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花园。
一个小亭子内,高鸣坐在桌前,正端着一碗清茶。

皇帝的花园,自然很大。高鸣其实也是个贪玩的性子,顿时在园中四处逛了逛。

园中松柏气度庄严,却也不乏小桥流水,精致玲珑。高鸣的体力倒是没什么,不过回头一看,那小安子公公跟着他四处走,累得够呛。

高鸣走得快,有时候听见前边的流水声,心中兴奋,一闪身便已经到了小桥上了。而小安子还得在后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才跟上。

高鸣看小安子累得连连擦汗,便找了个亭子坐下歇息一番。其实主要还是让小安子歇息一下。

高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才把茶杯送到嘴边,却忽然隐约间似乎听见了有丝弦之声,叮咚悦耳。

高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这曲乐如一只小雀,在枝叶间轻盈跳跃,十分美丽。

于是,高鸣便问小安子:“安公公,你有没有听见有琴声啊?”

小安子一愣,随后说道:“琴声?”

小安子仔细听了听,回答道:“高鸣大人,没有啊,什么也没听到啊。”

高鸣被他这么一打断,琴声确实又隐约起来。难道是自己的臆想?

高鸣凝神静听,那琴声却又渐渐显得清晰了,有如松针上的露珠滴落青石,又如汩汩泉水叮咚不绝。

高鸣站起身来:“不对,确实有琴声。”

高鸣不管小安子,径直在花园内寻找起来。

小安子在后面竖起耳朵听,低声自语道:“没有啊,哪有什么琴声啊。”

见高鸣转眼走得远了,急忙追上。

高鸣在园中兜兜转转,始终没有发现琴声的来处。

听着这琴声,完全感觉不出其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动,则琴音隐约;静,则琴音渐渐清晰。但无论动静,都完全听不出琴声是从何方飘来的。

小安子在后面追得气喘:“高鸣大人,您在找琴声?但是,据奴才所知,这御花园中应该没有弹琴的人啊。”

高鸣茫然地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小安子,说道:“算了,去凉亭歇息一下吧。”

高鸣静坐在凉亭。这御花园内并没有想象中的来来往往的宫女,正好相反,基本看不到什么人。

周围很安静,能听见虫鸟清晰的唧唧啾啾的声音,不远处还有潺潺流水的声音。清脆的琴声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却混杂在这个世界的虫鸟流水之声中,完全地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空气中有清新的草木的芬芳,茶杯中也泛着清淡却袅袅不绝的茶香。高鸣静静饮茶,听着琴声,心神完全放松下来。

“大人静坐,奴才去替大人添一壶茶水。”

不知不觉,一壶茶竟然全让高鸣喝光了。

小安子的声音很轻。小安子看高鸣很享受这份宁静,便很知趣地将声音放低了。

小安子稍候片刻,见高鸣始终闭着眼,神情放松,没有言语,仿佛与周围的花木融为一体。于是,小安子轻轻地取走了茶壶,轻手轻脚地离去添茶。

初秋时分,还有夏天的气息没有完全消去。艳阳照在御花园中,更显得绿叶青翠亮丽。有轻风,缓缓地摇曳绿枝,绿枝如波浪传递一般摆动,轻风将绿意带到了凉亭中。

周围是艳阳加热的暖暖空气,凉亭中却清凉怡人。

不知何时,高鸣已经趴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琴声缥缈,仿佛一根无形的线,连接至天际,牵引到了梦境之中。

高鸣做了一个梦。

梦中,高鸣变成了山间的一块石头。一块,很普通的石头。

高鸣不知道自己在山间呆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在山间呆着,也不知道还会在山间呆多久。

他只是静静地呆着,他脑中完全没有想法。不,他根本没有脑子,他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每天,他望着朝阳升起,又落下。春花绽放,又夜华凝霜。美丽吗?不知道。孤独吗?没想过。时光如此荏苒吗?没留意过。

不知道时光流逝了多久。有一天,有人上山了。他们带着凿子和稿子,这是来挖矿的人。

忽然,有人竟然在山间的石头中挖出了宝玉。所有人沸腾了。他们的欢呼声惊飞了飞鸟。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山来,每天斧凿锄稿的叮咚声吵闹了整个宁静的山间。他们将一块一块的石头放进篓子里,带下了山。

不过,高鸣却始终静静躺在山中,没有人带他下山。

“看这块石头,里边肯定没有玉。”有人说道。

高鸣没有说话,他也说不了话,他也不想说话,他甚至没有想法。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朝阳升起又落下,人群上山又下山。

有一天,有一个独自一人的中年人却在高鸣面前驻足。

“我是一个雕塑家。”他说道:“你是一块非常好的材料。你不该默默无闻地躺在山间,你应该被高高地被供奉在高台上,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高鸣静静地由中年人带下了山。他不能说话,他不能动,甚至他没有丝毫想法。他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中年人取出精致的刀、凿、锤子,小心又仔细在他身上打磨。

中年人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眼睛也越来越亮。

他越来越兴奋,忽然有一天,他露出惊疑的神色:“咦?”

小钉锤轻轻一锤,只听“哗啦”一声,中年人顿时惊愕半晌。

终于,中年人缓过神来,又是心痛、又是失望地说道:“原来你竟然是空心的。唉,罢了罢了。”

高鸣机缘巧合地再次回到了山上。这次,他成了一块山路上的垫脚石。他静静地躺在山路上,无数人从他身上踩过。

高鸣读不懂中年人的心痛与失望,他只是一块石头啊。但是,高鸣却记下了那张心痛、失望的脸。

高鸣静静地望着天上有云彩飘过,静静地望着有一双又一双脚板从他身上踩过。

他什么情感也没有,他只是一块石头啊。

这些年,山上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他不知道,因为他根本记不得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无数双脚板从他身上走过,他一双也没能记下来。他只是一块石头。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清晰记得中年人那张心痛、失望的脸。

山间有浓雾迷茫起来,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就连那张中年人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

他到底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拨开一层一层的迷雾,前面有一座竹屋。竹屋一半掩映在乳白的雾气中,隐隐约约。

高鸣赤着脚走在浓雾中,一边拨开浓雾,一边向前走去。石板的清凉顺着脚板传入,高鸣没有觉得坚硬的石板硌得脚生疼,反而特别喜欢这股清凉。

高鸣看见那浓雾中隐隐约约的竹屋,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高鸣没有去一探究竟,他是个好奇的人,却又不是个那么好奇的人。

有隐隐约约的琴声从浓雾中传了过来,竹屋前似乎坐着一位正在抚琴的女子,也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

高鸣坐在路边青石上,静静地听。

“你听出这琴声中讲述了些什么吗?”雾中那女子问道。

高鸣回答:“不知道。”

“那你为何还听?”女子又问。

高鸣想也未想,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因为很好听啊。”

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听那琴声显得更灵动了。

高鸣坐在浓雾中的青石上,闭上了眼,仿佛睡着了。

黑暗中,有火焰“哔啵”的爆裂声。

高鸣穿着靴子,穿行在火焰中。

四周是倒塌烧毁的房屋,黑夜里火光冲天。世界是一片烧成黑色灰烬的废墟。周围唯一尚存的一片屋舍,还在燃烧,还在燃烧。

远近有女人与小孩的哭声。火光的黑暗里,有魔鬼的身影窜动。它们东奔西跑,发出魔鬼的桀笑。

高鸣的长靴踏在布满灰烬的地面上,缓缓地前进着。周围熊熊的火焰跳动着,热浪翻滚着。周围有人类尖利的叫声,魔鬼疯狂的笑声。

而高鸣,只是在哭声与笑声中缓缓行走,在熊熊火焰中缓缓穿行。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去救人,没有去杀死魔鬼。他什么也没有做,也没人来打扰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边的。

只是,有一种悲伤从他心底滚滚而出,如那长河般奔涌向九天之上。他以为自己会有比那熊熊火焰更加旺盛的怒火,但是没有,完全没有。他有怒火,但在周围那翻滚着热浪的熊熊烈火面前,不过一簇小小的火苗。

但那悲伤,却如同黄河倒灌向九天漆黑的夜空之中。他心中想象自己化身为那广阔无边的天空,他从天空拍下一只巨大的巴掌,一巴掌将这火焰拍灭。

但是没有,没有。他只是默默穿行在火焰之中。他只能默默穿行在火焰之中。

甚至,他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高鸣大人?高鸣大人?您醒了?陛下来了。”

小安子轻轻地将高鸣唤醒。高鸣揉了揉眼睛,从桌面上抬起头来。凉亭外射来艳阳下刺眼的阳光。阳光下,御花园的花花草草翠绿而鲜亮。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回去的路上,高鸣向白芷说道。

“你梦见什么了?”白芷问高鸣。

“我记不得了。”高鸣答道。

白芷翻了个白眼。

御花园,高鸣与白芷已经走了。

皇帝独自一人走到花园的一角。这里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放置着一张琴桌,琴桌前有一位穿着宫装女子的背影。宫装款式很普通,但料子却是最为金贵的云锦绣。

女子此刻没有弹琴。皇帝走到女子的身后,女子也没有回头。

“如何?”皇帝问。

没人回答,空气静默了很长时间。日理万机的皇帝此刻却丝毫不显得着急,只静静地站在女子的身后。

过了好长时间,那女子才回答道:“皇上恕罪,一个人实在太过复杂,臣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皇帝轻轻地问道:“这次看得清楚吗?”

女子迟疑了一下,说道:“清楚。特别清楚,极其清楚。很难相信,竟然会这样清楚。”

“哦?”皇帝问道:“那,皇后认为,此人如何?”

“他”女子又迟疑起来。

这位女子竟然是皇后,却完全看不出来皇后的样子。此刻皇后显得十分纠结:“他平凡朴素,却又骄傲淡漠;他细腻,又大气。他自信,又自卑。皇上恕罪,人实在太过复杂了。”

“不过,此人最大的特点,大概是赤诚吧。赤诚到幼稚、天真。”女子补充道。

皇帝想了想,问道:“看来你这次真的看到了很多。那,你觉得此人能用吗?”

皇后答道:“能用。正如我先前所说,他心小而细腻,又心大到承载天地。能用,不过他却不一定有能力能为陛下所用。并且,也不一定就会是陛下这边的。”

“我明白了。”皇帝在皇后面前从不称朕:“你说能用,那便用他。皇后啊,此人看似平凡,但我却感觉他有些独特之处。不要小看他啊。”

“何况,”皇帝轻笑一声:“听你先前对他的描述,我感觉他与你还挺像的。已经到今天了,就不要再小看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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