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谷瞧着不忍心,觉得不过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萝卜汤,却叫团子馋得这样,斟酌良久,悲壮地挽了袖子下厨。须知夜华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萝卜汤远非寻常,调味之丰足,工序之繁冗,叫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迷谷差点掀了我狐狸洞做出的东西,自是得不了团子青睐。
于是团子继续拉着我的衣袖委屈:“娘亲娘亲,父君什么时候回来?”
从前,凤九喝多了同我讲她的风月经,有一个感悟,说情这个东西,未尝试时不觉如何,一旦得了它的甜头却再放不了手,世间再没什么东西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为世间固然没什么东西能比情爱更磨人,却有东西能与它一般磨人。
譬如,夜华的厨艺。
虽不像团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里,对夜华君以及他的厨艺的思念,也是一样的。
我记得在东海水晶宫初见夜华时,除了他那张脸略让我诧异,也并不特别觉得他如何。近日来,每每想到他一个天族太子,整日里要事缠身,却跑到我这里连做了三个月伙夫,竟觉得十分不易。
夜华君其人,真是懂事亲切又和顺啊。
待夜华从天上回来,我与团子总算吃了顿饱的。迷谷很有运气,过来送枇杷时正赶上饭点,我招呼他坐下同用,顺便欣慰地告知他,阿弥陀佛,不用再送枇杷过来了。
因这番缘由,我终于领悟到没有夜华做饭的日子多么难熬。隔日里,便兴冲冲地贴了张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选个小仙,与夜华做厨事上的关门弟子。小仙们很踊跃,狐狸洞前两行队排得甚长。
迷谷兴奋道:“青丘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既然人这么多,怕是要摆个擂台,叫他们比上一比,才好挑拣个根底好的送去随太子殿下学艺。”我以为他提得很到点子,允了。
迷谷办事很有效率,我不过折转去小睡了片刻,醒来时擂台已经摆好。
一时间青丘炊烟袅袅。团子站在狐狸洞前不停地吞口水。独坐一旁的夜华抬起眼皮来略看我两眼,眼神挺古怪。我左右瞧了瞧,见他身旁还空了张竹椅,便蹭过去坐。
团子立刻扑到我的腿上来。夜华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听迷谷说你要选个弟子给我?”
我点头称是。
他将台上忙得热火朝天的一众小仙笼统扫了个遍,侧头向我道:“叫他们撤了吧,没什么根底好的。”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错。可你实在用不着跟我学,我们两个有一个会就行了。”
言罢施施然起身回了书房。
我呆了半天,没弄懂他是个什么意思。
迷谷颠颠地跑过来问:“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个?”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叫他们都撤了吧,他一个也没瞧上。”
擂台事件七八日后,那日早上,我窝在夜华的书房,边翻一个话本边嗑瓜子,夜华坐在几案后批阅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现今已颐养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孙子每日里忙成这样。
窗外荷塘中的莲花开得正好,和风拂过,立在花蕊中的蜻蜓随着花枝一同摇曳,送来一阵淡香。迷谷带着团子坐了只小船荡在塘里采荷叶,说将这荷叶晒干,制出新茶来十分爽口。迷谷虽撑不起灶堂,沏茶还是有两把刷子,这上头道行不浅。
夜华放下公文,过来将窗扇打得更开,笑道:“你这般疲懒,一塘花都是自生自灭,却也能养出个天然雕饰的形容,丝毫不比天宫瑶池的差,真是难得。”
我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抓了把瓜子给他。他向来不吃这东西,只接过去,站在窗前剥了一会儿,将果肉拿来给我:“阿离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过来,塘上忽然响起团子一声惊呼。我探出半颗头,正看到迷谷提身飞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闯青丘。
我对着独坐在船上的团子招了招手:“过来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扭捏地绞了会儿手,红着脸道:“阿离,阿离不会划船——”
迷谷呈上破云扇时,我正将手中的话本翻到精彩处。夜华凉凉道:“将眼珠转一转吧,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门来了。”
我先在脑子里过了遍他们家那神秘而庞大的族谱,将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搜索谁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云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正是那退我婚的桑籍来着。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东海时,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我曾许了少辛一个愿望,叫她想清楚了拿着扇子来青丘找我。她此番,看来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谷脸色青黑地将少辛引进来。我给他递个眼色,叫他知道团子还在荷塘中心坐着,他啊了一声,赶紧从窗户跳了出去。
夜华悄没声息地继续看他的公文,我悄没声息地继续读我的话本。少辛在地上默默跪着。
将话本翻完,杯子里茶水没了,我起身去外间沏一壶,路过夜华书案时顺便也拿了他的,叫他白捡个便宜。茶水沏回来,少辛仍是默默跪着。我纳罕得很,喝了口茶,平和地问她:“你既来找我,必是想清向我讨什么了,却总不说话,是个什么道理?”
她抬头看了夜华一眼,咬了咬唇。
夜华云淡风轻地边喝茶边批他的文书,我将杯子放下来,继续平和道:“夜华君不是外人,你只管大胆说。”
夜华抬头来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
少辛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儿元贞。”
待少辛一把鼻涕一把泪陈情完,我才晓得她为甚对夜华颇多顾忌。
少辛口中这个元贞,乃是她同桑籍的大儿子。如今的天君虽不再看重桑籍,对元贞这个孙子却还是不错。九重天上天君赐宴,每每也有这个孙子一方席位。不日前天君寿诞,桑籍领了元贞备了贺礼前去九重天给天君他老人家祝寿。夜里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贞却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闯进了洗梧宫,差点调戏了洗梧宫的素锦侧妃。我自然知道这位素锦侧妃是谁的侧妃,斜眼觑夜华,他却合了文书看着我,眼中含了笑意。夜华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绿帽子也戴得很欢快。
所幸这顶绿帽子并没有真正坐实,元贞终于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脚,算是个调戏未遂。然这位素锦侧妃却刚烈,当即一根白绫悬上屋脊,要自裁。这事理所当然惊动了天君。此前我便听得些消息,说素锦原本是天君的一个妃子,后来夜华看上,天君向来宠爱夜华,便将这新纳不久的妃子赐给了他。
天君想来对这曾经的妃子尚很有几分怜惜,听说元贞将她调戏了,震怒非常。立时着捆仙锁将元贞捆了,颁下旨意,将他打入轮回六十年,六十年后方能重列仙班。
少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贞是个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一只,断不会犯下如此错事。虽然我以为,一个人善良不善良,与他好色不好色诚然没有什么太直接的联系。然则元贞,终究还是被投下凡了。
我摸着茶杯感慨:“就调戏未遂来说,这个惩罚委实重了些,可你这儿子调戏的是夜华君的侧妃,好说夜华君也在狐狸洞照管了我们两个多月的伙食……”
夜华重新拿起一卷文书,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情,元贞那回事,我也觉得是重了些。”
我震惊道:“可他毕竟也觊觎了你的侧妃……”
他冷笑了两声:“我没什么侧妃。”便起身添茶水,顺便过来捎带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惊,四海八荒风闻他对素锦侧妃的宠幸隆盛,敢情,是传着玩儿的?
少辛托我的事并不多难。她原已打听到元贞转成凡人后,十八岁上有个大劫,这大劫或苦他一世,便求我将他这劫数度化了,叫他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她将这桩事托付给我,倒是有头脑,托得正好。虽然是个神仙都有改动凡人命格的本事,然神族的礼法立在那里,规矩束着,神仙们纵有这本事却无用武之地。不过,天君欠我们白家的账至今仍摞在那里一分没兑现,由我出面讨几分薄利,他多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桩半大小事囫囵了。
元贞托生托在一个帝王家,冠宋姓,叫作宋元贞,十二岁上封了太子。一生不愁衣食,倒是很好。现今正要长到十八岁,劫数将至。
元贞在凡界的母亲乃是个奇女子,原本是当朝太师的独女,十五岁送去皇宫封了贵妃,恩宠显赫,生下元贞后却闹着出家。皇帝被缠得没办法,只得在皇城后一个孤山上与她修了个道观,让她虔心修行。
皇贵妃出家,皇子依例应抱去皇后宫里养。元贞她娘却十分刚性,死也不把元贞交出去,带着元贞一同在道观里住着,直住到元贞十六岁,方派了个道姑将元贞送回宫里去。说与元贞同回的这个道姑,正是元贞的师父,也是元贞他真正的亲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护他的一个婢女。我此番去凡界护着元贞帮他度劫,顶替的便是他这个师父。
将少辛打发走,我便开始合计,需先去南极长生大帝处寻司命星君走个后门,打听打听元贞十八岁的这个劫数究竟是个什么劫,哪个日子哪个时辰落下来,如何应到人身上。元贞这个劫不是天劫,非要应到人身上才算数,乃是个命劫,避过即可。
不过,南极长生大帝与我没什么交情,他手下的六个星君我更是连照面也未曾打过。此番贸然前去,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讨得个人情。夜华边收拾文书边道:“司命星君脾气怪,他手中那本命格簿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来看一看。你要想从他那处下手,怕有些摆不平。”
我愁眉苦脸将他望着。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我真诚而又亲切地将他望着。
他笑道:“若我帮你拿来他的命格簿子,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警戒地将他望着。
他云淡风轻道:“不过是让你去凡界时将法力封了,你以为我要说什么。修改命格本就是个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掺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这点你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虽是上神的阶品,被这么反噬几次也十分严重。万一届时正轮到我继天君的位你继天后的位,该怎么办?”
天帝天后继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过了这个大业方能君临四海八荒,历来皆是如此。若这个当口被自身法力反噬,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以为他说得很对,点头应了。应了后才反应过来:“你我尚未成亲,若最近你要继天君的位,我定然不能与你一同继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亲才能继位的。”
他放下茶杯来定定地将我望着,忽而笑道:“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亲了?”
我被他笑得脑门上登时落下一滴冷汗,干笑道:“我绝没那个意思,哈哈,绝没那个意思。”
夜华果然是个日理万机的,办事很重效率,第二日大早便将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搁到了我眼前。早先听他讲这薄薄一册簿子如何贵重稀罕,我还以为即便卖他的面子也只能打个小抄,没想到能将原物讨来。
夜华将簿子递给我时,唏嘘了两声。
将元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嘘了两声。
如此盘根错节跌宕起伏杂花生树的命运,元贞小弟这一生很传奇啊。
命格上说,元贞从出生长到十八岁都很平安。坏就坏在他一十八岁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皇帝出游漱玉川与民同乐,领了一大帮的妃嫔贵人,太子元贞也随扈在列。正午时分,漱玉川中,盈盈飘过一枚画舫。画舫里坐了名美人,轻扬婉转,团扇遮面。和和乐乐的好景致里,天空却蓦地飞过一只硕大的鹏,利爪将小画舫一挠一推。小画舫翻了。美人抱着团扇惊慌失色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元贞小弟因自小长在道观,性子和善,又擅凫水,立时跳进川中,一把将美人捞了上来。
隔着镜花水月一刹那,双双便都看对了眼。
奈何元贞瞧着这美人是美人,旁人瞧着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当朝皇帝。皇帝瞧上了这位落水美人,当下一条毯子将其裹了带回皇宫,
呃,临幸了。
元贞小弟苦恼悲愤又委屈,暗自惆怅了十天半个月,七月十五闹中元,地官赦罪,元贞小弟喝了点小酒,一个不小心,便同这已封了妃立了阶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算是将当初在天上没做足的那一段,补了个圆满。
元贞小弟为人其实挺孝顺,这一夜颠鸾倒凤的过得很愉悦,天亮后酒一醒,见着自己竟将亲爹的老婆给调戏了,大受打击,立刻便病了一场,九个月后才下床。刚下床却听说那美人产下一个儿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紧锣密鼓地又病了一场。
美人想同元贞旧情复炽,元贞却对老父日也惭愧夜也惭愧,熊熊的惭愧之情生生将一腔爱火浇得透心凉,元贞悟了。
十来年后,美人的儿子长大了。皇帝竟还没死,只病得半死不活。于是这儿子便来同元贞抢太子位。其中万般纠葛自不必说,今日的元贞却已不是昨日的元贞,美人的儿子竟生生死在元贞剑下。消息传到美人的寝殿,美人上吊了。临上吊前留下一封书,说死在元贞剑下这个,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元贞读了这信本想一剑抹脖子,奈何皇朝里唯留自己一个男丁,只好忍着满腔悲痛坐了龙座,这一坐,就坐到六十岁寿终正寝。
这么一看,元贞小弟自从在韦陀护法诞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这辈子便过得十分辛酸。十八九岁忧愁自己怎么爱上了老爹的妾,十九岁后忧愁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三十五岁上终于不忧愁了,却因为老爹的妾的确生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又亲手将儿子给杀了,惶惶不可终日深深后悔。
如此一来,无须再推,这落水的美人,她必然是元贞小弟的劫数了。
我对着命格簿子上元贞这一页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觉得每桩事都安排得严丝合缝,唯独漱玉川上出现的大鹏鸟,话说,凡界真有这么大的鹏鸟吗?
夜华将看了一半的文书压在镇纸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鹏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来的。”顿了顿啧啧叹道,“据说我二叔桑籍从前同司命星君有些许过节,司命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个这么记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戏,不晓得我混进去将其中几个角儿搅一搅,他会怎么在心中记我一笔。
夜华将命格簿子收捡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担心什么?他左右还欠我一个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办正事,自然带不得团子。团子嘟着嘴生了两天气,慢慢也就算了。
临出门前,我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觉得此番帮元贞避劫,只需劝他六月初
一称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实用不上术法。即便遭遇什么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个一两刀,也断然不会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带着满身法力去凡界,万一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使出来,将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华的提议,让他把周身仙术帮着封了。
下得凡界后,正是桑籍在元贞身边安置的那个小仙娥来接应我。要顶她的位做元贞的第二位师父,自然须得将元贞老娘这一关顺利过了。
北海的小仙娥护元贞护得不错,保他平安长到十八岁,这固然是因命格之故,元贞他娘却对她十分看重,言谈行止间颇有尊崇意味,显见得将她当作了一位出世高人。小仙娥将我引到元贞他娘面前,捋一捋拂尘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贫道同元贞殿下的尘缘已了,但贸然离去也不好,所幸贫道的同门师姐云游四方,近时游过此端圣境,很是钟爱,贫道便托师姐代贫道来护佑殿下,师姐几百年不曾出师门了,此番能和元贞殿下结趟师徒缘分,于殿下也是个难遇的善福……”
她大力将我保举一番,元贞的娘十分动心,当即召来元贞拜我为师。
大小是个神仙转世,即便做凡人,元贞小弟也做得很有几分神仙气。不过将将一十八岁的年纪,看着却甚飘逸,甚有风姿。
我昆仑虚收弟子虽没设什么条文规矩,不过收上来的一向才貌俱佳。元贞小弟才不才我暂且不知道,容貌却是好的,这个层面上也不算辱没了我昆仑虚的脸面。
他和顺地作个揖,尚未行拜师礼便先唤一声师父。
我颔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点头:“倒有几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着元贞回了他的东宫,管事太监分了我一进清静院落,至此,算是成功混进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摆的这出大戏。
次日,听元贞殿里几个女侍嚼舌根,说皇帝昨儿早上听说太子身边的道姑终于要走人了,龙颜大悦,下午却听说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新换来另一位道姑,龙颜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还连累了好几位大人做炮灰。
其实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里子息单薄,努力至今,也只得元贞一个儿子。他这儿子本是要做国之栋梁中的栋梁,偏偏接二连三招来道姑教他儿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换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虽则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没招元贞修仙的心,他本是个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着什么修行。
因皇帝对我的使命有这么大一个误会,也就懒得再将我招过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进皇宫七八日,也未曾见着皇帝。
元贞小弟十分上进,许是想着养我不能白养,日日都要拿些道法书来折磨我,求我解些难题。这些讲究玄理的书帛最令我头疼,自觉见他一次,生生要折我三年修为。
离六月初一不过一个半月。
和元贞处了几日,我摸出个门道来。元贞小弟看着倒是谦谨又和顺,然终归少年心性,好个新鲜,凡事你叫他往东,他即便往了东,也要趁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开门见山地劝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问一问为何不能去,无论我找出什么样的因由搪塞,他终归要生出好奇心,保不准私下便要跟去瞧个究竟。须知天底下多少悲欢离合皆是瞧究竟瞧出来的,我思索再三,以为开门见山这方法十分不好。元贞这趟事,还是要做得曲折迂回些。然怎么个曲折迂回法,我没有司命星君的大才,这是个问题。届时,待那命中注定要祸害元贞的美人落水时,我抢先跳下去将她救了?
唔,万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偏就要爱上救她的英雄,转而看上了我,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届时,多找几个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现时,叫她们坐了画舫从漱玉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齐齐跳下去,叫元贞怎么也救不了命格簿子里提说的这位美人?
唔,万一元贞终归救上来一个,虽不是命格簿子里这位,命格簿子里这位的命运却转到了他救上来这位的身上,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终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镜子,觉得近来自己的姿态真是莫测高深。
眼看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里,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灯下苦苦冥思。冥思到二更,觉得是时候该睡觉了,便睁开眼去熄灯。恍一睁眼,却见着本应在青丘的夜华,手里端着一杯茶坐在我对面,一本正经地将我望着。
我踌躇良久,以为自己冥思得睡着了,是在做梦。
他喝了口茶,盈盈荡出一个笑来:“浅浅,几日不见,我想你想得厉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个趔趄,生生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诧异状:“你欢喜疯了?”
我无言地从地上爬起来去床上睡觉。
他伸出一只手来端端拦住我,笑道:“你先别忙睡,此番我来是要告知你一桩大事,你可知道元贞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谁托的生?”
我困得很,懒懒敷衍道:“谁托的生,总不至于是你爷爷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转身坐到床沿上挡住我就势躺下的身形,顺便拍了拍旁边的位,我略一思索,坐了。
他顺手将桌上的茶杯端一只给我:“醒醒神吧,虽不至于是我爷爷,却也差不离了,保不准还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听着。
他缓缓道:“东华紫府少阳君。”
我一口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咳咳咳,元贞小弟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东华帝君。确实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对这位帝君如雷贯耳,耳熟得很 !
红狐狸凤九单相思东华帝君单相思了两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边念叨东华如何如何,以至于如今,我竟用不着在脑子里过一遭,也能将他的种种事迹如数家珍。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亲侄女凤九,每每也只因东华帝君才会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颜酿的好酒,便是拿来给她浇愁的。
这位东华帝君乃是众神之主,大洪荒时代的天地共主,如今,明面上在天族中的地位仅次于天君,实则天君也需忌惮他不知多少分。这些年,听说东华帝君避在一十三天太晨宫中,主要掌管神仙的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须知会他一声。上仙以下的神仙们升阶品,也须拜一拜这位帝君。
东华帝君是个清静无为、无欲无求的仙,为人冷漠板正。阿爹从没夸过人,我也听他说过一次:“四海八荒这许多神仙,却没哪个能比东华帝君更有神仙味。”
凡界有个甚有名望的诗人,曾有幸谒得一次东华帝君出行,遂作了首诗歌咏东华,里面有几句我尚且还记得,说是“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这首诗将东华描绘得花里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总隔了层金光所致,实则东华帝君的性情,在我了解,却一向淡漠低调。
凤九还是只小狐狸时,仙术不精,胆子却大,时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头虎精看中,差点死在这虎精的爪下,正是得了东华帝君的救命之恩。这便是缘起了。
后来凤九慢慢长大,对东华用情很深,做了许多丢人现眼的事。有几百年还巴巴地落下身份去东华帝君的太晨宫中当小仙婢。东华冷情,她只得伤情,也不过几十年前,才刚刚对东华断了情。
我甚诧异,那样一位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刚正不阿女色不近的东华帝君,却是要犯一桩什么样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来啊。
夜华斜倚在床栏边,笑道:“东华帝君却不是被天君打下凡来的,是他自己主动要下凡的,说想去凡界仔细参一参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来跑一趟,给你提个醒,你改元贞的命格时,且千万不要动了东华帝君的。”
夜华放下这么一番话,引得我心里一时欣慰一时忧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这么多年,难得东华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忧愁的是,能不能顺利护着元贞渡过这个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数,还要不牵连这场孽桃花里其中一个当事的,委实很难。
屋外似刮了大风,吹得窗棂咯吱作响,我萧瑟地起身关窗户,回到床边,夜华已脱了外袍抖开一条大被。
我目瞪口呆将他望着。
他熟稔地将床铺好,转头问我:“你是睡里边还是睡外边?”
我看了眼床铺看了眼地,诚恳答他:“我还是睡地上吧。”
他轻飘飘道:“我若有心要对你做些什么,不论你是睡地上还是睡床上,结果都一样。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拼死打一场,大约也能做个两败俱伤,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吗?又或许容我私下揣测,浅浅你这么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甚亲厚地将被面掀开:“夜华君说的哪里话,我不是怕这床太小了怠慢你吗,哈哈!你先请你先请,我习惯了睡外侧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有劳你熄灯了。”
于是乎,我同夜华一个人睡里侧一个人睡外侧,总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这院落叫紫竹苑,大约为了应这个名,里里外外都种满了竹子。夏天十分凉快,初夏的夜里就更凉快。只有一床薄被,我同夜华不仅须得同床共枕还须得同盖一床被子。我因背对着躺在床沿上,胳膊腿都晾在被外,又没有仙气护体,冻得一阵一阵哆嗦。
夜华呼吸绵长,想必已睡着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
要命,我往床沿上挪挪,也不知这漫漫长夜,何时才能到头。
夜华翻了个身。我赶紧再往床沿上挪挪。
背后夜华道:“你想不想我抱着你睡?”
我愣了一愣。
他没说话又翻了个身,我条件反射地继续朝床沿挪。
扑通一声,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声:“看吧,我方才还在想,若我不将你抱着,你今夜便时不时得往床底下滚一遭,果然。”
我怅然道:“是这个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将我从床底下捞起来推到里侧:“是啊,我们两个人平躺着,中间居然还只能再睡下三四个人,这床委实太小了。”
我只得干笑两声。
因躺了里侧,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更睡不着,偏偏夜华还靠得紧紧的,那桃花香一阵一阵飘过来,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层地狱下的苦刑啊。
我正自唏嘘忧愁,夜华突然侧身,面对面看着我。
我诧然看着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说:“浅浅,你可识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唔,昆仑虚墨渊上神的十七弟子,听是听说过,却从未有缘见过。七万年前鬼族之乱后,说是这位神君和墨渊上神一同归隐了。”
夜华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会知道得更多些。”
我哈欠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他道:“鬼族之乱时,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时候常听天君说,我长得同墨渊上神有几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赞同地点了点头,不仅神似,形也很似。
他续道:“史册里虽没这么记载,但依天君的说法,鬼族那场大乱里,墨渊上神已是灰飞烟灭了,万万不会再偕同司音神君归隐。当时的老天君派了十八个上仙前去昆仑虚料理墨渊上神的身后事,却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赶了出来,而后便是昆仑虚的大弟子应陶神君上报,司音神君同墨渊上神的仙体一概不见了。”
我做惊叹状道:“竟有这回事。”心中隐隐疼痛。
他点了点头:“七万年来未曾觅得司音神君仙踪,近日里,听说鬼族的离镜鬼君在四下寻找这位神君。昨日下面的一个魁星送了幅司音神君的丹青与我,据说正是离镜鬼君所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浅浅,恍一瞧,我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的你。”
我做大惊状道:“竟有这样的事?”又打了个哈哈,“如此一说,这世间竟有两个人都长得同我很像。这位司音神君我虽不大熟,不过离镜鬼君当年娶的王后却还同我们白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那王后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该去看看,跟我却是长得一丝都不差的。”
他沉吟良久,缓缓道:“哦?有时机倒要去拜会拜会。”
我唔了一声。
他笑道:“我仿佛听见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长得像,也决然无你的神韵吧。”
我抬眼望了望床帐,胡乱应了他一声。这种明显的恭维话他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得这样流畅,我真佩服他。
夜华睡得甚快,半盏茶工夫不到便没声儿了。他睡觉的教养良好,既不打呼也没磨牙,等闲连手脚也不乱动一动。我苦苦支撑了两个时辰,到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也睡着了。半梦半醒间,突然蒙眬地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待要仔细想想,神志却已不大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双手,冰凉冰凉的,轻轻抚摸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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