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早,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简单洗漱了,捧了半杯浓茶,边喝边艰难向洞门口挪,等夜华来拖我陪他去林子里散步。也不知他这是个什么癖习,每日清晨定要去狐狸洞周边走上一遭,还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四围其实没什么好景致,不过几片竹林几汪清泉,走个一两回尚可,多几趟未免乏味。可这么十天半月走下来,他却仍能乐此不疲、兴致勃勃,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踱到洞门口,听外面淅淅沥沥的,方知今日落雨。我强忍住心花不怒放出来,将茶杯往洞口旁的桌案上一搁,乐颠乐颠地打道回厢房睡回笼觉。也不过刚刚有些睡意,便察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望着立在床前的夜华,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水君布雨,出门恐淋坏了夜华君,暂且在洞里好生待一日吧。”

夜华唇边噙了丝笑,没接话。

此时本该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团子却呼地从夜华身后冒出来,猛扑到我床榻上。今日他着了件霞光腾腾的云锦衫子,衬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脸益发莹润。

我被这花里胡哨的颜色晃得眼睛晕了一晕,他已搂了我的脖子,软着嗓子撒娇:“父君说今日带我们去凡界玩,娘亲怎的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我愣了一愣。

夜华顺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递给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没有下雨。”我不知夜华他在想什么。

若说凡界他不熟,须得人领,那拘个土地带路便是。虽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隔三岔五便要下一趟凡,却从不记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实没那个必要。然小糯米团子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水盈盈将我望着,我也不好意思再寻什么托词。

腾下云头,我摇身一变,化作个公子哥儿,嘱咐小糯米团子道:“这几****便唤你父君阿爹,唤我作,呃,干爹吧。”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然他素来听我的话,眨了眨眼睛,乖乖应了。

夜华还是那副模样,只将外袍变作了如今凡界的样式,看着我轻笑一声:“你这样,倒是很潇洒。”终归有两万年本上神都活得似个男子,如今扮起男子来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双手与他还个礼,笑道:“客气客气。”

此番我们三个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个颇繁华的市镇。糯米团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着什么都新奇,天族体面荡然无存。夜华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任他撒欢儿跑。凡界的市集着实比青丘热闹。

我信手摇扇子,突然想起来问夜华:“怎的今日有兴致到凡界来,我记得昨儿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来一大摞公文,瞧他神色,也不像什么闲文书。”

他斜斜地瞟我一眼:“今日是阿离生辰。”我升调啊了一声,啪地合上扇子,俨然道:“你也忒不够意思,这般大事情,也不早几日与我说。现今手边没带什么好东西,团子叫我一声娘亲,他过生辰我却不备份大礼,也忒叫人心凉。”

他漫不经心:“你要送他什么大礼,夜明珠?”

我纳罕:“你怎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宫里几个老神仙酒宴上多喝了两杯闲聊,说起你送礼的癖好。据说你这许多年积习不改,送礼从来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倒也公平。但我以为纵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贵,阿离却人小不识货,你送他也是白费,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他开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我有颗半人高的,远远看去似个小月亮,运到团子的庆云殿放着,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还要来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独一……”

我正说得高兴,不意被猛地一拉,跌进夜华怀里。身旁一趟马车疾驰而过。

夜华眉头微微一皱,那跑在车前的两匹马顿然停住,扬起前蹄一阵嘶鸣,滑得飞快的木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车夫从驾座上滚下来,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这两匹疯马,可停下来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头的糯米团子一点一点从马肚子底下挪出来,怀中抱着个吓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团子还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搂了腰拖着走。

人群里突然冲出个年轻女人,从团子手里夺过女娃大哭道:“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此情此景无端令人眼熟,脑子里突然闪过阿娘的脸,哭得不成样子,抱着我道:“这两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里,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甩了甩头,大约魔障了。即便当年我在炎华洞中差点同墨渊魂归离恨天,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态,况且我也从未擅自离开青丘两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同他一场恶战后,我睡了整两百一十二年。

糯米团子噌噌噌跑到我们跟前,天真无邪地问:“阿爹,你怎的一直抱着干爹?”

因才出了场惊吓,原本热闹的街市此时清净得很,衬得团子的童声格外清越。

街两旁正自唏嘘方才那场惊马事件的摊贩行人,立刻扫过来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干笑了一声,从夜华怀中挣出来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团子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怀里,否则干爹这样美貌,跌在地上磕伤脸,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离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脸问夜华道:“阿爹,你说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时全盯住夜华,他不以为意,微颔首

道:“是。”旁边一位卖汤饼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这么大,可叫我见着一对活的断

袖了。”我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匆匆钻进人群。小糯米团子在后头大声喊干爹干爹,夜华闷笑道:“别管她,她是在害羞。”害羞害羞,害你妹羞啊害羞。

近午,选在长街尽头一座靠湖的酒楼用饭。

夜华挑拣了楼上一张挨窗的桌子,点了壶酒并几个凡界寻常菜蔬。阿弥陀佛,幸好没鱼。

湖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

等菜的间隙,糯米团子将方才买来的大堆玩意儿一一摆在桌上查看。其中有两个面人,捏得很有趣。

菜没上来,酒楼的伙计却又领了两个人上来同我们拼桌。走在前头的是位身姿窈窕的年轻道姑,身后那低眉顺眼的仆从瞧着有些眼熟。我略一回想,似乎是方才街市上驾马的马夫。小伙计打千作揖地赔不是。

我以为不过一顿饭罢了,况且楼上楼下委实已满客,便将糯米团子抱到身旁同坐,让了他们两个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饮了两口才看向夜华,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倒怪不得她,此时夜华又是个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复他抄了铲子在灶台前炒菜的亲切和顺。

我帮糯米团子将桌上的玩意儿一件一件兜起来。

那道姑又饮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紧张,良久,总算将话完整地抖了出来。她道:“方才集市上,多亏仙君相救,才叫妙云逃过一场灾劫。”我讶然看向她,连夜华也转过脸来。

妙云道姑立刻低下头去,脸一路红到耳根子。

这道姑不是个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破夜华的仙身,且还晓得方才是夜华使了个术法救了他们。想是不过十数年,便也能白日飞升,天庭相见了。

夜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顺手罢了,姑娘无须客气。”

妙云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咬唇轻声道:“仙君的举手之劳,于妙云却是大恩。却不知……却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云仙君的仙号,他日妙云飞升后,还要到仙君府上重重报答这救命之恩。”

呃,这道姑,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仑虚收徒的规矩,不拘年龄不拘出身,只不要女仙。

想是墨渊早年也颇吃了些苦头,后来方悟出这么个道理。

他生的那张脸,委实招桃花得很。

夜华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这好的果报,必是先前种了善因,与本君却没什么干系。姑娘不必挂在心里。”这番道理讲得不错,妙云道姑咬了半日唇,终是没再说出什么。

方巧,我正同糯米团子将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儿收拾干净,抬头对她笑了笑,她亦一笑回礼,见一旁的团子眼巴巴等着上菜,轻言细语夸赞:“这位小仙童长得真是十分灵秀动人。”

我谦虚道:“小时候长得虽可爱,长大了却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形容。我家乡有位小仙小时候长得真是形容不上来的乖巧,过个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模样,姿色却极普通了。”

小糯米团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

呃,一时不察,谦虚得狠了。

夜华端起杯子与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譬如打架时,一张好看的脸就不及一双漂亮的拳头有用。”饮一口茶,又续道,“何况都说女肖父儿肖母,依我看,阿离即便长大了,模样也该是不差的。”

糯米团子眼看着要哭的一张脸立刻精神焕发,望着夜华满是亲近之意,还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声做怜爱状道:“不管团子长大后成了个什么样子,总是我心头上一块肉,我总是最维护他。”

小糯米团子又立刻转过头热泪盈眶地望着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华低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先上的酒,不多时菜亦上齐。小伙计善解人意,一壶桂花酿烫得正是时候。卯日星君当值当得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还胡乱点缀了几朵祥云,与地上成荫的绿树相映成趣,极是登对。

这番天作的情境,饮几杯酒作几首诗正是相宜,奈何妙云道姑与她那马夫都不喝酒,夜华与我饮了两三杯,也不再饮了,还让伙计将我跟前的杯盏也收了,令人扫兴。

用饭时,夜华遭了魔风也似,拼命与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声:“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些。”或者:“这个你虽不爱吃,不过对身体大有好处,你瘦得这样,不心疼自己,却叫我心疼。”虽知晓他这是借我挡桃花,还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阵一阵哆嗦。

对面的妙云道姑想必听得十分艰难,一张小脸白得纸做的一般。那马夫看情况不对,草草用了碗米饭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辞。

夜华终于停了与我布菜的手,我长舒一口气。他却悠悠然道:“似你这般听不得情话,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我没理他,低了头猛扒饭。

饭未毕,伽昀小仙官却凭空出现。好在他隐了仙迹,否则一个大活人猛地

悬在酒楼半空里将芸芸众生肃然望着,叫人如何受得住。

他禀报了什么我没多留意,可能是说一封急函需马上处理。

夜华唔了一声,回头与我道:“下午你暂且带带阿离,我先回天宫一趟,晚上再来寻你们。”

我含了一口饭没法说话,只点头应了。

出得酒楼,我左右看看,日头正盛,集上的摊贩大多挪到了屋檐底下做生意,没占着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结账时,跑堂伙计见我打的赏钱多,殷勤提点我道,这时候正好去漫思茶听评书,那边的茶水虽要价高了些,评书倒真是讲得不错。

我估摸天宫里并没有设说书的仙官,团子没见识过这个,便抬手牵了团子,要带他去见识见识。

漫思茶是座茶肆,说书的乃是位须发半白的老先生。我们落座时,正在讲个野鹤报恩的故事。

小糯米团子忒没见过世面,双目炯炯然,时而会心微笑,时而紧握双拳,时而深情长叹。我因在折颜处顺书顺得实在太多,对这个没甚想象力的故事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便只叫了壶清茶,挨在桌上养个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窗外华灯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睁眼寻糯米团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却空无一人。我一个激灵,瞌睡瞬时醒了一半。

好在随身带了块水镜。水镜这物事在仙乡不过是个梳妆的普通镜子,在凡界却能充个寻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团子此番是在个好辨识的地界,若是立在个无甚特色的厢房里头,那用了这水镜也不过白用罢了。

寻个僻静处将糯米团子的名字和着生辰在镜面上画一画,镜面立时放出一道白光。我顺着那白光一看,差点摔了镜子栽一个趔趄。

我的娘。

糯米团子此番的确是处在一个厢房,这却是个不同寻常的厢房。

房中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卧了对穿得甚凉快的鸳鸯。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红肚兜。凡界的良家妇女断是不会穿这么扎眼的颜色。我晕了一晕,勉强撑起身子拽住一个过路人:“兄台,你可晓得这市镇上的青楼是在哪个方向?”

他眼风里从头至尾将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对面一座楼。我道了声谢,急急奔了去。

背后隐隐听得他放声悲叹:“长得甚好一个公子,却不想是个色中恶鬼,这是怎样绝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虽晓得糯米团子此时置身在这青楼中,却不清楚他在哪间厢房。为了不惊扰鸨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诀隐个身,一间一间寻。

寻到第十三间,总算见着糯米团子沉思状托了下巴悬在半空中。我一把将他拽了穿出墙去,彼时床上那对野鸳鸯正亲嘴亲得欢畅。

我一张老脸烧得通红。

方才那出床戏其实并不见得多么香艳。当年在昆仑虚上做弟子,初下凡时,

本着一颗求知的心,我也曾拜读许多春宫。寻常如市面上卖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宫里皇帝老儿枕头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我均有涉猎。那时我尚能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桩子,今次却不同,乃是与小辈同赏一出活春宫,不叫老脸红上一红,着实对不起团子那声顺溜的娘亲。

厢房外头莺声燕语虽仍是一派孟浪作风,令人欣慰的是,总归这帮浪子们衣裳还穿得贴服。

这座楼里委实找不出半个清净处。

一个红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绿豆糕袅袅娜娜打我们身边过。糯米团子抽了抽鼻子,立时显了形追上去讨,我在后头只好跟着显形。那丫鬟见团子长得可爱,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回头双颊泛红地对我笑了一笑,将一盘糕点全给团子了。

我将团子拉到楼道的一处死角,想了半日该怎么来训他,才能让他知错,但是要愉快地知错。今日是团子生辰,夜华着我好生哄他,这样的日子让他闹心,就太不厚道了。

我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遭,堆出个笑脸,和顺地问他:“漫思茶中的评书说得不错,你开初听得也很有兴味,一个晃眼,怎的就跑到了这么一座,呃,这么一座楼子来?”

团子皱眉道:“方才有个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亲一个小姐姐,那个小姐姐不让小胖子亲,小胖子没亲到就很生气,招了他身边几个丑八怪将小姐姐围了起来。小姐姐脸上怕得很,我看着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楼,他们却没人影了,旁边一个大叔告诉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进了这座花楼。我

怕他们打她,就想进来找她,可把在门上的大娘却不让我进,我没办法,就隐了身溜进来。唔,不晓得那大叔为什么说这是座花楼,我将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可没见着什么花来。”

我被他唔后面那句话吓得小心肝儿狠狠跳了三跳,团子,你可没看到什么要紧东西吧。

团子这年岁照凡人来排不过三岁,仙根最不稳固,很需要呵护。他父君带他带了三百年都很平顺,轮到我这厢,若让他见些不该见的事,生些不该有的想法,动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与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听他继续道:“等我寻到那小胖子时,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个穿白衣裳的哥哥将她抱着,我看没什么了,想回来继续听书,没想到穿错了墙,进了另一间厢房。”是了,想当年因推演之术学得太不好,我同十师兄常被墨渊责罚,来凡界扯块帆布,化个半仙,在市井上摆摊子与人算命摸骨。那时,三天两头的都能遇到良家妇女被恶霸调戏。若是个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路过的少年侠士拔刀一吼。若是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虽则一个是侠士,一个是丈夫,然两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团子摸了摸鼻子再皱一回眉续道:“这间厢房里两个人滚在床上缠成一团,我看他们缠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会儿看他们要做什么。”

我心中咔嗒一声,颤抖着嗓子道:“你都见着了些什么?”他沉思状:“互相亲啊亲,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问我:“娘亲,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肃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门唤作和合双修的,他们这是在,呃,和合双修,双修。”

团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嘛。”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

刚转过身,不着意迎面撞上副硬邦邦的胸膛,从头到脚的酒气。

我揉着鼻子后退两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气的仁兄右手里握了把折扇,一双细长眼睛正亮晶晶地将我望着。一张面皮还不错,脏腑却火热炽盛,皮肉也晦暗无光。唔,想是双修得太勤勉,有些肾虚。

扇子兄将他那破折扇往我面前潇洒一甩,道:“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咳,看来是位花花王爷。我被他扇过来的酒气熏得晃了晃,勉强拱手道:“好说好说。”牵着糯米团子欲拐角下楼。

他一侧身挡在我面前,迅捷地执起我一只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历练来看,女子抛头露面是容易遭觊觎些,却不想,如今这世道,连男子也不安全了?

糯米团子嘴里含着块绿豆糕,目瞪口呆地望着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望着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成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运气很不得了。

我因头一回被凡人调戏,很觉新鲜,不打算与他多做计较,只宽宏大量地抽回手来,叫他知趣些。

不承想这个不懂事的王爷竟又贴上来:“本王一见公子就很倾心,公子…… ”那手还预备搂过来摸我的腰。

这就出格了。

大多时候,我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遇到这种事情,就是个慈悲为怀得很有限的神仙。正欲使个定身法将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里吊个一两日,叫他长长记性,背后却猛地传来股力道将我往怀里带。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头乐呵呵地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华,你来得真巧。”

夜华单手搂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灯火里晃出几道冷光来,对着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调戏我夫人,倒是调戏得很欢快。”

我以为,名义上我既是他未来的正宫帝后,便也算得正经夫妻。顶着这个名头,却遭了调戏,自然令他面子上过不去。他要将我搂一搂抱一抱,拿住调戏我的登徒子色厉内荏训斥一番,正是尽他的本分。我配合地任他搂着教训登徒子,则是尽我的本分。

糯米团子咽下半只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地与扇子兄道:“能将我阿爹

引得生一场气,你也是个人才,就此别过,保重!”说完十分规矩地站到了我身后。

扇子兄恼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谁吗?哼哼哼……”话没说完,人便不见了。

我转身问夜华:“你将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灯火阑珊处,淡淡道:“附近一个闹鬼的树林子。”

我哑然,知己啊知己。

他遥望那灯火半晌,又转回来细细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讪讪道:“不过被摸个一把两把嘛!”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不过是被亲个一口两口嘛!”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让个比我小九万岁的小辈轻……轻薄了?

小糯米团子在一旁捂了嘴哧哧地笑,一个透不过气,被绿豆糕噎住了……

夜里又陪团子去放了一回河灯。

这河灯做成个莲花模样,中间烧一小截蜡烛,是凡人放在水里祈愿的。团子手里端放一只河灯,嘴里念念有词,从五谷丰登说到六畜兴旺,再从六畜兴旺说到天下太平,终于心满意足地将灯搁进水里。

载着他这许多的愿望,小河灯竟没沉下去,原地打了个转儿,风一吹,颤巍巍地漂走了。

夜华顺手递给我一只。

凡人祈愿是求神仙保佑,神仙祈愿又是求哪个保佑?

夜华似笑非笑道:“不过留个念想,你还真当放只灯就能事事顺心。”

他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我讪讪接过,踱到糯米团子旁边,陪他一同放了。

今日过得十分圆满。

放过河灯,团子已累得睁不开眼,却还晓得嘟囔不回青丘不回青丘,要在凡界留宿一晚,试试凡界的被褥床铺是个什么滋味。须知彼时已入更,梆子声声。街头巷尾凡是门前吊了两个灯笼上书客栈二

字的,无不打了烊闭了门。

这市镇虽小,来此游玩的人却甚多。连敲了两家客栈,才找到个尚留了一间厢房的。团子在夜华怀里已睡得人事不知。

仍半迷糊着的掌柜打了个哈欠道:“既是两位公子,那凑一晚也不妨事,这镇上统共就三家客栈,王掌柜和李掌柜那两家昨日就定满了,老朽这家也是方才退了个客人,才匀得出来这么一间。”

夜华略点头,老掌柜朝里间喊了一声。一个伙计边穿衣服边跑出来,两只胳膊胡乱拢进袖子里,跑到前头为我们引路。

二楼转角推开房门,夜华将糯米团子往床上一搁,便吩咐伙计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两声。他扫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顺道做两个小菜上来。”

小伙计估摸十分渴睡,想早点伺候完我们仨好回铺上躺着,上水上菜十分快捷利落,简简单单两个荤的一个素的,卤水牛肉、椒盐排条、小葱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来扒拉两口,却再没动它们的心思了。

我对吃食原本不甚讲究,近日却疑心吃夜华做的饭吃得太多,品出个厨艺的优劣高低来,嘴被养得刁了。

夜华坐在灯下捧了卷书,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吧。”

这厢房是间寻常厢房,是以有且仅有一张床。我望着这有且仅有的一张床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华从头至尾都没提今夜我们仨该怎的来分配床位,正经坦荡得很。我若巴巴地问上一问,倒显得不豁达了。

团子睡得香甜,我将他往床中间挪了挪,再拿条大被放到一旁,躺到了最里侧。夜华仍在灯下看他的文书。

半夜里睡得蒙眬,仿佛有人双手搂了我,在耳边长叹:“我一贯晓得你的脾气,却没料到你那般决绝,前尘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

我没在意,想是睡迷糊了,翻了个身,将团子往怀里揉了揉,又踏实地重入梦乡。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夜华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书,略有不同的是,此时没点蜡烛。我甚疑惑,他这是持续不间断看了一夜,还是睡过后在我醒来前又坐回去接着继续看的?

糯米团子坐在桌旁招呼我:“娘亲娘亲,这个粥炖得很稠,阿离已经给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头道了声乖,洗漱完毕喝那粥时,略略觉得,这口感滋味,倒有些像夜华炖的。抬头觑了觑他,他头也没抬道:“这间客栈的饭菜甚难入口,怕阿离吃不惯,我便借了他们的厨房炖了半锅。”

阿离在一旁嗫嚅道:“从前在俊疾山时,东海的那个公主做的东西我也吃不惯,却没见父君专门给我另做饭食的。”

夜华咳了声。

我既得了便宜,不敢卖乖,低头专心地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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