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兰澈希望自己无所不知,有些时候她却又觉得,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幸福。就好比刚才她在卧房里听见李陌和徐超之说的话,比起无意中得知真相,她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总好过现在的纠结和无法自已。
最初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被陷害的忠臣良将,她也曾怨恨过皇帝。后来,李陌向她解释了当皇帝的种种不易,她便释然了,甚而有些同情李陌口中那个“耳中所闻尽是谗言”“总也听不到真话”的可怜天子。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一手操控着国政大事,私下里陷害忠良、卖官鬻爵的黑手们,居然都是皇帝的心腹宠臣。
听信谗言、重用佞臣,这岂是一句用人失察能够洗清的?
倘若没有皇帝的糊涂偏心,她的父母,那些无辜的将士们,又怎会惨死?
可是……
他终归是一国之君,是李陌的父亲。
兰澈觉得心口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那种感觉并不亚于她被迫在李陌和楼明夜之间做出选择时的艰难。
看着她难过到泫然欲泣的表情,皇帝竟有几分手忙脚乱,自责远远多过紧张:“你是在怪我当初误信谗言,做了错误决定?唉……这的确是我的错,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害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让冷家军蒙冤受辱十余年……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一句错了就完了吗?那些死掉的人呢?那么多守土安疆的士兵……陆伯,刘婶,老陈大哥……还有我爹和我娘……”
兰澈的拳头握得很紧,坚硬的指骨撑起枯瘦表皮,泛出一种令人心酸的青白色。
不想激动,不想哭,也不想为死去的那些人以血还血报仇,她只想冷冷静静问一问掌管着大唐命脉的皇帝,问问他为什么更慎重一些,为什么不能把关乎子民生死的事,看得更重要一些?如果当初皇帝能更谨慎一些,那么,她现在就不会是历尽苦难的孤儿,也不必夹在国仇家恨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句质问对皇帝产生的震撼不小,然而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兰澈自己。纵使她努力想要忍住几近崩溃的情绪,却还是以失败告终,一时间竟站在整个大唐最为尊贵的人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十八年。
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忍饥挨饿拼命活下来,数不清遭遇过多少委屈和欺辱。这十八年里,她记不得自己祈祷过多少次,希望有一天能出现奇迹,有人来带她走,告诉她,你是我们的女儿,爹娘来带你回家了。
诚然,她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梦,而这个梦早在她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瞬就已经破灭。但这个梦支撑给了她跌跌撞撞的前半生,尽管梦碎时会心痛,却也让她多了一份骄傲——她是忠骨葬青山的名将之女,她体内流淌着保家卫国、刚正不阿的血液,上天让她进入大理寺,让她认识这么多人,让她有机会为父母和那么多那么多的亲人洗刷冤屈,这是她存在的最重要意义啊!
可如今……
“凭什么啊……好不容易想要努力改变……就因为你……因为你……我以后该怎么办……凭什么你可以随随便便不当回事,就要毁掉我的人生呢……”
已然无法保持冷静的兰澈索性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不停用手背抹去源源不断滚落的泪水。
在一国之君面前如此失态,甚至还毫不客气质问抱怨,也许会落得一个忤逆之罪吧?不过那又如何呢?降罪吗?
无所谓。
反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别哭,别哭……”手足无措的皇帝慌了神,从来没有像普通人家的父亲那样哄过孩子的他,笨拙得涨红了脸,“你要是不解气,真的恨我的话,你就打我,行不行?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我这辈子犯下的错,又岂止是冤枉了冷家军一桩?怪我从听不进逆耳忠言悔悟太晚,险些葬送了大唐的江山和老祖宗的基业……我对不起满朝重臣良将,对不起天下百姓啊!”
“……”兰澈的哭声小了些,多了几分尴尬。
“枉我活了大半辈子,回头想想竟是连半点政绩都不曾留下。当年我也是学过圣贤之道,立志要当个励精图治扬我大唐威风的好皇帝,怎就堕落到如斯地步呢?这般无能窝囊,还险些让佞臣贼子祸害了前朝,扶一个六亲不认的孽畜上位……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啊?”
“……那个……我也不是在怪你啦……”兰澈的嘴角开始抽搐,带着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丝尴尬干笑。
然而,老皇帝打开的话匣子没那么容易关上。
“这些天啊,我看着你们东奔西跑忙忙碌碌的,我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陌儿是我最看重的儿子,可你看看,我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好在陌儿这一次有惊无险逃过一劫,要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我入了土可拿什么脸面面对他娘?还有,这些年我始终觉得当年冷家军的案子太过武断,时不时想起冷将军,我就觉得心里不好受。而今知道你是冷将军的后人,我却……我差点儿又害了你,这叫什么事呢?我真是糊涂,太糊涂了,我不配当皇帝,不配当这万民的表率啊……我不配……”
原打算兴师问罪的兰澈彻底石化。
她来干什么来着?
她特地找借口支走李陌,不就是为了溜过来宣泄自己的愤怒吗?
怎么现在她愤怒还没宣泄几句,就变成了对眼前老爷子的同情了呢?
可是看着一个立于万人之上的天子面对自己不停自责,就差痛哭流涕悔恨庸庸碌碌的人生、哀叹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就连死都没办法安心时,她还能怎么办?
兰澈忧郁地发出一声长长叹息:“圣上……圣上啊,我就是心情不好来找你抱怨一下,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再这样,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的,到时候我跳进油锅里也洗不清啊!”
老皇帝抹了抹纵横的老泪,还抽了一下,哽咽道:“你真不怪我?不恨我?”
“这还怎么恨……您是祈王的老爹,祈王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对你做些什么吧?还有,陆伯他们都说我爹我娘是好人,既然是好人,那么他们一定会原谅您的过失……”兰澈越说声音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
却慢慢没有那么沉甸甸的负重感了。
或许,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在乎皇帝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所有的崩溃与瓦解,仅仅因为这件事彻底打破了她承受的极限。
好累。
原来割舍一段情,是这么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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