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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 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 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 他鼓足勇气, 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 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才情和单纯的性子, 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 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 都是当场婉言回绝, 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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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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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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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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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婆子、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这里是他与怡君结缘的地方,今日,他也将在这里,与她道别离。

他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廖怡君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怎样的事情,让你费尽心血?”

程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况且,本就已苍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携新人。”

“对。”程询颔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发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首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临灾难。

是在那时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却被周文泰酒后无状轻薄了去,两家商量出的解决之道是结亲。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她替姐姐嫁入周家。当时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程询一样,总会等到喜结良缘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噩梦一般。

她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拥有。

没想到,女儿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是投缳自尽。双亲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她的心彻底冷了,浑浑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与他离散了。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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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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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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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首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首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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