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一愣,说道:“当然是陛下。”
“为何?”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两眼精光灼灼。
乐之扬道:“晋王大逆不道,连父亲都要加害,更别说天下的百姓了。他若当了皇帝,天下人都没有好日子过。”他本想说出冲大师的野心,想了一想,到底没有出口,心中寻思:“晋王为大和尚操纵,恐怕还不自知,纵然登上皇位,怕也日子难过。”
“好。”朱元璋满意点头,“这话中听,君子和而不同,你我都不是君子,但也大可向君子学一学‘和而不同’的道理。”
乐之扬道:“不敢。”
“虚客气就免了。”朱元璋挥了挥手,“如今朕这个样子,也不算上什么皇帝。”他取过一张纸,随手写写画画,“如今老三拿到印玺,可以调动禁军,也可号令群臣。纵然有人问起,他也大可谎称朕病魔缠身、无法露面。朕若是他,一定趁此机会,以风卷残云之势调遣禁军、清除异己,动手越快越好,生米煮成熟饭,谁也无奈他何。”
乐之扬点头道:“这个自然。”
“好在朕留有后手。”朱元璋微微冷笑,“京城之中,有一个地方,光有印玺圣旨也调动不了。”
乐之扬一愣:“什么地方?”
“锦衣卫。”朱元璋字斟句酌,“调动锦衣卫,需要朕的私章。”拿起白玉簪扬了一扬。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这么说,陛下要用锦衣卫平乱?”
“只凭锦衣卫胜不了。”朱元璋拿起桌上书信,“这一封就是朕的手谕,写了平乱方略。道灵,你肯为朕送给锦衣卫么?”
乐之扬迟疑一下,接过信封,拱手道:“一定不辱使命。”
“天下事在此一举。”朱元璋盯着乐之扬,目光锐利无比,“你若成功,就是复兴我朝的大功臣,除了朕的皇位,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狂跳,忍不住瞥了一眼朱微,灯光下,朱微俏脸飞霞,有意看着别处,雪白的牙齿轻咬朱唇,借以按捺心中激动。
“此外……”朱元璋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老三不是傻子,也会设法收服锦衣卫。此去一定不会太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微儿,你也去帮一帮道灵。”
乐之扬一愣,继而心生狂喜,朱微却吃了一惊,失声道:“那怎么行?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呢?”
“有三废在呢。”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朕不良于行,去了也是累赘,若是一个不慎,再落入老三手里……嘿,那什么也不用提了。”
乐之扬听了默默点头,心想:“不错,晋王一日找不到朱元璋,一日坐不稳那一张龙椅。”
朱微仍是拉住父亲的手不放,朱元璋眼里透出一股暖意,拍拍她的手背,柔声说道:“好孩子,听话!这儿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即有万一,还可躲到井下呢。”
朱微听了,稍稍心安,转眼看向乐之扬,见他眉眼生春,眼里的笑意似要洋溢出来。朱微明白他的心思,撅起小嘴,微微有些不快。
朱元璋又说:“事不宜迟,快去快回,老三抢了先手,可就麻烦大了。”
两人只好离开,出门之前,乐之扬看见墙上挂着一口宝剑,摘下挎在腰间。走到大门之前,忽见三个废人静悄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形如三根木桩,朱微想要拜托三人,又想起三人不能听闻,心中忐忑不安,闷闷走出庭院。
门外一条巷道,再也寻常不过,四周屋舍都不轩峻,一瞧就是民居,身后宅子处在其间,再也平常不过。
乐之扬见朱微愁眉不展,不时回头顾望,便说道:“大隐于朝,中隐于市,陛下这算是中隐,对头要想找到他不容易。”
“可是……”朱微叹一口气,“那三个废人是爹爹害的,未必不会对他不利。”乐之扬摇头:“你没听说过么?那三人打小儿如此,也即是说,他们压根儿也不知道加害者是谁?”
朱微听得默然,无声叹息一会儿,忽道:“道灵……”
“还叫我道灵。”乐之扬看着她似嗔似笑,“我没有别的名字么?”
朱微双颊发烫,也掩口而笑,说道:“好啦,乐之扬,不跟你说笑话儿了。嗯,我知道,爹爹许多事做得不对,可是,可是他对我却很好。”
“是呀。”乐之扬冲口而出,“他若对你不好,我才不会救他。”
朱微愣了一下,望着身边少年,心中甜苦参半,说不清什么滋味,过了片刻,轻声说道:“可你毕竟救了他,救人须救彻,如今天下的安危都在我们身上。”
“天下怎么样我不在乎。”乐之扬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道,“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我说正事呢,你却老没正形。”朱微有点儿气恼,可是看着乐之扬,不知为何,就是发作不了。
“我说的也是正事。”乐之扬收起笑脸,“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若有一字敷衍,叫我……”
朱微慌忙捂住他口,心儿暖暖软软,似要融化一般,禁不住将头靠在乐之扬怀里,柔声叫道:“乐之扬,乐之扬……”
“什么?”乐之扬问道。
“没什么?”朱微轻声说,“我就想叫一叫你,你不是嫌我不叫你的真名么?我现在就叫,叫一千遍、一万遍才好。”
乐之扬情不自禁,将她搂入怀里,少女身子温软,一股暖香萦绕鼻端。乐之扬睡梦里不知拥抱过朱微多少次,此时当真抱着女子,心头却是患得患失、不胜迷茫,只恨春光短暂,难以长相厮守,眼下拥抱一时,将来前途如何,却是一团迷雾。
“乐之扬。”朱微抬起头来,脸上不知何时挂上泪痕,“我该怎么办,每次跟你分手,我的心就跟针扎似的,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难过,刚才离开爹爹,我心里居然有些欢喜,哎,我、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
乐之扬也觉凄然,捋起她的秀发说道:“要不然,我们送完信就远走高飞,离开京城,去无双岛。”
朱微微微一怔,脸上流露出憧憬神气,过了一会儿,又摇头叹气。乐之扬见她神情,知道她放不下家人,心中颇感失落,强笑道:“宝辉,方才陛下许了我,只要勤王有功,我要什么,他给什么,那时候,我就要你,天子一言九鼎,必然不会失言。”
朱微精神一振,可又隐隐感觉有些不妥,至于如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忽听乐之扬说道:“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快去锦衣卫。”
两人恋恋分开,朱微担忧道:“乐之扬,你说,锦衣卫的指挥使会不会听爹的话?”
“人心难料,我也说不准。”乐之扬想了想,“事到如今,只好随机应变。”
朱微点头,又想起一事,问道:“是了,锦衣卫在哪儿?你知道么?”
“哎呀。”乐之扬一拍后脑,“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朱微大急,“那可怎么办……”忽见乐之扬抿嘴微笑,顿时醒悟过来,叫道,“好啊,乐之扬,你这个撒谎精,又想法子骗人。”纵身扑入他怀,举起拳头一阵乱捶。乐之扬哈哈大乐,这一笑扬眉吐气,多日的相思愁苦一扫而光,心中喜乐无极,甚至于有些儿感激晋王,若非那老小子谋逆,他又如何能得到与心上人亲近的机会。
正事要紧,两人亲昵一阵,分开上路。锦衣卫在城东,此处却在城南,乐之扬久在市井,京城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两人七折八拐,到了大街,忽见街上一队队禁军正在巡逻,紧要街口也有武士守卫,一个个顶盔贯甲、刀枪雪亮,肃杀之气弥漫长街。
乐之扬暗暗叫苦,拉着朱微退入小巷,小声说:“糟糕,晋王派兵宵禁。”
“怎么办?”朱微焦急道,“冲过去?”说着握紧剑柄。
乐之扬低头想想,笑道:“下面不行,我们走上面。”伸手指了指屋顶,朱微会意,笑道:“你呀,考校我的轻功么?”
“考校不敢。”乐之扬纵身而起,双脚点踩墙壁,一溜烟上了屋檐,正想回头拉扯朱微,身边轻风飒飒,朱微蹿上屋顶,负手站在那儿,笑盈盈望着乐之扬。
“好轻功。”乐之扬笑道,“咱们比比。”当先蹿出,蛇行狸伏,踩着屋瓦无声飞奔,朱微跟随在后。乐之扬原本怕她脚力不济,屡屡回头顾望,不想朱微根基牢固,体态轻盈,兼之内功出于道门,轻细绵长,耐力甚强,越过七八个屋顶,始终落在乐之扬身后五尺。乐之扬心中赞许,可又有些遗憾,朱微轻功了得固然是好,倘若不济,乐之扬拖拉搀扶,大可多一些儿亲近的机会。
胡思乱想间,远处传来些微响动,似是有人踩踏屋瓦。乐之扬心生警兆,示意朱微止步,两人不及择地躲避,前方出现数道人影。来势快得出奇,当先一人个子偏矮,身法轻盈出奇,仿佛御风而行,贴着瓦面滑翔过来,瞬息间,到了二人近前,锐声喝道:“谁?”
声音甚是耳熟,乐之扬借着月光细瞧,愣了一下,冲口而出:“杨风来?”
杨风来也是一愣,瞪着乐之扬满脸疑惑:“你认得杨某?”乐之扬尚未开口,便听有人叫道:“乐之扬,是你么?”
问答间,后面数人赶到,其中一人纵身上前,身形瘦小,正是江小流,见到乐之扬,忽又满脸诧异。乐之扬乍见好友,心生狂喜,情知易过容貌,对方未能辨识,可又不忍欺瞒,当下笑道:“江小流,你好啊。”
数月不见,江小流精悍不少,听了这话,双目发亮,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乐之扬的手臂,歪头打量一下,忽地哈哈大笑,用力给他肩头一拳,骂道:“他奶奶的,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的像个道士。”
“不是像。”乐之扬笑了笑,“我就是道士?”
“什么?”江小流吃了一惊,冲口而出,“你出家啦?”
“当然没有。”乐之扬大笑,“过了这么久,你还是那么好骗?”
江小流呆了呆,悻悻道:“没错,你狗东西就是乐之扬,如假包换,你若不撒谎,就跟狗不吃屎差不多。”
乐之扬微微一笑,扫视后来之人,心中暗暗吃惊,除了杨风来,花眠、施南庭、童耀也在其列,小小屋顶之上,竟然聚齐了东岛四尊。
众人起初迟疑,但见二人说笑,细看乐之扬面孔,果然发现易容痕迹,童耀叫道:“小乐,真是你么?”乐之扬点头笑道:“童先生,久违了。”
“你扮道士干吗?”童耀神情疑惑,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
“老童。”花眠拍拍他肩,微笑道,“乐之扬如此装扮,自有他的道理。”乐之扬对她素有好感,恭恭敬敬作揖说道:“花尊主安好。”
花眠含笑点头,施南庭也施礼道:“乐兄弟,当次奥你解救本岛于危难,东岛上下铭刻于心,无日不思回报,但不知足下何以在此?呵,这一位公子,当日仙月居似乎见过……”目射精芒,注视朱微。
朱微仍是“乐道大会”时的装束,丰采秀逸,俨然清贵公子,所幸当日“仙月居”楼上她也是男扮女装,只因容貌俊雅,过目难忘,数年过去,施南庭依然记得。
朱微性子沉静,眼看乐之扬故人相逢,只是默默旁观,此时见问,正要回答,乐之扬抢先笑道:“她叫杨若南,跟杨尊主同姓,又跟施尊主同名,都有一个‘南’字,呵,真是巧的很。”
施南庭一愣,拈须笑道:“不错,真是巧的很。”他品性端方,君子待人以诚,不愿胡乱猜测人心,虽觉乐之扬言行古怪,也丝毫没起疑心。
江小流望着朱微,不知为何,有点儿自惭形秽,眼看她与乐之扬目光交接,意似亲密,登时心生醋意,怏怏道:“乐之扬,他是你新交朋友么?生得可真俊,哼,跟个娘儿们似的。”
乐之扬心中有鬼,作声不得。杨风来怒道:“江小流,你又胡说什么?”说着给了江小流后脑一掌,江小流痛得哼哼。杨风来拱手道:“乐兄弟,教徒无方,让你见笑了。”
乐之扬当日援手,坏了冲大师的阴谋,东岛上上下下,无不感念他的恩惠,纵如尊主之流,也是称兄道弟,将他视为平辈。乐之扬客气两句,说道:“我有急事,途径此地,适逢禁军宵禁,只好高来高去。”
东岛众人对望一眼,花眠说道:“原来是宵禁?我还当是搜捕罪犯呢!奇怪,我听说今日是朱元璋的寿辰,满城同庆,晚上要放灯火,怎么突然之间就警戒全城,如临大敌一般。”
“我也不知……”乐之扬扯开话题,“各位来京城干吗?”
“找你啊。”江小流停顿一下,面露羞涩,“还有,还有叶、叶小姐。”
“爷爷小姐?”乐之扬明知他的心思,故意打趣调笑,“到底是爷爷还是小姐?”
“去你娘的。”江小流大怒,“我才是你爷爷……”没骂完,就看杨风来瞪眼望来,只好吐一吐舌头,把后面的脏话咽了回去。乐之扬走后,他一人呆在岛上,“龙遁流”家法谨严,江小流不敢乱说乱骂,心中十分憋闷,此时见到乐之扬,回复本性,污言秽语冲口而出,看似骂人,实是欢喜。
花眠叹一口气,黯然道:“江小流说得没错,当次奥你们追赶那和尚,一去不回,我们心中焦急,可惜有伤在身,无力出海寻找。后来伤势痊愈,大伙儿乘船出海,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你们的踪迹。后来大陆传来消息,说是席应真到了京城,我想你们三人一起,他在京城,你们多半也在,是以一路寻来。论修为,江小流不该出岛,可他出身京城,谙熟地形,又是你的好友,故而带他同行。上岸后,我们本想直奔京城,谁料无巧不巧又听到了灵苏的消息……”
说着微感迟疑,注视乐之扬道,“灵苏她、她为何做了盐帮帮主?”乐之扬挠头道:“这个么,她爱做就做,我又怎么知道。”
花眠疑惑问:“你们为何不在一起?”目光投向朱微,眼里疑虑更浓。
乐之扬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花眠心思缜密,时候一久,必定看穿朱微女扮男装,况且大事在身,不宜久留,当下笑道:“叶姑娘大小姐脾气,我惹不起,躲得起,这不,她做她的盐帮帮主,我做我的京城道士,井水不犯河水。”
花眠轻轻皱眉,打量他一眼,说道:“那你可知道,她也来京城了么?”
“什么?”乐之扬冲口而出,“她也在京城。”
花眠点头道:“我们得到消息,去扬州找她,可是扑了空,询问盐帮弟子,才知她来了京城。”
乐之扬大感头痛,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节骨眼儿上叶灵苏竟然也来了京城。这位大小姐向来不嫌事大,难不成也跟冲大师一样来找朱元璋晦气。更离奇的是,盐帮帮主驾到,他这个“紫盐使者”一无所知,不过仔细想来,他在盐帮是乐之扬,到了京城就变成道灵,叶灵苏纵然有心也无处寻他。
想来想去,头痛不已,乐之扬一抬头,忽见花眠冷冷望来,眼中大有质疑。他心头一跳,忙说:“花尊主,叶灵苏的下落我委实不知,在下恰有要事,你们在哪儿住宿,等到事了,咱们再会不迟。”
花眠甚是失望,淡淡说道:“我们刚到,还没地方歇脚。”乐之扬一愣,笑道:“有缘必会再见,告辞,告辞。”他心虚胆怯,唯恐时候一长,朱微身份泄露,只想离这一群人越远越好。不待花眠应声,一扯朱微衣袖,曳开大步就走,耳听江小流叫嚷:“喂,乐之扬,你怎么走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乐之扬充耳不闻,一口气奔出老远,方才放慢脚步,回头望去,无人跟来,这才松一口气,转头看向朱微,小公主神情疑惑,小声问道:“他们是你的朋友么?”
“有的是。”乐之扬心头闪过江小流的影子,停顿一下,“有的不是。”
朱微道:“你这样匆匆离开,他们心里一定奇怪。”
“顾不得了。”乐之扬微微发愁,“这些人好几个都是你爹的大仇敌,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非把你生吞活剥不可?”
朱微呆了呆,黯然道:“父皇仇家真多,走到哪儿也能遇上。”
乐之扬见她难过,忍不住安慰:“做皇帝的哪儿有不得罪人的?咱们要事在身,你就别多想了!”
朱微点一点头,收拾心情。两人纵起轻功奔跑一阵,望见锦衣卫指挥司的宅邸,其间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隐约夹杂刀剑撞击之声。
两人心往下沉,看情形,晋王已对锦衣卫动手,两人到底来迟了一步。朱微不知所措,。望着乐之扬俏脸发白,乐之扬沉吟一下,决然道:“先去瞧瞧。”
两人俯身向前,到了近处,但见四面墙头均有锦衣卫武士,身披鱼鳞铠甲,遮住飞鱼锦服,手中强弩张满,围成一圈对准墙外。
墙外围绕数百禁军,手持刀盾,大声叫骂,近墙处躺了几具禁军尸体,血流满地,触目惊心。
乐之扬放下心来,寻思:“谢天谢地,锦衣卫还未易手,事情还有转机。”
忽见一个太监越众而出,尖声叫道:“张指挥使,你反了么?圣上的手谕也敢违抗?更有甚者,你扣押天使,杀害禁军,你们这些锦衣卫,狗胆包天,就不怕诛灭九族吗?”
墙头的锦衣卫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神色犹豫,分明军心动摇,手中劲弩也略略抬起。那太监见机,正想趁热打铁,冷不防一支弩箭射来,正中咽喉,登时毙命。
禁军发一声喊,扯起弓箭对准墙头一阵乱射,锦衣卫缩头避过箭雨,又以手中弩箭反击。两边对射一轮,各有死伤。
过了半晌,禁军收弓后撤,一个统领模样的人手持盾牌,慢慢挪上前来,大声叫道:“各位锦衣卫的兄弟,大伙儿都为圣上效力,何苦自相残杀?你们抗旨不遵,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卫所里沉寂时许,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圣旨?哼,周指挥使,你什么时候见过带着几百禁军传圣旨的?”
“张指挥使。”禁军首领说道,“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圣上就是料到你会抗旨,才会派兄弟前来督战。”
“周兄你有所不知……”姓张的沉默一下,“如论如何,锦衣卫只听从圣上一个。”
禁军统领怪道:“既然如此,何不接旨?”
“此事不便明言。”张指挥使停顿一下,“若要张某听令,你让冷玄冷公公亲自过来宣旨,他若来了,张某任杀任剐,决不迟疑。”
禁军统领面露迟疑,这时一个太监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统领瞪了太监一眼,皱了皱眉,扬声叫道:“不巧得很,冷公公受了风寒,今晚怕是来不了啦。”
“好啊,”姓张的呵呵冷笑,“今晚来不了,那就明天来,不见冷公公,咱们就这么耗下去。”
周指挥使呸了一声,怒道:“狗娘养的,张敬祖,这是你逼我的,小的们,把攻城的器械调过来,老子就不信,这一堵破墙能比城墙还硬。”
此话一出,锦衣卫武士无不变了脸色。乐之扬见势不妙,只怕人心生变、动摇大局。当下拔剑出鞘,低声道:“宝辉,你在这儿等我。”
“不行。”朱微急道,“我也去。”
乐之扬道:“此去危险……”朱微使劲摇头,捉过他手,在他掌心写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她性子腼腆,太肉麻的话说不出口,故而以手代口,诉说心曲。
乐之扬心中感动,深深看她一眼,吸一口气,点头道:“好,跟在我后面。”提剑纵身,掠向围墙。
墙头武士见人逼近,不问青红,拨弩就射。乐之扬使出“飞影神剑”,剑如流光,结成一道道光圈,箭矢与之一碰,纷纷坠地。
射箭武士吃惊,发一声喊,众武士纷纷掉头,数十张劲弩对准乐之扬,箭似密雨,锐啸而来。
乐之扬拨打不及,手忙脚乱,去势为之一缓。这时身侧风起,“秋神剑”斜斜刺来,朱微使出一路“文曲剑”,剑招绵绵密密、风雨不透,箭矢近身,似为一只大手拂扫,簌簌簌地落在朱微脚前。
乐之扬只觉惊讶,忍不住回头看去“朱微俏脸如玉,侧影映衬火光,格外秀美动人。此刻她专注剑术,美眸凝注,晶莹如星,手中长剑柔中带刚,防守严密,轻轻松松地就将乐之扬的破绽补上。
乐之扬越发惊奇,总觉朱微的剑法似是而非,看似“奕星剑”,但与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同样一招剑法,朱微出手力道不大,威力却要大上许多。乐之扬看了数招,不由暗生怀疑:“莫非席道长藏了私,我的剑法没有学全。”
原来,“奕星剑”虽是“归藏剑”化来,但在道家浸淫百年,历经数代道士增删变化,脱去六爻之法,暗合黄老之术。要知道,易理以阳刚为贵,道家则推崇阴柔,太昊谷的开山祖师了情和天哑又均是女子,天生阴柔,更加亲近道家。久而久之,“奕星剑”阴多阳少,柔多刚少,练到顶尖儿的境界,好比绵里藏针,外似柔和,内含锋芒。
乐之扬虽也练过“奕星剑”,可他性子跳脱、情热似火,并不适合“太昊谷”的武功,兼之急功近利,练剑止于招式,不愿深究心法,貌似招法凌厉,其实大大违背了“奕星剑”的法意。席应真也明白这个道理,传他剑法只是形势所迫,也没有收他为徒的意思。
朱微琴心如水,甚合冲虚之道,席应真的弟子中,剑法高过她的不乏其人,单论剑意领悟之深,除了朱微,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若她专心剑术,假以时日,未始不能成为“太昊谷”第一流的剑客,可她沉迷音乐,剑道上并未十分用功,故而剑法虽高,也止于防身,难以大成。
此时间,两人双剑齐飞,一刚一柔,一放一收,左来左挡,右来右迎,脚下不停,顷刻间冲破箭雨、逼近墙头。下面的禁军又惊又喜,以为来了同伙,眼看破了弩阵,齐声欢呼起来。
锦衣卫见势,丢开劲弩,齐刷刷拔出长刀,乐之扬叫道:“别动手,自己人!”
众武士压根儿不信,当先一人喝道:“你骗谁?”跳上墙头,举刀就斩,刀势沉猛,发出凄厉风声。
乐之扬举剑相迎,长剑轻飘飘搭上刀身,那武士只觉一股颤动顺着刀剑传递过来,手臂发麻,内劲滞涩,刀势凭空一弱,难成破竹之势。这时乐之扬顺手一拨,武士不由自主,长刀随剑而动,叮的一声撞上另一名武士的刀锋,颤动之感也传到那武士身上,同样刀颤身麻、手臂乏力,手中长刀顺着乐之扬挥剑之势,又搭上了第三把长刀。
五乐合奏之后,乐之扬对《妙乐灵飞经》领悟更深,所练的徒手功夫融入灵舞,举手投足间便可随意使出,各种招式交替变化,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此时间,他使的是“飞影神剑”的招式,用的却是“抚琴掌”的内劲,加上“止戈五律”,对方长刀一碰剑身,立马为他内劲制住,身不由己,刀随剑走。眨眼之间,便有五把长刀被乐之扬挽剑上,随之画了一个圆弧,乐之扬叫一声“起”,掌力顺着刀剑送出,武士虎口巨震,手上经络乱颤,仿佛弹琴鼓瑟一般。
五人齐声惊叫,手中长刀冲天而起,脚下踉跄不定,纷纷栽向下方。墙下布满禁军,五人摔落,必死无疑,可是中了“止戈五律”,全然不由自主。正恐惧,乐之扬纵身跳起,“晨钟腿”飘然横踢,连踢带挑,一刹那踢遍五人。五人如中锤击,双耳嗡鸣,身子向后急仰,骨碌碌地滚回围墙之后。
这两下神妙潇洒,巧合符节,翩翩然如惊鸿起舞,朱微一旁看见,也觉意乱神迷。锦衣卫连折五人,墙头出现一个缺口,乐之扬拉起朱微,翻身越过墙头。
双脚还未落地,十余支长枪冲天刺来,乐之扬吸一口气,挥剑搭上一根长枪,身子借力反弹,飘如浮云,悠然悬在半空。
如同长刀一般,长枪也被带偏,撞入其他长枪,枪杆相撞,乱成一团。七八根长枪绞在一起,失去了准头,随着乐之扬的剑势歪来倒去。
朱微看在眼里,心中佩服,手里也未闲着,“秋神剑”飘如细雨,几乎同一时间刺向数名持枪武士的手腕。
武士受困“止戈五律”,本就别扭难受,忽见剑光袭来,登时慌乱,丢了长枪后退躲闪。乐、朱二人得到空隙,飘然落在地上。
锦衣卫训练有素,明知对手厉害,可也没有吓倒,发一声喊,稍退又进,长枪锐矛向两人刺来。乐之扬正想设法破阵,不意朱微使一招“天元式”,脚尖点地,旋风狂转,嚓嚓嚓,剑锋所过,靠近的枪矛尽被截断。
“好快的剑。”乐之扬脱口称赞,朱微听见,冲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之下,宛如优昙花开,清丽绝俗。
乐之扬看得一呆,忘了身在何处,锦衣卫悍勇非常,枪矛虽断,仍是向前戳来。朱微见状,忙叫:“小心……”说着长剑挥舞,使得仍是“天元式”的剑招,这一路剑法讲究先己后人,定而后乱。好比下棋,先落“天元”之位,以之为轴,徐图八方,故在“奕星剑”里最适合群战,以寡敌众,无往不胜,朱微一旦使出,只见剑光星闪,近身的枪矛都被挑开。
乐之扬醒悟过来,暗叫惭愧,使出“止戈五律”,挽住七八条枪矛,忽左忽右地转了两个圈子,哒哒哒响声不绝,枪矛登时掉落一地。
众武士又惊又怕,齐声发喊,纷纷撤退,后面数十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藏在盾牌之后,翻翻滚滚地逼向二人。
乐之扬皱了皱眉,横剑在胸,锐声叫道:“张指挥使何在?”
一声哨响,刀盾武士应声停下,乌沉沉的盾牌衬着明晃晃的长刀,形如一堵铁墙将两人团团围住。
乐之扬暗暗叫好,锦衣卫不愧是朱元璋的心腹近卫,果然训练有素。数十名刀盾手聚散进止,严丝合缝,整齐如一。
沉寂片刻,铁墙后有人说道:“足下是东宫的道灵仙长?”正是之前的张敬祖。
“正是小道。”乐之扬说道,“我奉圣旨,来见张指挥使。”
“圣旨?”张敬祖哼了一声,“什么圣旨。”
乐之扬取出信封,晃了一晃,说道:“圣上的亲笔信。”对面沉默片刻,张敬祖说道:“你丢过来。”乐之扬道:“你先出来。”
沉默一下,张敬祖道:“不成,我一露面,难保不变成你的靶子。”
乐之扬也觉有理,可事关重大,最怕所托非人,只好说道:“圣上要我当面交给阁下。”
张敬祖冷哼一声,再不言语,乐之扬知道他心有狐疑,正想如何取信对方,忽听朱微扬声叫道:“张指挥使,你认得我么?”扯掉东坡帽,乌黑漆亮的长发瀑布似的披拂下来。
“宝辉公主。”张敬祖冲口而出,跟着沉默一下,说道,“闪开。”
盾牌应声分开,走出一个人来,高瘦精悍,目光凌厉,望着两人疑惑不定。东宫之时,乐之扬与张敬祖见过两面,虽未交谈,彼此容貌倒还记得,认出此人就是正角儿,便将朱元璋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张敬祖接过,撕开一瞧,脸色大变。打一个手势,四面的武士纷纷散开。
张敬祖走上前来,冲着二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苦笑道:“二位多有得罪,眼下形势混乱,张某不敢大意。”
“无妨。”乐之扬说道,“宫中……”话没说完,张敬祖使一个眼色:“二位随我来。”当先进了内堂。乐之扬与朱微对望一眼,也只好跟上。
到了内堂,张敬祖屏退武士,凑近烛火细看书信,脸色倏忽变化,先是震惊、继而沮丧、进而犹豫不定,到最后似乎陷入沉思。
指挥所外,叫骂声不绝于耳,禁军和锦衣卫仍在交锋。乐之扬焦躁起来,叫道:“张指挥使。”
张敬祖一愣,醒悟过来,折起信纸揣入怀里,伸手摸了摸额头,发现尽是冷汗。他望着二人,脸色忽明忽暗,眼神难以捉摸,沉默一下,拱手说道:“惭愧,宫中发生如此异变,张某竟然一无所知,锦衣卫上下都有失察之责。”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陛下说信上有平乱的方略,到底如何平乱?”
“这个么?”张敬祖慢吞吞说道,“陛下让你们去找燕王。”
“燕王?”乐之扬一愣,“他不是回北平了么?”
“谁说的?”张敬祖不胜诧异。
“宁王说的!”乐之扬说道,“他说燕王一早出城向北去了。”
张敬祖端详乐之扬,点头道:“你说得也没错,不过,那只是他的诡计。”
“诡计?”乐之扬又是一愣,“此话怎说?”
张敬祖道:“他出城之后,又化妆返回……”朱微“啊”了一声,冲口道:“回藩邸么?”
“不是。”张敬祖摇头,似乎也很困惑,“他没回藩邸,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朱微急切又问,“你知道在哪儿么?”张敬祖瞧她一眼,点头道:“我当然知道。”
朱微盯着张敬祖,似乎难以置信,犹豫一下,轻声说:“张指挥使,你,你难道在监视四哥?”
张敬祖干笑两声,并不回答。乐之扬冷眼旁观,心里十分明白:朱元璋刻忌多疑,不但用锦衣卫监视群臣,连自己的儿子也信不过。看起来,晋王逆谋得逞实属侥幸,若非“乐道大会”,冲大师手段再高、胆量再大,要想成功也是白日做梦。
朱微想了想,说道:“既然父皇有令,还请张指挥使带我们去见四哥。”
“我走不开。”张敬祖停顿一下,“圣上有令,让我率锦衣卫固守此地,牵制作乱的禁军。”他转向墙角,叫道,“马靴!”
墙角应声洞开,走出一个男子,年约三十,平民装束,相貌平常,唯独穿了一双漆亮的马靴,走到张敬祖面前,一言不发,默默抱拳行礼。
“马靴!”张敬祖道,“你带道灵仙长去找燕王。”
马靴回望乐之扬一眼,转身就走,乐之扬快步跟上,朱微正要尾随,张敬祖一伸手将她拦住:“公主殿下,你留在卫所。”
“什么?”朱微一愣,“你说什么?”
张敬祖咳嗽一声,说道:“圣上信中说了,公主殿下留在卫所,道灵仙长去见燕王。”
“不行。”朱微冲口叫道,“我也要去。”
“圣意难违。”张敬祖冷冷道,“公主殿下,还请不要与下官为难。”
“我不信。”朱微呆了呆,“你把信给我瞧瞧。”
张敬祖摇头:“圣上说了,这一封信只有下官能看。”
“可是……”朱微眼泪也快流出来,乐之扬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别着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转身问道,“张指挥使,禁军势大,这儿守得住么?”
张敬祖道:“卫所建造之初,为防非常之变,设有防御之能。内宅机关无数、四通八达,外墙攻破,也可退入内宅,即便对方火攻,也可支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乐之扬皱起眉头,“一个时辰以后呢?”
张敬祖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一个时辰以后,仙长可为下官收尸。”
乐之扬脸色微变:“这么说,只有一个时辰找到燕王。”
“不止如此。”张敬祖吐一口气,神色凝重,“你还得说服他勤王。”
“什么意思?”朱微大为惊讶,“你是说,四哥不会勤王?”
“这个难说。”张敬祖微微苦笑,“圣上信中交代,仙长此去,不能泄露他的所在。”
乐之扬心中豁亮,朱元璋一定看出他对朱微的情意,故将朱微留在卫所,如此一来,乐之扬千方百计也要说服燕王、解救卫所之围,更不敢泄露朱元璋藏身之地。进而推断,禁军围攻锦衣卫,也在老皇帝意料之中,朱元璋老谋深算,果然名不虚传。
意想及此,乐之扬头皮发麻,心头生出一丝恐惧。席应真临走之前,反复叮嘱他不要涉入帝王家事,而今他越陷越深,已然无法自拔,一想到朱元璋的手段,便觉心惊胆颤,可是看着朱微的双眼,他又恐惧尽消,豪气顿生,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一时间,乐之扬转了七八个念头,忽而笑道:“张指挥使,陛下就相信我能说服燕王?”
“形势使然。”张敬祖漫不经意地说,“燕王若不勤王,照样不能活命。”
乐之扬道:“燕王无兵无将,又该如何勤王。”张敬祖道:“圣上书信如此,下官照本宣科。”停顿一下,意味声长地道,“燕王天纵英才,必有取胜之法。”
“好。”乐之扬笑了笑,“我就走一遭。”瞥了朱微一眼,小公主望着他,眼里满含关切,口唇微微一动,眼眶里倏尔聚满泪水。
乐之扬冲她笑笑,吸一口气,向马靴说道:“阁下请带路。”马靴点一点头,快步走向墙洞,乐之扬紧跟其后,走到洞口前,忽听朱微叫道:“乐之……道灵,你……”嗓音呜咽,带上哭腔。
乐之扬心如刀割,猛一咬牙,硬起心肠,向前走了十来步,身后门户闭合,光亮消失。马靴手里多了一支火把,火光摇曳,照得暗道忽明忽暗。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道铁闸,闸前有锦衣武士守卫。
马靴拿出令牌,武士验过,绞起闸门。两人通过,再走百十步,又有铁闸守卫在前。如此层层设防,乃是避免敌人发现地道入口,趁隙攻入卫所。乐之扬看在眼里,稍稍安心,寻思锦衣卫果如张敬祖所说,机关重重,不易攻破。
思索间,地道到了尽头,掀开盖子,干草味儿扑鼻而来,乐之扬环视周围,却是一间草料马房。
马靴一言不发,低头向前。乐之扬没奈何,只得跟上。
出了草料房,穿过无人民宅,进入一条小巷,巷子里三三两两站着百姓,战战兢兢地眺望远处。那儿呼声震天、火光隐隐,不时传来巨响,乐之扬情知禁军开始进攻卫所,心中七上八下,端端无法平静。
他呆呆观望,脑子混沌一团,直到马靴叫唤,方才回过神来。乐之扬无精打采,跟在马靴后面。马靴貌不惊人,脚力却很惊人,穿着一双马靴,走路却无声息,穿街绕巷,娴熟至极。他俨然知道禁军巡逻路线,遇上巡逻队伍之前,总能先行一步避开。
二人一路走过,无所阻碍。到了僻静处,马靴脚下一拐,忽然钻入一条长巷,巷子里空寂少人,家家户户悬挂红灯,烛影摇红,灯火暧昧,穿行其间,令人心生迷思、浮想联翩。
乐之扬认得这一条巷子,本名“春喜巷”,乃是秦淮名妓在城里的寓所,多为相好的权贵购置。某些权贵碍于声名,不便公然出入青楼,就在这巷里买下馆舍,入夜后将名妓接入幽会。这秘密人所共知,但因买屋人多是王公贵戚,官府纵然知道,也无人敢来查探。因其入夜后家家户户高挂红灯,京城百姓又称其“朱灯巷”,妒恨之余,意有所指。
马靴脚下不停,走到巷子尽头,停在一道窄门前,指了指门户,身子一缩,没入阴影深处,静声息气,俨然消失不见。
乐之扬心中暗凛,锦衣卫的探子神出鬼没,自己所作所为,未必没有受到监视。犹豫一下,再看那一道窄门,乌漆墨黑,上有铜环。乐之扬把心一横,抓住铜环敲了两下,可是无人应门。焦躁间,忽听窄门那边传来细微呼吸,长吐缓吸,非但是内家好手,而且不止一人。
他心头一动,纵身跳起,脚尖在墙上一点,人已越过丈余高墙,循声望去,黑暗里几团人影伏在门前,手中的兵刃闪闪发亮。
乐之扬落到一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回头一惊,刚要呼叫,就被乐之扬点中要穴。其他数人应声回头,乐之扬“洞箫指”左右齐发,一一点倒,众人兵刃坠地,叮当作响。
乐之扬转身入内,不料一道人影从暗里蹿出,瞬息连出六掌。乐之扬措手不及,接连后退,那人紧随不舍,拳脚飘飘洒洒,不给人喘息之机。乐之扬欲要回击,他又飘然退走,俨然一团烟雾,打之不着,挥之不去,一连二十余招,打得乐之扬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无奈之下,只好叫道:“道衍师兄!”
那人咦了一声,飘然后退,光头僧袍,正是道衍,他盯着乐之扬,似乎惊讶,又似警惕,皱眉道:“是你?”
乐之扬缓过气来,竟觉手脚酸软。方才道衍所用武功,远远超乎想象,亦且招招狠辣,几乎儿要了他的小命。乐之扬盯着道衍满心疑惑:“这和尚的武功何时怎样高了?莫非他先前一直藏私,没有显露真正本事……”
道衍见他沉默,厉声道:“怎么不说话?”乐之扬定一定神,笑道:“师兄见谅,我有要事求见燕王?”
“燕王?”道衍眼里疑虑更浓,目光转向地上几名守卫。
“师兄勿怪。”乐之扬尴尬道,“我打倒他们,是怕燕王受惊离开。”
道衍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燕王在这儿?”乐之扬知他精明,索性直言:“锦衣卫告诉我的。”
“锦衣卫?”道衍双眉一扬,“这跟锦衣卫什么关系?”
“道衍师兄,事出有因。”乐之扬说道,“你先带我去见燕王。”
“急什么?”道衍面沉如水,死死盯着乐之扬,“锦衣卫让你来的?”
“不是。”乐之扬微微摇头,“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道衍皱了皱眉,意似不信。
乐之扬一咬牙,锐声道:“晋王叛乱,占据了紫禁城。”道衍一愣,冲口而出:“陛下呢?”
“陛下侥幸逃脱。”乐之扬顿了一下,“他令我前来,召集燕王平乱。”
道衍面皮紧绷,目光闪动,足见心念变化剧烈。乐之扬见他不语,焦躁起来,说道:“道衍师兄,还等什么?”
道衍看他一眼,慢慢说道:“你说圣上逃脱大难,他如今在哪儿?”
乐之扬心头一震,盯着道衍,满心疑惑。可是道衍城府甚深,心意极少流露,乐之扬看来看去,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好摇头道:“我不能说。”
道衍看他时许,忽然哈哈大笑。乐之扬莫名其妙,也随之苦笑。道衍笑了数声,忽然一挥手,冷冷道:“道灵师弟,你请回吧。”
“什么?”乐之扬一愣。
道衍笑了笑,慢悠悠说道:“不是为兄无情,事关重大,你遮遮掩掩,叫人无法深信。”
乐之扬甚感为难,朱元璋的所在万不能说,道衍心有疑惑也是理所当然。心念及此,微微笑道:“这个好办,道衍师兄,你大可将我制住,点穴也好,捆绑也好。我若对燕王不利,你立马就能取我的小命儿。”
道衍愣了一下,皱眉打量乐之扬,忽道:“你想好了?”乐之扬心中闪过朱微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笑道:“想好了。”伸出双手,“请动手。”
道衍点了点头,神情稍稍缓和,举手拍了两下,树丛里闪出一个家丁。道衍说道:“取一副镣铐过来。”
家丁离开,取来一副精钢镣铐,道衍指着乐之扬:“给他拷上。”家丁应声上前,先拷双手,再拷双脚。
乐之扬举手抬足,镣铐叮当作响,当下笑道:“道衍师兄,这下子行了么?”道衍哼了一声,向那家丁道:“你带路。”
家丁转身向前,乐之扬跟在后面,道衍押尾,跟在乐之扬数尺之后。
乐之扬虽未回头,也感觉道衍有如张满的强弓,将发未发,杀气充盈,冷如冰,锐如刺,乐之扬如芒在背,禁不住汗毛竖起、冷汗迸出,才走百十步,内衣已被冷汗浸湿。他极力意守丹田,长吐缓吸,方才勉强平静。
窄门之内暗藏乾坤,竟是一座极大的宅子。三人七折八拐,走了半晌也未见尽头,一路上卫士出没,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乐之扬不由暗自嘀咕:“朱灯巷不是温柔乡么?看这儿,分明就是一所兵营。”
忽然前方一亮,出现一个大堂。燕王坐在一张交椅上,低头阅览文卷,郑和手持拂尘,躬身站在一旁。下首右侧站着朱高炽、朱高煦兄弟,左侧则是一对陌生将官,一个面皮白皙,相貌精明,一个面如重栆,粗犷有力。
乐之扬走进厅堂,堂内人纷纷注目望来,燕王浓眉紧皱,神情迷惑,乐之扬笑了笑,待要说话,后颈忽然一痛,耳听道衍厉声喝道:“跪下!”
乐之扬要害被制,无奈叹一口气,徐徐跪下左膝。道衍的五指如钩,不离他的脖子,乐之扬稍有异动,势必脑袋搬家。
燕王摆一摆手,沉声道:“道衍,怎么回事?”
“禀殿下。”道衍说道,“他闯入宅子,声称晋王谋逆,占据了紫禁城。”
众人无不变色,燕王腾身站起,瞪着乐之扬锐声叫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乐之扬大声说道,“我以人头担保。”
朱高煦呸了一声,骂道:“你的狗头值几个钱……”忽见父亲怒目望来,脑袋一缩,后面的挖苦话儿咽了回去。
“那么……”燕王回望乐之扬,“父皇何在?”
“陛下侥幸逃脱。”乐之扬停顿一下,“至于身在何处,恕我不能多言……”忽觉后颈剧痛,只听道衍冷冷说道:“见不到圣上,我们怎么信你……”
“道衍,先别动手!”燕王沉吟一下,“道灵仙长,宫中的变故你详细说说。”
乐之扬只好耐着性子,将晋王之乱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只是略过逃出禁城一段。朱高煦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逃出宫的?”乐之扬摇头道:“我不能说。”朱高煦怒道:“为什么?”
乐之扬道:“事关圣上隐匿之所,一旦说了,各位精明厉害,不难猜出方位。”
众人面面相对,朱高炽道:“皇祖为何不肯现身?难道信不过亲生儿子?”乐之扬道:“晋王也是亲生儿子?”朱高煦怒道:“他信不过咱们,咱们为何帮他?”
“混账!”燕王怒视朱高煦,“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朱高煦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道衍忽道:“二殿下所言不是毫无道理。陛下不见王爷,就是心存疑虑,我们贸然勤王,落到最后,只怕非但无功,还有过错。”
燕王皱眉,转向红面将官:“邱福,你说呢?”邱福粗声大气地说:“陛下心意难测,这个道长又说得不清不楚。以小将之见,知己知彼,查探清楚之前,最好按兵不动。”
“不行。”乐之扬大急,“禁军围攻锦衣卫,卫所一破,晋王就能掌控京城,那时候,我们谁也别想活命。”
燕王不动声色,又看白脸将官:“张钰,你怎么看?”
张钰想了想,从容说道:“小将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假的,陛下顾念父子之情,或许还容王爷活命,倘若晋王谋逆是真,一旦当权……王爷必死无疑。”
“果然是张钰。”燕王点了点头,“所思所想,与我一样。”扬起脸来,“道衍,你说呢?”
道衍叹一口气,松开乐之扬的后颈:“王爷心意已决,道衍无话可说。不过,晋王夺下印玺,掌握禁军,我们有心勤王,怕也无力回天。”
燕王打个手势,家丁解开乐之扬的镣铐。燕王抱拳笑道:“仙长莫怪,事体甚大,本王不得不小心从事。”
“不打紧。”乐之扬苦笑道,“还请王爷设法,若再迟慢,锦衣卫怕是守不住了。”
燕王与道衍交换一个眼色,说道:“张钰、邱福。”张、邱二人应声上前,燕王道:“你们召集人马,待我号令。”
两人奉命退下,燕王起身,抽出一卷图轴,展开时却是一副京城地图,图上描画入微,一墙一角历历分明。
燕王指点锦衣卫所:“锦衣卫满打满算,不过三千来人,加上事发仓促,召集者不会超过两千。京城守军十五万,城外龙骧、虎贲两营各有五万,城内禁军也有五万,倘若合军一处,摧破锦衣卫当如泰山压卵。不过,老三好高骛远,区区锦衣卫不在他眼里,当前应是分兵把守各处,一举控制京城。”他指点地图,道衍取出炭笔,圈出街衢要害,标出三十余处。
乐之扬不懂军事,看得一头雾水,又担忧朱微的安危,心急如焚,不由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殊不知谋定而后战,燕王惯经战阵,深知此理,是以心无旁骛,一面端详地图,一面屈指计算:“除掉禁城守军,围攻锦衣卫的兵马不会超过六千。”
道衍道:“晋王庸碌,但有冲大师辅佐。那和尚狡黠善谋,发现受阻,一定派兵驰援。”
燕王默然点头,朱高炽插嘴道:“晋王会调集城外守军么?”
“不会。”道衍满有把握,“但凡谋逆,最忌引入外军,人多心乱,必成败局。依我看,晋王一定先内后外、先近后远,今晚封闭城门,肃清城内异己,等到天亮,大局已定,再派使节出城,更换两营大将。”
乐之扬按捺不住,冲口问道:“你们有多少人?”声量甚大,众人注目望来。燕王和道衍对望一眼,说道:“五百人。”
“五百人?”乐之扬傻了眼。
“我的三卫,都在北平。”燕王说到这儿,微微叹气。
其时大明诸王,均有三卫亲兵,一卫千人。镇边藩王,如晋、燕、宁亲兵较多,宁王朵颜三卫,足有精骑万人,内地诸王亲兵较少,可也暗养私兵,名为一卫千人,两千三千也是常事。不过藩王进京朝圣,三卫不能随行,只能留在封地,诸王无兵可用,造起反来也有心无力。
道衍看出乐之扬心思,说道:“你别小看这五百人,均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自古兵不在多,善而用之即可。”
乐之扬将信将疑:“那五百人在哪儿?”燕王道:“就在这儿。”
“这儿?”乐之扬越发诧异。
“不错!”道衍点头,“晋王之乱,本在意料之中,王爷早有防范。”
乐之扬惊讶道:“是么?”
“还记得秦淮河上么?”道衍说道,“那时王爷料到晋王图谋不轨,推算时日,若要作乱,就在这数日之间。可惜王爷受到猜疑,无法面圣禀告此事,唯有暗中筹备、以防万一。今早王爷假意出城,做出返回北平的架势,麻痹晋王的耳目。其后返回京城、蓄积兵马,晋王若有异动,当可出其不意,给他致命一击……”说到这儿,颇有遗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晋王釜底抽薪,将皇族一网打尽,更掌握了京城的禁军。”
“是啊。”乐之扬忧心如焚,“禁军太多,我们人太少,打起来没有胜算……”
“那也未必。”燕王接口说道,“禁军人多,但要控制全城,须得分散布防,围攻锦衣卫人数不会超过一万。我专而敌分,并非全无胜算,如今先解锦衣卫之围,合军一处,约有三千之众,有了这三千人马,我就能跟老三好好地斗一阵。”说着豪气顿生、神采飞扬,这神情乐之扬似曾相识,一转念头,想起不久之前,朱元璋也曾如此。这两人不愧是父子,性情想似,遇强越强,越是身处困境,越是气势高昂。
这时邱福入内,大声道:“王爷,人马备妥,何时出击,还望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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