营,长刀高举,呐喊如雷,士气顿时高昂至极。

右手老罴营,倒不曾这般震天动地,八百老卒,似习惯般探出猩红舌头,将干裂嘴唇如饮血般舔舐三两下,往手心里吐些口水,狠狠将兵械抓在手内。

赵楚细看,这老罴营只分三排,中央一排乃是长枪手,长刀斜背背上,枪刃微微低垂,临战前夕便是一分力气也不肯浪费。第一排,乃是短刀盾牌手,半蹲地上蓄势待,恍如正欲作势扑出猎豹,尚未临敌,杀意便足。第三排,方是正经校刀手,刀柄倒曳手内,刀头轻轻点在地面,身躯微微斜扭,宛如绞足力道弩弦。

陷阵营丝毫也不逊色,正是那庙宇里杀敌小阵组合成大阵,将士双手紧握刀柄,双眸凌厉盯住前方,乃是正宗陌刀队阵型。

新军那厢,赵楚一瞥之下暗暗摇头,虽有些人才不住呼喝整队,乱糟糟一片不能成盾牌般防御阵型,只不知那领兵的如何协商,整体阵型倒是不错。

最后弓弩手,中央校刀手,前排长枪手,侧翼有骑兵护卫。

只陷阵营这厢,三百骑兵与新入军士不能有许多日子磨合习练武艺,毕竟比不上如一人般那老罴营。

陷阵营,锋利如箭簇,热情如火,每战呼喝震天,酣战作烈酒入喉,闻者动容心惊。

老罴营,凛然如凶兽,沉默如水,大敌当前默然,力量都在手内里,见者惊魂忧惧。

陡然间,赵楚金鞭霍然挥下,犹如赶海之秦王,厉声暴喝道:杀!

陷阵营那厢,低沉如一人嗓音,出野兽捕食前怒吼,只听半空里如火焰爆裂般沉闷一声响,将士双脚竟蹬起校场里尘土飞扬,似下山猛虎,转眼撞入慌乱新军大阵长枪手大阵,最后那弓弩手,便是放箭也不及。

高蛮神色稍稍诧异,百忙中瞥一眼猛虎下山般陷阵营,面色更为郑重,几乎便在陷阵营出击刹那,他手内木制长刀狠狠前指,老罴营也动了!

最先盾牌短刀手,乃是轻兵死士,先身后两排一步,轰然撞入迎面新军大阵内,甫一接触,刹那便退,却与整支老罴营,脚步轻灵奔走如烟,一头撞入后军弓弩手阵内。

但见那轻兵短刀手,信手一抬便磕飞软弱飞来羽箭,转眼撞在弓弩手面前,也不管手内乃是木制兵械,更不管面对的是同袍,狠狠挥动短刀,哀嚎声如乐章他最是爱听,转眼破开弓弩手大阵三层之内。

新军不能想象竟有这般悍卒,不及对待,前方陷阵营如刀阵滚动,又如浪涛滚滚层层卷来,迎头士卒不能抵挡瞬间便给突开一层,身后老罴营又这般厮杀,没奈何两头忙乱,虽有主将四下调动人手,不可阻挡两营人席卷而来。

这陷阵营倒也那般,只是死战以悍勇杀来,那老罴营,悍勇不下陷阵营,却更是狡猾手段层出不群,他前排的短兵分明已杀透数层眼看便要冲来众军,猛然却掉头转弯,不与匆忙调来人手作战,自猝不及防处再次穿透杀入,真乃一击不中,远扬千里!

更有这老罴营伤人手段,最使人胆寒,似他等深知何处乃是致命的伤害,一刀砍来,一枪刺下,通体疼痛难耐不能再挥刀厮杀,软绵绵横握地上呻吟不止。

赵楚微微颔,与身畔花荣低声道:陷阵营乃是猛虎,老罴营便如野狼,有此利刃,假以时日定能成就大事。

花荣耳闻赵楚赞叹,却听出他话音里忧虑,乃笑道:陷阵营乃哥哥亲随,老罴营眼见也要入哥哥手内,怎地倒不甚欢喜?

赵楚暗叹一口气,他这秦王后裔,只一条金鞭可做个证据,曾记得宋室南渡时候也有赵匡胤后人秀王一脉,若是见了那人,与高蛮怎生计较说话。

说来也甚是好奇,秀王虽是个闲散的皇室,也比他漂泊江湖的太祖遗脉好用许多,这高蛮与他身后力量,怎地不去寻他来商议大事?

谁也不曾料到,不足两千人,除却陷阵营三百骑兵尽皆战死,一万新军全数为两营歼灭,眼看四下里都是呻吟哀嚎新军,两营老卒会师那中军处,也不曾在厮杀里分出胜负。

喝令三军归队,赵楚依言将万贯大钱分两营,眼见新军萎靡不振甚是低垂,畅快大声道:技不如人,怨不得老天。今日之战,到此结束,新军须依军法绕城十圈,胜者可旁观监督。

燕十八自是知晓赵楚话里意思乃是要做个样子监视新军,外围有石宝骑兵,何惧新军逃脱的,只这样子,也须做出,当下大声哄笑道:自当如此,且看十圈足数不足。

高蛮虽是粗豪,却心思灵敏,难得赞同燕十八一句,趁势又将新军损将几句。

赵楚在高处,自能瞧见新军面目,阴沉愤怒的居多,当下诡异一笑,道:只是今日起,我亲来新军这厢,便是新军主将,往后攻守,有程平裁决,我却要做个与你两营作对的。

花荣正要劝阻,阮小七面色大变一步窜在赵楚身后,甚是幸灾乐祸瞧向燕十八与高蛮两人,李逵挠挠头,自然也要站过来。

花荣愕然,阮小七一把将他拽来,在耳畔低声道:只怕燕十八两个要遭殃,哥哥平日里最喜使些手段捉弄,只怕过几日绕城便是二十圈,不作那送死的短命鬼。

花荣不解,赵楚已笑道:自然,赏罚不更,一如今日,新军里敢有志气来取万贯大钱的,前行一步!

新军震惊,却也将胸内怨气缓缓放开,隐隐有归心迹象,闻言有数百条好汉踏足前来,赵楚认得,这数百个好汉,乃是与两营将士死战至最终的。

其余众人,浑身疼痛,却见有意将那大钱捧住晨阳下金灿灿展露的燕十八诸人得意模样,心痒又不忿,迟疑跟进一步。

赵楚大手一挥:今日操练到此为止,都去歇息,四个时辰之后新军当于南门口集结不可有误,迟到者有军法处置!

阮小七在一旁心疼道:银库里钱财,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哥哥这般花销,省下许多,往后便能安稳许多。

赵楚咬咬牙,见新军一步三回头来望欢呼的两营将士,狠狠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幽云之行迫在眉睫,只好如此行事!

正说间,程平与燕十三联袂而来,前者形色匆匆眉宇里都是阴霾,后者一脸喜意掩不住欢喜,不知究竟有甚么祸福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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