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与一位叫虚谷的神使,在神息殿里,就着他二哥王蓬絮的尸体,有过一次谈话。
他对虚谷说,神殿对世人的约束,是不合理的,于是虚谷便问他,王公子觉得,什么样的约束,才是合理的?

王轻候说:“自我的约束,自我伦理,道德的约束。”

虚谷失笑:“那可是一场漫长的演变。”

“我们都活不到看到这种约束力量走到最后的时刻,那将是千百万年的演变,但人存立于世,不止活这一世,自我约束的力量,可以永远的存在下去,但神殿不能。”王轻候笑说,“虚谷神使你无法保证,在你百年之后,在你的传人百年之后,神殿的后人依旧会秉承你的理念,你的愿景,他肯定会有所改变,变去何处我们永远未知。可自我约束的力量,不会改变,他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自血液里,自骨髓间,自代代相传的家教中,自长者从小告诫晚辈的童话故事里,不断地修整成最正确,最完善,

最道德的样子,用一万种方式,用不同的形态,永远地传承下去。”

王家有子,龙象之才。

颠倒日月,可撼乾坤!

记不得是多少年了,王轻候好像忘记了时间,只是有一日,王慕浅替他梳头,拔下一根白发,他才惊觉,真的过去很多年了。

那日他没有进宫早朝,而是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他的书房从不许别人进,连下人都不可以,洒扫也是自己亲手做,他一整天未出来,王慕浅担心他出事,推开了房门。便看到他盘膝坐在地上,望着挂在墙上一副画像发笑——王轻候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孟书君,会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阿钗的画像,会守着一幅幅画,把日子过下去



——也明白了,为何在神殿毁灭,殷朝倒下,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却选择了自尽在阿钗坟前,并说,最后一个谋害阿钗的凶手,也来请罪了。——人呀,总得有个支撑自己活着的念头,孟书君那时候活着唯一的念头只是为了阿钗报仇,哪怕是神殿,他也要撞个头破血流,当这仇报了,念头没了,也就活得没意

思了。

王慕浅从来没有在她的义父脸上看到过那样温柔,那样深情的笑容。

画像上的女子,眼角也有一粒朱砂痣,腰间别着双刀,飒爽利落,可是她的眼神似空无一物,又似容纳万千,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神祇的气息。

“阿浅,我做到了。”他低喃。

“义父?”王慕浅惊心不已,以为他是在叫自己。

可她分明记得,有一回她自称“阿浅”,说“阿浅见过义父”的时候,被他严辞喝令,不许如此自称。

义父从不对她声色俱厉,永远是温和亲切的模样,只有那一次,那一次他的怒意让她感到发抖,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的义父一般。

她从未想过,鲜少对人动气的义父,会因为一个称呼,就雷霆大怒,甚至让自己跪在祠堂里整整一日,不准起身。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如此自称。

今日听到的时候,竟为那声音中的万种柔情,动容落泪。

王轻候回头,招手让她过来,看着墙上的画像和声道:“来见过你的母亲,我的阿浅。”

“母亲?”

“对啊,我的妻子,她叫阿浅。”

王慕浅跌坐在地,不敢言语。

她从白执书叔叔那里听过些只言片语,只听说,她的义父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后来好像是早年英逝了,未能相伴一生,是义父一生憾事。

但当她问,那个女子叫什么的时候,白执书却不敢说。

好像,“方觉浅”这三个字,成了所有人的忌讳,不敢提起,不能提起。

关于过往的一切故事,也在被人渐渐淡忘,人们说起神枢,或许会记得那一年的神殿大火,神殒当日。

可人们不会说起方觉浅,没有人知道,这是谁。

但在那一刻,王慕浅知道,她藏在心底的小小秘密,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了。

试问,世间谁人能不爱王家小公子呢?

他生得是那样的好看风流,见识广博,似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睿智多思,似是能看穿千百年后,能明白一切因果。

王慕浅又受他格外青睐,那些不该生出的情愫,早已暗暗滋生,所以,她会一次次地拒绝上门提亲的人,一次次地说只想伴在义父身边尽孝,不愿离开半步。

今日她明白了,那个女子从未死去,她一直活在义父心里。

也是在这一日,云游世外的阴艳阿姨也回来了,她提着一个花篮,花篮里放着些海棠花枝,俏生生地唤着:“小公子,别来无恙。”

多少年了,没人再叫过他“小公子”,当年唤他小公子的人,都已物是人非了吧?

白执书入朝为将,唤他太宰大人,卢辞归去故里,锄禾作劳,早已不问世事。

王轻候捡了一枝海棠花在指尖打转,问,“你找到她了吗?”

阴艳却只是看着王轻候,也问:“小公子,心愿得偿了么?”

“得偿了,知足了。”王轻候望向远方,笑着说,“好像,隐隐明白了那日,奚若洲与江公身死时的感受,无憾了。”

阴艳疑惑地看着他,“小公子,你是可以一统天下的,为何没有,为何要留下这二十七国?”“一统天下易,制礼推德难。若天下一统,谁还在乎礼法道德,只不过养出一个比当年殷王更可怕的怪物来罢了。慢慢来,慢慢来,等上一百年,一千年,等到人们知礼守

德,人伦常纲融进骨血时,他们会知道什么是反抗,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忠诚,什么是孝悌,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希望,到那时候,大概会有人一统天下吧?”

王轻候轻呓道。

阴艳却为这样的话,几欲落泪。

这漫长无边的岁月啊,多少年了,从她的师父那一辈起,到如今的小公子,这一切终于迎来了新的篇章,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冗长,如此的煎熬。远比建立一个新的王权,比打败一个旧的国家,比一统四方,八方来朝,难多了,久多了,也苦多了,一点也不痛快,一点也酣畅淋漓,一点也没有拔云见日的豁然之感



他们早已出苦海,可她的小公子,还熬了这么些年。

好在,终于,终于熬出来了。他们寄以厚望的小公子,终于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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