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卢克莱西亚已经竭尽全力,但太晚了,太晚了,从两侧的山壁上,涌出了许多敌人,他们披着白色的皮毛,看上去就像是积雪或是山羊,手中拿着弩箭,或是火绳枪,他们居高临下地向下射击,博尔吉亚的士兵如同替卢克莱西亚搬运嫁妆的牛马一般无助地跌倒在地上。
他们显然是有目的的,射击的时候,避让开了乌尔比诺公爵夫人与卢克莱西亚的车桥,还有费拉拉公爵的使者们,他们冷酷无情,即便士兵们哀求着要投降的时候也绝不放过一个——还没等卢克拉莱西亚看清所有的状况,公爵夫人带着一张满是血污与怨恨的面孔,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爬起来,拉开自己的腰带,一套便套在卢克莱西亚的脖子上。

卢克莱西亚在眼前突然掠过一丝阴影的时候就知道不好,但也只来得及将一根手指伸入腰带与脖子之间,她一手努力抓住腰带,一手抓住车桥的边框,只听嘎吱一声,黄铜的框架弯了,卢克莱西亚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甲血淋淋地翻开,她被迫后退,脖子上的腰带越勒越紧,她的喉骨在重压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公爵夫人的拳头就紧紧地抵在卢克莱西亚的耳根位置,上半个身躯与卢克莱西亚紧紧相贴——她将腰带在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然后在身前交叉,卢克莱西亚的肺部鼓胀起来,但还是能够感觉到腰带上的金丝编织正挤压着她娇嫩的皮肤。

公爵夫人沉默地倾听着被绞死的人临终之前必然会发出的咯咯声,作为一位高贵而显赫的夫人,她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但没有一次能够比这次更能让她心情畅快——费拉拉的使者厚颜无耻地说,博尔吉亚的娼妇有着黄莺般美妙的歌喉,真应该让他来听听,这是才是真正的天籁!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点温热的触感擦过她的面颊,在车桥的帷幔被打开,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亚平宁山脉冬季冰寒的空气后,这点温热的触感就分外鲜明——公爵夫人并不是专业的刺客与侩子手,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卢克莱西亚的手指在下一刻就挖入了她的眼眶!

手指碰触到的,那种湿润又粘稠的感觉,卢克莱西亚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压制着与生俱来的恶心感觉,逼迫着自己用力向下抠挖,公爵夫人的尖叫几乎震破了她的耳朵,颈脖上陡然加重的压力更是让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松,她牢牢地记得朱利奥.美第奇在教导她时说的话——只有一次机会,生与死,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放松了,卢克莱西亚猛地挣脱,她甚至没有回头观望公爵夫人的情况,而是冲到车桥边,大张着嘴,稀薄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通过肿胀的咽喉,她感到疼痛,同时感到庆幸——死人是不会再感到疼痛的——周遭一片混乱,卢克莱西亚无暇思考,她翻出车桥,解下“银足”的缰绳,翻身骑在马上,以一种极其不雅的跨坐方式,就像是个男人,但这个姿势,让她稳稳地骑在马上,就算“银足”为了避让山道上混乱的人马,而奔上了倾斜的陡坡也是如此。

公爵夫人捂着流血的眼睛,踉踉跄跄地奔到车桥边,用模糊不清的视线搜索着山上的“敌人”,一见到那件熟悉的朱红色丝绒外套,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她跑了,她跑了,吉姆!快去捉住她,捉住那个博尔吉亚的娼妇!”

站在陡坡上,愉快看着那些博尔吉亚人流血的威尼斯人,也就是多诺蒂的丈夫,一名军官,听见了公爵夫人的呼号,也看见了那个骑在银白色马匹上,仓皇逃走的纤细身影,他扭曲着嘴角笑了一声,夺过扈从手中的火绳枪,向着她开了一枪,但没有打中,于是他又摸了摸身上的手弩与短剑,跃下陡坡,冲入战场,在挥剑劈杀了两个博尔吉亚人之后,他随手抢过了一匹费拉拉大使的马,追了上去。

卢克莱西亚无法出声,但“银足”与她心意相通,即便不用马刺,鞭子,它也奔驰的越来越快,厮杀声与哀嚎声被它矫健的四足抛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风声愈发尖锐,却让卢克莱西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但下一刻,密集如同冰雹一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威斯尼人率领着自己的部下追了上来,卢克莱西亚回头一瞥,就看到了不下二十条身影,“银足”仍然奔驰如风,但他们的马,那些来自于费拉拉与博尔吉亚贵人的马也并不逊色太多,而她眼前只有一条仿佛永无尽头的路,而道路两侧的陡坡上积满了厚厚的新雪。

卢克莱西亚从马上抬起身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而后大声地尖叫起来。

这样的行为严重地伤害到了她先前受到了伤害的喉咙,血气在叫声中翻滚,旁人听来,不过是短短几声如同悲鸣般地呼叫罢了,紧追在后的威尼斯人嘲讽般地大笑起来,他们甚至仿效卢克莱西亚尖叫了几声——足够了,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先是微小的雪团滚动,而后是大片的雪块滑动,接着是如同悬崖或是浪头般的崩塌,白色的潮水携带着如同雷鸣般的呼啸声转瞬而至,这并不是一场值得纪念的大雪崩,对于整座亚平宁山脉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但对于渺小的人类,足够了,太足够了。

在惊骇与绝望的喊叫声中,有一半的威尼斯人被埋葬在雪里,多诺蒂的丈夫,威尼斯的军官勒住马,“你们留下,去救他们。”他指了大约七八个人,“你们跟我走。”他对剩下的两三个人说。

“大人……”

“只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多诺蒂的丈夫说:“除非魔鬼在帮她,否则她绝对无法逃过我的复仇。”

他不再说话,一提缰绳就追了上去,他的下属面面相觑,只得分作两支,一支去救援同伴们,一支紧随他们的长官。

卢克莱西亚重新俯下身体,将面颊贴着“银足”的脖颈,“银足”仿佛也意识到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速度越来越快,它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溢出,就连月光般的鬃毛也被浸得湿透,而就在此时,他们前方的道路突然断了——那是一座天然的石桥,承载着往来的人类与冰雪,日积月累,连续的大雪终于成为了折断其脊梁的最后一根细草,它断了,前后约莫后有五十尺那么多,这还是卢克莱西亚粗略估计的,她不知道——她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只在弹指间,裂隙就近在眼前。

“跳!”卢克莱西亚大声喊道:“跳!银足!跳!”

“银足“发出一声嘶鸣,肌肉绷紧,奋力一跃。

追在他们身后的威斯尼人也看见了这一幕,多诺蒂的丈夫抬起手弩,扣动扳机。

在空中的时间是那样地漫长,卢克莱西亚睁大着眼睛,白色的冰雪与灰黑色的岩石距离她那样遥远,又那样的近,直到身下猛地一震,她才意识到……他们成功了!“银足”飞越了裂隙,抵达了对面——但几乎与此同时,它也跌倒了,将卢克莱西亚重重地摔了出去。卢克莱西亚被摔得浑身疼痛感,视线模糊,但她还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摸索到“银足”的身边。

她闭了闭眼睛,视野逐渐清晰起来,而她的心也重重地坠了下去——银足的左后腿上插着一枚短弩箭,弩箭入肉不深,但影响到了“银足”在空中的平衡,它虽然努力将自己的主人送上了安全的彼岸,却跌倒并折断了自己的两条腿,别说跑,连站起来都不可能。

卢克莱西亚抬起头,看到对面威尼斯人发生了争执,可以看出,他们之中为首的一个人并不愿意就此放弃,他正在勒马回转,试图用速度来弥补距离的缺憾,但他的下属又怎么肯让他冒险,只是他们终究没有说服他,在卢克莱西亚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后退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卢克莱西亚知道他就要来了。

她不再犹豫,从随身的小口袋里摸出了一颗蜜渍苹果,塞到“银足”的嘴里,这是它最喜欢吃的,“银足”满足地吃了,又舔了舔她的手,这只手随即上移,遮住了银足的眼睛,风吹过被“银足”的唾液浸湿的地方,冷得让卢克莱西亚浑身发颤——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匕首,从“银足”的眼窝刺入——她唯恐刺得不够深,将身体都压了上去。

而“银足”还是那样地温柔,它沉默地死去了,身体的温度在寒风中迅速地消逝。

卢克莱西亚站起来,将过长的裙摆割掉,坚决地向前走去。

威斯尼人,多诺蒂的丈夫大约在五六分钟之后,用马刺与匕首逼迫他的马爆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力量,他成功地越过了裂隙,但他的马也一样站不起来了,他没有仁慈地给它最后一击,而是立刻循着那些还未被风雪遮蔽的脚印追了上去。

与卢克莱西亚不同,他是个强壮的年轻男人,又不吝啬那匹马,在落地的时候,让马做了自己的缓冲,几乎没受什么伤,他很快就看见了那道瘦削的身影,他冲了上去,向前一扑,就将卢克莱西亚抓在了手里。

“抓到你了!”他喊道,一边给了卢克莱西亚好几个巴掌,打得她眼角,嘴角都流了血,一边翻身骑在她身上,“你这个博尔吉亚的娼妇,”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除了他可怜的妻子,还有跟随他一路至此的好友与下属,他们现在还埋在雪里,生死未卜:“我要杀了你,”他叫嚷道:“但在这之前,”他说:“我要让我中队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来尝尝博尔吉亚的女巫是什么味道!你会被赤身露体地拖到街上,每个人都会朝你吐唾沫,我要烧了你,让你的灵魂在地狱里哀号!”

卢克莱西亚握住了匕首,但被他发觉了,他残忍地笑着,紧抓着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一连在块裸露的岩石毫无怜悯之心地敲了十几下,就算匕首在第三下的时候就脱手,滑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依然坚持到那只手筋断骨裂,血肉模糊才停下。

他起初还能听见博尔吉亚女巫的哀嚎,之后它就突然消失了,威尼斯人低下头,发现她已经昏厥了过去,说起来,就算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坚持到现在也不求饶,也相当值得尊敬的,但妻子的失踪(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她死了)与同僚、下属的折损已经让威尼斯人的心中充满了仇恨,他决心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伸手去撕开卢克莱西亚的胸襟。

在看见卢克莱西亚在裙子下面穿着男人的裤子时,他唾了一口,“果然是个女巫!”他说,一边寻找短剑准备把它割开。

他动作突然顿住了,一枚小得就像是玩具的袖剑从卢克莱西亚的指缝间弹出,刺入了他的大腿,这点伤势对一个成年男性不值一提,除了……从空心的孔隙流入他血管的毒。

威尼斯人僵硬地抬起手,也许他还想做什么,但卢克莱西亚只是一推,他就以那个古怪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既然他记得卢克莱西亚是博尔吉亚的女巫,就不该忘记博尔吉亚的“坎特雷拉”。

卢克莱西亚爬到一边,恸哭起来,她不是在为“银足”,为自己,为那些博尔吉亚人哭泣。

她是在为自己的兄长,自己的父亲哭泣,因为暴力的果实,已经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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