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端起香料酒一饮而尽,随手扯过亚麻床单围在自己的身上,从房间里走到院子里,这时候的阳光还很稀薄,风也不那么暖和,贡萨洛浑身起了一层密集的小疙瘩,他抖了抖肩膀,弯腰提起另外几个仆人为他准备好的木桶,将里面冰冷的水尽数倾倒在身上,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大声地嚎叫着,他四十二岁了,但水滑过皮肤的时候,仍然会因为鼓起的块块肌肉而不断地分流。
早晨的清洁结束之后,贡萨洛先去做了晨祷,然后才去用早餐,时值斋期,但西西里岛有的是水产,昨天晚上他吃了牡蛎与龙虾,今天早上是比目鱼,陪伴他一起用餐的是他的神父与一位得宠的娼妓,他的猎狗匍匐在他的脚下,和仆人一样期待着主人丢下的食物。不过比起丰盛的晚宴,为了保证身体洁净,早上的食物在质量上必然有所欠缺,贡萨洛令前者失望地将盘子里的东西打扫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滓。
早餐后,神父开始为贡萨洛阅读他之前整理过的信件与情报,贡萨洛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为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前身)的国王效力,之后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与西班牙的叛军作战,与阿拉伯人作战,与摩尔人作战,在寄居的城堡里与女主人学过的那些拉丁语、法语与意大利语早就被丢到了爪哇国,和大部分强壮善战的骑士那样,他的阅读与写作都非常勉强。
神父先读了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的信,在信里,西班牙国王可以说是异常无耻地忘记了他曾经给查理八世的承诺,要求贡萨洛与流亡至西西里的那不勒斯国王汇合后,尽快整合军队,展开对法国人的围攻——不过,无论是贡萨洛还是神父(西班牙神父)对这种做法都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他们的陛下一向如此,在卢多维科与侄子吉安的权力之争中,他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吉安,因为吉安的妻子正是那不勒斯的阿维亚,而那不勒斯的国王斐迪南一世正是他的亲眷;但在法国的查理八世拿出了卢西安与塞尔达涅做交换,要求他在法国与那不勒斯的战争中袖手旁观的时候,他又立即抛弃了斐迪南一世;等到查理八世进入那不勒斯,他旋即施施然,毫不歉疚地成为了反法的“神圣联盟”中的一员,对着身在意大利半岛的法王与其军队磨刀霍霍。
“为了西班牙。”神父读完了信件后,贡萨洛说,一边将手放近自己的胸口,表示他仍然忠诚国王,但他的面孔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人,”神父问道:“是什么令您愁眉苦脸呢?”
“你知道,我的朋友。”贡萨洛指了指信件,“我们的国王在催促我——冰雪方才消融,但他似乎希望我能够在圣母升天节前就能凯旋而归呢。“
“但我们的军队确实要比法国人多啊。”神父这么说,西班牙人这次为神圣联盟提供了五千名士兵——善于投射骚扰的标枪骑士,与武技高超的圆盾剑士,还有少量用于哨探巡查的雇佣兵,而那不勒斯国王这里有招募雇佣来的一万名士兵,而现在那不勒斯的法国人只有一万人——神圣联盟在3月建立,威尼斯人在4月就控制了意大利海岸,米兰又突然反噬,这意味着法国军队回返故土的海陆通道都被截断了,查理八世与他的士兵们只在那不勒斯享受了几个月的风光,就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的后路——5月的时候,查理八世做出决定,他带着大部分军队离开了那不勒斯,只留下了一万人给他指定的那不勒斯总督伯纳德.德.奥比尼——也就是他们即将面对的敌人。
贡萨洛瞥了他一眼,很显然,神父与西班牙国王一样对军事一窍不通,但他不能骂国王是个傻瓜,却能在神父的脑袋上冠上白痴的名号:“只会咩咩乱叫,慌乱逃跑的绵羊即便有一万头又有什么用?查理八世虽然离开了,但他给奥比尼留下了他的敕令骑士,瑞士长矛手和火炮,而我们的军队却是为了抵御摩尔人的进攻而组建的——法国人的军队与那群野人完全不同,”贡萨洛说到这里,不由得望向窗外,就像是能够从这里看见那些皮肤黝黑的魔鬼。他们曾经是西班牙人的心腹大患,但与法国的敕令骑士与瑞典的长矛手相比,他们又是那样的无能孱弱。
至少贡萨洛一点也不认为,那些能够击败摩尔人的西班牙圆盾剑士与标枪骑士能够给予法国人的军队迎头痛击,至于那不勒斯国王招募来的一万个士兵,贡萨洛从不放在眼里,那只是一些放下了锄头就拿起了长矛刀剑的可怜农民罢了。
“那么这封信件或许能让您高兴一点儿。”神父举起了一张格外洁白细致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在阳光下闪光,“矿物墨水?”贡萨洛拿过那张纸,在手里反复摩挲了几下,又查看了蜂蜡:“是亚历山大六世的秘书杜阿尔特……是的,”他说:“我有格外注意。上面说了些什么?”
“有关于教皇的第二个私生子,”神父说,“凯撒.博尔吉亚。”
贡萨洛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一个儿子推举到了联盟统帅的位置,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是红衣主教了吧,他插手到我的军队里是怎么回事?难道他预备放弃圣职吗?”
神父摇摇头:“看来暂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向前倾身,指了指信件中的几行字:“但我们的瓦伦西亚大主教似乎确实有与自己的兄弟争锋的意思,来人是他的一个心腹,据说是个美第奇,”贡萨洛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古怪地一笑,皮埃罗.美第奇的叛国行为已经成为了诸国贵人们的最新笑料,但对于朱利奥.美第奇,了解他的人始终不多,毕竟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和法国国王查理八世都不会将盟约订立时的事情说出去,前者是为了避免佛罗伦萨的公民们又一次地臣服于在美第奇的权威之下,而后者——这大概是年轻的查理八世遭受到的第一次近乎于致命的羞辱,为了自身的荣誉与地位,他无论如何也会守口如瓶的。“朱利奥.美第奇,”神父提醒道:“他是皮克罗米尼的弟子,据说枢机爱他就像是爱自己的儿子,说真的,如果不是年龄不对,或许这不仅仅只是一个传闻……凯撒.博尔吉亚也曾经师从皮克罗米尼,他们可以说是师兄弟,另外,亚历山大六世的教皇宝座也少不了美第奇的金子。”
“这个完全有可能,”贡萨洛说:“据说那一年美第奇就像是给垂危的病人放血那般地从自己的银行与商行里抽取资金。”
“可惜的是亚历山大六世并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好人,”神父说:“现在美第奇在罗马的地位非常尴尬。”
“也未必,”贡萨洛说:“能够在罗马立足已经是美第奇家族前进的一大步,何况还是两个美第奇。”他再次低头看了一眼信件:“他们有三百人?”
“应胡安.博尔吉亚的命令而来协助我们。”神父笑呵呵地说:“博尔吉亚家族可没有蠢人,不过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嗯……至少里面没有农夫,虽然都是雇佣兵,但都曾经属于卢卡与佛罗伦萨,还有一百人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私兵。”
贡萨洛当然不会拒绝,也没有必要拒绝,一个孩子而已,“他们什么时候到?”
“圣三节后,不过圣体圣血节。”神父说。
虽然贡萨洛打定了注意要第一时间看看他的三百名士兵——是的,他没打算将这些珍贵的兵力留给一个主教,就算他是卢卡大主教也不行,要说,这些穿长袍的,念念信,唱唱经还行,要让他们拿起刀剑,跨上马匹,除非他们原本就是一个骑士或是将军,而美第奇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只是事与愿违,这支队伍在圣三节前一天到了西西里,而那时候贡萨洛正应那不勒斯国王的邀请,在西西里岛另一侧的行宫里与他们一起预备做大弥撒,之后还有三天的大庆典,贡萨洛作为一个将军固然很不耐烦这种事情,但作为一个臣子,违背对一个显贵的承诺还是相当失利的,他忍耐了几天,终于在庆典结束的当天就离开了国王的行宫,在黎明的薄雾围绕下驱马回返营地。
在他们越过一片荆棘丛生的山坡时,一只野山羊突然从一块石头后面跳了出来,飞过贡萨洛的马前,贡萨洛立即勒住了马,举起了一只手:“去看看,”他命令道:“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在驱赶,野山羊是不会轻易跳到人类面前的。”一个骑士奉命前去,片刻后他就转了回来:“是罗马教皇的军队,”他说:“由一个主教率领着。”
贡萨洛闻言挑起了他粗壮的眉毛:“看来是我们的朋友到了。”他看了一眼神父:“就让我在这里迎接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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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奥.美第奇深知,虽然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与科技水平都可以说相当地低下,但人们的智商与情商可不会随之降低,或者说,正是因为物资的缺乏与思想的贫乏,人性中一些丑恶与污秽的东西反而得到了光明正大显露于外界的机会,就像是胡安.博尔吉亚,除了女色与暴饮暴食之外,他几乎没有其他可以值得人们称道的地方,但这不妨碍他一听闻他的身份,就马上将他打发到了西西里岛,远离罗马与神圣联盟的主要军力。
对此朱利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能够远离罗马和联盟主军反而正合他意,神圣联盟的主军中,即使是总统帅胡安.博尔吉亚也只是一张招牌罢了,一个大主教的名头和三百名士兵根本无法让他在诸侯中取得发言权——西西里岛却只有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与那不勒斯的国王阿方索二世,因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西班牙人的关系,以教皇特使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他不会被贡萨洛视为敌人,至于那不勒斯国王,他需要依仗亚历山大六世的地方只会比贡萨洛更多——朱利奥与其担心这个可悲的流亡国王,倒不如多多担心一下队伍里的三个雇佣兵首领。
超乎许多人想象的,在15世纪的意大利,成为雇佣兵是许多青年,尤其是那些既不是可以继承家产的长子,又不受父母宠爱的年轻人们的最好选择。相比起庸碌的画匠、肮脏的皮匠或是手艺拙劣的金匠,成为一个勇士并且借此获得荣誉与金钱是件多么值得向往的事情!遑论还有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为他们做出榜样,谁都知道第一个斯福尔扎不过是个卑微的雇佣兵而已,但他的子孙却已经成为米兰公爵了——即便达不到这个目标,也有许多强大的雇佣军团的首领,拥有自己的财产与封地,成为主教与爵爷的座上宾。
数量众多的同类在为了一个目标前进的时候,相互倾轧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能够坚持到最后的都是一些不缺乏勇气、武技、智慧与运气的人,而能够统率这些人的人更是不容小觑,棘手的是他们都有着数量相等的士兵,身份也不比另外两个人高贵或是低贱,除了佛罗伦萨的雇佣兵,他们对美第奇都不够熟悉,而且那位来自于佛罗伦萨的长官,也对皮埃罗.美第奇之前做过的事情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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