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湛出去没一会,便有个长相清俊的小厮捧了个食盒进来,态度恭敬地将饭菜置于桌几上。
颜筝见他礼数周全,做事又利索仔细,但却不开口说话,便晓得他就是素来服侍云大人的那个哑子全福,她想到全福能听得懂唇语,便笑望着他,缓慢而清晰地说了声“多谢你。”
全福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从袖口里取出张早就备好了的纸条,摊开来,上面赫然写着“爷叮嘱要好好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跟小的说。”
颜筝心念一动,望了眼这寡淡到乏味的屋子,想了想说道“这屋子太过冷清,连个摆设都无,我想要找些东西来好好妆扮一下,稍会我写个单子,若是不麻烦的话,能否请你替我将单子上的东西寻了来?”
鉴赏与布置,是皇城每个待字闺中的贵女都要学的本事,眼光和品位的不同便是富与贵之间的区别。
前世她出生在锦绣膏粱,后来又掌管着帝宫库房,这世间的宝物不知道见过凡几,布置一间卧室,不过信手拈来。
似是早先云大人临走时已经有过交代,全福听了这话并没有见为难和惊讶,却连连笑着点头,示意他一定会将事办好。
果然,傍晚刚至,全福便令人将颜筝单子上写下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搬了进来,羊脂白玉做的净瓶、沉香木刻的插座屏风、一丈高的红珊瑚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湘色滚了金边的刻huā云锦缎帷幔、雨过天青色绢绫纱帐,以及各色用具,皆齐齐整整地搬进了正堂。
全福拿出早有准备的纸笺张开,满面笑意地指了指上头的字“姑娘点算一下,若有不满意的,跟小的说,小的可再去库房寻。”
颜筝将这些物件看了一遍,倒是对全福刮目相看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惊叹和赞许“你寻来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就这样便好,不必再麻烦了。”
其实她在单子上不过列出物件的名称,譬如净瓶一对、插屏一座,并不曾写清质地和品级,这主要是由于她对云大人的家底不甚了解,虽他将话说得满,但倘若她写出来的东西十件里倒有七八件他没有,岂不是有些难堪?
写得笼统些,也不过是给全福方便。
谁料到全福取来的东西,竟皆是上品的材质,光这对极品羊脂白玉做的净瓶,就价值万金,更别提万年沉香木制的插屏了,就连那些帐子帷幔,也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件。
她赞叹,不只是因为全福的眼光出乎她意料,更因为云大人的家底丰厚令她咋舌。
颜筝想,倘若不是她身上还有未了的心愿,不得不要重返皇城,她就此留下来,果真嫁给云大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和元忻相比,这个男人多了份决断和果毅,对她也很是情真意切的样子,她给予回应,他必更炽烈热情,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琴瑟和鸣,你侬我侬。
至于他的命运……
史书上的那些记载,以她亲身所历看来,其实很有些出入,但成功者所能改写的,也不过是那部分微小的细节,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任谁都无法改变总体的趋势。
就像上回她拿出治瘟的方子,令鹿城上万口百姓获救,看起来虽然十分至伟,但其实也不过只是早几日解了他们的痛楚罢了,真正挽救到的生命有限,载入史册时,也就是数字的区别而已,于大局,其实并未有所偏离。
所以她相信,她虽然是这个时空的变数,但她的力量太过微弱,根本没有办法左右时局,韩王是一定会反的,不论是因为贪恋莲姬的美色,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是因为他早受够了永帝无时不刻的压迫和监视,或者是别的这样那样的理由,总之,韩王一定会反,而若一切仍如同前世,那么北府军和紫骑恐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颜筝晓得,她无力改变些什么,但如果只是救云大人一个,她却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做到。
他家底丰厚,这屋子里的东西只要取走一两件,就足够在山清水秀的某个地方安家乐业,他若是喜欢耕田,她其实也愿意学会织布,安逸快乐地过普通人该过的生活,其实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
然而,梦想,终究只不过是梦想而已。
颜筝叹了口气,收回遐思,转身见全福仍然恭敬地侍立一旁,便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这些东西不轻,不如你帮我一起?”
全福便听着她指挥,将正堂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好,连床幔和帐子都帮着换好了。
等忙完,屋子里焕然一新,简直换了一个模样,从先前冰冷孤寂的一座空屋,变得温馨又雅致,她推开窗,抬眼看到外头的天色已沉,西天爬起红霞般的云彩,约莫已过酉时。
她心里还惦记着云大人离开时的戏语,想着是不是该趁着他人未归来就赶紧将门窗锁上,熄了灯,佯装自己早已经入睡。
她这样想着,全福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从袖口掏出个纸条来“时辰不早了,小厨房该做好了晚膳,姑娘在此稍等,小的去去就来。”
他躬了一身,便动作迅捷地退了下去,过了小半刻果然提了个食篮将晚膳送了过来,仍旧掏出一张纸“姑娘用完就将食盒放在堂上,耳房存了热水,姑娘可自个取了用,若是有事吩咐,请姑娘尽管摇铃,那小的就先下去了。”
颜筝见他纸条掏得流利,这些话竟都是事先写好了的,不由有些惊叹,随即又想到,云大人这般挑剔,能在他这院里伺候左右的,该都是绝顶机灵的人,全福虽是个哑子,但论心思和处事,却一点也不比旁人差。
她点了点头说道“嗯,多谢你了,全福。”
全福冲她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爷去了墨城,许是公务有些棘手,拖人带话过来说,这几日恐都不能回了,他请姑娘安心在怀玉阁里住着,这里清静,亦留了保护您的人,很安全。”
他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颜筝对着满桌的珍馐有着片刻的恍惚。
先时,她有些害怕云大人回来得早,不晓得该怎样与他接触,甚至还矫情地想过,要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将门窗琐实的,可这会听说他公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能回来了,心里竟又有些隐隐的郁闷。
因着心里这种古怪的情绪,满桌的精致饭食看起来虽香,可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她勉强用了几口,便将食盒放到了正堂的桌几上,晓得全福过会就要来收走的,便也没有摇铃。略用清水梳洗过后,她从包袱里取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便合衣躺在了新换过被褥铺面的榻上,吹熄了灯烛,但辗转发侧,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便索性又点了灯,睁着眼睛望着新换的帐幔顶上发呆。
蓦然,她忽得从榻上惊起,口中念道“墨城……”
颜筝想起来了,永德十三年的夏月,在北府与平王藩地接壤相邻的墨城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朝到永德年间,其实只剩下四位藩王了。
东南的临王和西南的宣王都是永帝的皇叔,与恒帝是亲兄弟,到永德十三年时,算得上垂垂老朽,子孙皆不成器,一心只靠着藩地的税银过享乐的生活,并无什么雄图大略。
西北的平王说是永帝的堂兄弟,但其实隔了好几层血脉,因夏朝有一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只能世袭三代,到第四代就要削爵一等收回部分藩地,这其实是变相地将那些散出去的土地都收回到帝王手中,好再分给嫡脉的子孙,否则天家血脉那么多,夏朝的土地却就这么大,帝王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位平王恰好便是这尴尬的第三代藩王,等到他的世子袭爵时,按律便该削减一等,成为平郡王。亲王和郡王虽都是王爷,且只有一字之差,但封地和俸银却有天壤之别,差了不知凡几。
平王享受了亲王爵禄的好处,自然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过苦日子。
是以,和别的藩王不一样,这位王爷十分积极地参与和插手了皇城永帝三子的夺嫡之中,想要借着从龙之功,再搏一份世勋。
永帝曾立过姜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储君,但皇储先天不足,勉强靠着汤药支撑到去岁,还是抵不过生死伦常,一命呜呼去了。
储君的位子空缺,永帝剩下的儿子便都起了心思。
洛王为皇贵妃所出,母家是镇国公闵氏,在这些皇子间除了原先的储君外,就数他出身最高贵。
景王的母妃是贤嫔燕氏,母家并不显达,他的母舅燕翀,只做到四品的侍郎,贤嫔的位份虽不高,但向来得宠,除了景王外,她还诞育了永帝唯一的公主安雅。
最后一位连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那那位美人早逝,连王自出生起就抱养在皇后宫中养大,说起来,算是姜皇后替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亦是储君的替代品。
这三位王爷中,明着来看,洛王和连王的实力不相上下,景王却略逊一筹。
西北平王揣测连王到底并非姜皇后嫡出,且有传闻姜皇后身子不济,恐怕熬不过明春,若是她一死,连王和姜氏一族并不齐心,恐怕难堪重任,是以,他便将宝押在了洛王身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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