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时许,亭子里又送出分数,三张白纸上墨汁淋漓,又写了三个“甲”字,台下一阵哗然。朱微瞧着纸上墨迹,也是微微出神。这时石磬又响,朱微恍然惊觉,拿起小小钟槌,走到编钟架子前,双手忽起忽落,奏起一支《寿和之曲》。
编钟音律准确、法度精严,纵不刻意为之,也自有一股雍容气度,演奏宫廷雅乐,再也合适不过。只见两支钟槌轻灵变化,指东打西,无一处不精准,无一声不妥帖,演奏到妙处,铜槌交替来去,上下左右驰骋,恍若数十支钟槌同时敲击数十枚编钟,钟声绵绵密密,直如龙吟天外,令人心潮顿起。乐之扬听得入迷,忍不住应和钟声轻声吟唱:
“眇眇微躬,何敢请于九重,以烦帝聪。帝心矜兮,有感而通。既俯临于几筵,神缤纷而景从。臣虽愚蒙,鼓舞欢容,上身孙之亲祖宗。酌清酒兮在钟,仰至德兮玄功。”
这一类马屁颂歌,乐之扬生平最是不屑,但由朱微妙手奏出,却觉甘如美酒、不饮自醉。
李景隆也听得入神,说道:“宁王殿下,你说编钟要摒绝七情,照我听来,这一曲大有情趣。”
宁王犹豫未答,忽听落羽生冷冷说道:“道是无情却有情。”李景隆皱眉道:“什么意思?”
“技艺无情人有情!”落羽生微微皱眉,“技近乎道,随心所欲,情由心生也无不可。常人一板一眼,自然了无情趣,这编钟敲到小姑娘的地步,有情无情,全凭个人心意。”
其他四人面面相对,梅殷咳嗽一声,干笑道:“什么小姑娘,分明是个大男人。”落羽生嘿了一声,不再言语。
编钟比试,一如众人所料,朱微再得一个“上甲”,接下来是羯鼓。朱微上身不动,双手执槌,鼓槌上下起落,势如狂风骤雨,鼓声繁密高低、惊心动魄,一口气打完,赢得满堂喝彩。
落羽生手拈胡须,默不作声,宁王见他不曾说“好”,忍不住发问:“落先生,这鼓敲得如何?”
落羽生淡淡说道:“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技艺精妙,叹为观止,不过……”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是唐朝宋璟形容击打羯鼓的诗句,说的是击鼓时上身不动不山,鼓槌下落如雨。落羽生用来形容朱微的鼓技,已是极高的评价,可是宁王听他语气,似有不尽之意,当下笑问:“不过什么?”
落羽生叹道:“鼓乃人间之风雷,女子气势柔弱,不易驾驭,但到这个地步,已是殊为难能。”
这时裁判又打出“上甲”,李景隆心有不忿,冷笑说:“老先生说得头头是道,不知上了台能得几甲?”
落羽生扫他一眼,反问:“你想我得几甲?”李景隆一愣,怒极反笑:“五个上甲怎么样?”落羽生点一点头,神情淡漠,李景隆更觉有气,心想:“老头儿装腔作势,我倒要看你有什么本事?”
最后一项琵琶,朱微坐了下来,怀抱琵琶,凝注前方,五指犹如轮转,俨然所有精神气力,全都注入四根琴弦。是时红日当升,云白风轻,可是琵琶声一旦响起,众人却如置身惊涛骇浪,风狂雨暴扑面而来,登时心弦绷紧、热血贲张,起初有人手打节拍,渐渐掌声蔓延,琵琶弹到一半,数千人一起鼓掌击节,声势极其壮观。尽管如此,琵琶声鸣金溅玉、清越冲天,仿佛水涨船高,丝毫不为掌声淹没,掌声越响,琵琶声越发清亮,待到划弦一声,嘎然而止,击节声又化为一片雷鸣般的喝彩。
朱微放下琵琶,站起身来,双颊泛红,目光晶莹,神情羞涩中透出一股莫名的兴奋。她长年幽居深宫,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音乐,却极少有人知晓,此时机缘巧合,终于一展所长,可谓扬眉吐气,胸中说不出的畅快甜美。她目光转动,扫视台下,突然停在乐之扬脸上,乐之扬乐极忘形,笑嘻嘻冲她挑起拇指。朱微愣了一下,猛地一咬下唇,低头匆匆下台,在她身后,刷刷刷白纸抖动,评判又给出三个“甲”字。
乐之扬目送朱微钻入人群,心中没来由一阵混乱:“她走得这样快,难道不愿意见我?她参加大会有朱元璋的授意么?老皇帝一向固执严厉,怎么会让她女扮男装,面对这么多百姓?古琴、洞箫、编钟、琵琶我都见她用过,羯鼓这玩意儿,她可从没在我面前敲过,所谓心心相印,难道都是我一厢情愿,哎,她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呢?”
他情思起伏,望着朱微消失的地方胡思乱想,恨不得拨开人群,冲上去将朱微一把搂住,凑近她的耳边,诉说心中的迷惑。至于身边的王侯将相,在他眼里都如一团空气,他站在那儿,痴痴怔怔,仿佛置身无边旷野,偌大午门之前,只有他独自一人。
“好!”喝彩声有如平地惊雷,乐之扬机灵一下,应声醒悟过来,举目看向台上,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落羽生放下琵琶,徐徐走下台来,敢情他发呆发痴的当儿,老头儿已经演奏完了五种乐器。乐之扬自负音乐之道,听音解律,周郎回顾,谁料一涉儿女知情,竟然有眼如盲、有耳如聋,再精彩的音乐也听不见一丝一毫。
乐之扬心叫惭愧,但见竹亭中递出三张白纸,上面均写“甲”字,不由寻思:“琵琶上甲,其他四样乐器,不知分数如何?”
正想着,落羽生走到近前,李景隆瞪着他面皮涨紫、半羞半怒,梅殷却是笑嘻嘻拱手说道:“佩服,佩服,本府的杨乐师得了五个上甲,我还以为到了顶儿尖儿,再也无人可比,听了老先生的演奏,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次乐道大会,老先生和杨乐师二人十甲,真是一段佳话……”
他说得客气,落羽生却殊无喜色,仿佛一切不曾发生。梅殷见他神情,犹似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满心热情化为乌有,无奈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听了这话,乐之扬才知道落羽生也得了五个上甲,心中又惊异,又懊悔,方才只想着朱微,竟然错过了一场好戏。
宁王注目落羽生良久,忽道:“老先生神乎其技,本王叹为观止,但不知老先生的音乐师承何人,出自何种流派?”
落羽生摇头道:“没有师承,也无流派。”宁王惊讶道:“那么……”落羽生说道:“镇日无聊,自学罢了。”宁王疑惑道:“敢问学了多久?”落羽生漫不经意地道:“二十年吧。”
众人更为惊讶,均是不信,李景隆冷笑道:“什么鬼话?你少说也有六十,二十年,难不成你四十岁才学音乐。”
落羽生不置可否,宁王盯着他上下打量,眼里疑惑更浓。乐之扬也忍不住心想:“义父常说,音乐天分使然,总角前若不登堂入室,可说一生无望。四十岁学音乐,嘿,岂有此理?老先生能耐不小,说起话来却不着边际。”
想到这儿,忍不住看向朱微隐没的地方,可是人来人往,始终不见她的影子,乐之扬悲愤起来:“我是人,其他人也是人,你能男扮女装,当众演奏音乐,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看我一眼么?”
伤心之际,人群中躁动起来,他转眼看去,大吃一惊。冲大师白袍如云,洒然登台,丰姿俊朗,神采照人,通身若有光华,宝相庄严之极,许多善男信女,无不为之心折,嘴上不说,心中暗念“阿弥托佛”。
“好俊的和尚。”李景隆脱口称赞,“这是谁家的乐师?”
宁王微微一笑,说道:“三哥家的。”
“晋王么?”李景隆转眼望去,晋王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边诸王环绕,甚是热闹,晋王满脸笑容,对着台上指指点点。
李景隆皱起眉头,冷哼一声,梅殷脸色微变,偷偷肘他一下,李景隆会意,低头沉吟。
冲大师坐下鼓琴,寥寥数声,韵致已是不凡。乐之扬不胜惊讶,他听过冲大师歌咏,知他谙熟音律,可是万料不到,大和尚的古琴也如此了得。更可怪的是,他胆大包天,身为蒙古王子,胆敢参与此会,乐之扬至今记得,当日“仙月居”里,冷玄叫破了冲大师的蒙古名字。和尚输了还好,倘若连过两关,见到朱元璋,免不了要跟冷玄照面,那时冷玄张口一呼,冲大师必死无疑。
乐之扬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冲大师的念头,但听他勾挑抚按,琴声清雅,兼之容貌俊美,仪态风流,坐在高台之上,天生的雍容华贵,不像真如佛子,倒似遗世王孙,台下尽多王公贵戚,可跟他一比,无不自惭形秽。
宁王听得入神,应和琴声,双手无声拍打,忽道:“落先生,这和尚的琴,你如何品评?”落羽生双眉微微一扬:“白玉山下碧水流。”
宁王一愣,拍手道:“精当,精当,人如白玉山,琴声碧水流!我大明疆土万里,果然人杰地灵。”
乐之扬一边听着,暗自好笑:“这话错了,大和尚可不是你大明的人物。”
冲大师一曲弹罢,身后竹亭里齐刷刷给出三个“甲”字。和尚纵身站起,手持竹箫吹奏起来,箫声流转自如,毫无哀婉之处,尽显风流本色。他有大金刚神力在身,中气之足,罕有其匹,高高低低,从心所欲,高入云天之间,低入九地之下,数万人的魂儿被他一缕箫声牵扯得忽上忽下、无计可施,一支曲子没完,俨然渡尽关山。
宁王听得舒服,向落羽生笑道:“这箫声又如何形容?”落羽生随口答道:“上穷碧落下黄泉。”
“妙极,妙极。”宁王抚掌叹息,“箫声沉郁,不免悲戚,这和尚一反常态,吹得意兴洋洋,令人如沐春风,本王真是料想不到。”
箫声吹过,又是一个“上甲”,冲大师大袖飘飘,走到编钟之前,不用钟槌,屈指便弹,神力贯注之下,弹中铜钟,渊渊有如金石相击,众人听了,齐声叫好。
冲大师手挥目送,顾盼神飞,架子上的编钟一口气弹遍,音律之妙,符节之准,一丝不乱,分毫不差,因为指上蕴含内劲,钟声余韵悠长,前声未泯,后声又起,层涛叠浪,波乱云回,众人沉浸其中,有如置身无限汪洋。
“好!”宁王冲口而出,“这编钟又怎么说?”掉头看向落羽生,落羽生淡淡说道:“昆仑玉碎凤凰叫。”
宁王想了想,点头道:“不错,钟声清扬悠远,手法却过于霸道,不够举重若轻,倒有破门入户的嫌疑。”
冲大师敲完编钟,不待评判打分,转身拎起羯鼓,徒手敲打起来,他十根指头坚韧有力,胜过任何鼓槌,落在鼓皮之上,直如万马纵蹄,听闻者无不心惊,初时只觉鼓声繁密、咚咚咚一声一响全都落在心头,使人站立不安,渐渐身随之动,魂随之摇,俨然站立在旷野之上,风吹草低,地皮震动,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声势狂暴绝伦,直要将人碾成粉碎。
宁王听得惊讶,牙关随之颤抖:“老、老先生,这鼓、这鼓……”落羽生瞅他一眼,冷冷接道:“渔阳鼙鼓动地来。”
这一句出自白居易《长恨歌》,形容安禄山携四镇大军南下,破灭大唐繁华迷梦,将一个千古盛世化为乌有。
冲大师这一轮鼙鼓,充满杀戮征伐之气,双手一起一落,在在流露出扫南荡北的雄心。
宁王知音之人,听出其中况味,一时满心疑虑:“这和尚什么来历?外表风流俊雅,心底狂野不羁,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慈悲……”
思忖间,琵琶声响,冲大师怀抱琵琶,随意弹奏起来,他不似其他乐师一样落座,而是傲然直立,一身纯白僧袍映衬明黄琵琶,宛如一团亮银簇拥黄金。大和尚嘴角含笑,目光空灵如洗,十指勾弹挥洒,轮指之快,变化之奇,有如十多只手一起弹奏,琴声华丽万方,仿佛金玉满堂,节奏变化奇快,又似百花怒绽,倏尔一个高音,恰似雄鹰高飞,忽而当心一划,又如霹雳天降,急促繁乱,畅快淋漓,台下观众如中疯魔,喝彩声应和琵琶节拍,山呼海应,震耳惊心。
乐之扬也是啧啧称奇,心想若论纯厚精深,自以朱微为首,若论沉郁顿挫,落羽生独步当今,但说到奇技淫巧、蛊惑众生,冲大师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更离奇的是,大和尚深藏若虚,两人争斗多次,对于音乐一事,他不曾流露一丝口风,乐之扬自觉受了愚弄,佩服之外又大为恼怒。
“好琵琶。”宁王望着冲大师,一腔疑虑化为佩服,“老先生,你可有点评?”
落羽生沉默一下,叹道:“庄周梦胡蝶,胡蝶梦庄周。”宁王一愣:“什么意思?”落羽生冷冷道:“你仔细听听,这是人弹琵琶,还是琵琶弹人?”
宁王又是一愣,听了听,恍然大悟:“不错,这和尚自恃技巧、一味卖弄,未能完全驾驭琵琶,反为技巧所困顿,该停不停,该收不收,好比大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治水不成,反为水淹,本是弹琵琶,却为琵琶弹,以为人梦蝶,竟是梦中人。”
落羽生注视宁王,半晌说道:“你是朱元璋的儿子?”宁王脸色微变,李景隆更是大怒,厉声道:“大胆,圣上的名讳也是你说的……”话没说完,宁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转身笑道:“老先生,此话怎讲?”落羽生道:“芝兰玉树,生于庭阶。”
这话本是东晋谢玄回答叔父谢安,原句是:“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这儿谢玄有自诩名门俊秀、上佳子弟的意思。谢安固是一代名相,谢玄后来也成了一代名将,淝水大破苻坚、重振汉纲,将军雄武,不负当日豪言。落羽生说出这话,正是夸赞宁王朱权资质俊秀、不辱朱家门庭。
宁王心知肚明,笑道:“过奖过奖,先生高论,本王才是受益良多。”落羽生一挥手,冷冷说道:“老朽之论,何足挂齿?”
这时曲终声歇,冲大师丢下琵琶,不顾而去,仿佛流云飞月,从容潇洒之极。身后竹亭里窸窸窣窣一会儿,陆续给出三个“甲”字。
落羽生轻轻皱眉,宁王也摇头道:“这个上甲,给得勉强了一些。”落羽生道:“世人沉迷于浮华表象,那也是无法可施,但这和尚玩弄人心,不是出家人分所为。”宁王看他一眼,默默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出现三个上甲,四周人群议论,都觉不可思议。乐之扬也踌躇起来,他专精吹笛,别的技艺并非精通,临阵磨枪练了多日,提升的境界十分有限。本当乐道衰微,不难浑水摸鱼,谁料鬼使神差,连出高手,别说夺魁称雄,过第一关也不容易。
接下来又有数名乐师上台,技艺可圈可点,然而珠玉在前,比起上甲三人平平无奇,人群但觉无聊,发出一阵嘘声。
乐之扬听见嘘声,无由紧张起来,私下揣摩这些天的练习所得,但觉一无是处,没有一件乐器让人满意,早知如此,就该抛开武功,全心练习乐器,而今武功有成,音乐的事却落下了。
眼看台上人来人去,乐之扬焦躁起来。叮,石磬敲响,太监举起一面银牌,上面三个鎏金大字:“二十四”。
事到临头,乐之扬只觉晕晕乎乎,腿脚发软,深吸一口气,慢步走上圆台,看一看竹亭,转身盘坐鼓琴,拨了数声,还未入调,一眼扫向台下,他浑身一抖,指下倏滑,弹错了一个商音。
从台上望去,朱微青衣飘然,赫然站在人群中央,妙目盈盈,凝注望来,眉宇间流露出不胜关切。她身边是宁国公主的轿子,沉香木,珍珠帘,透过莹白圆润的珍珠,绰约可见衣冠华美的妇人。
围绕沉香大轿,百余名禁军严阵以待,有意无意地将轿子与朱微一块儿围了起来,四周的人别说靠近,窥视一眼也难。可是乐之扬身处高台、一目了然,两人遥相对望、无所阻碍。乐之扬心怀起伏,恨不得冲下台去,拉着朱微远远逃走,天涯也好,海角也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
这一来,他的眼里心里尽是朱微,再也无法专注古琴,音律颠三倒四,错漏连续不断,甚至于故意拉长曲目,只想弹得越慢越好,只因弹得越久,看见朱微的时间就越长。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担心:即便朱微近在眼前,时刻也会消失,俨如朝露霜痕,来去无踪,不容把握。
他意乱情迷,忘了身在何处,忽见朱微双眉紧蹙,眼中含忧,定定望着这边,口唇微张,俏脸飞霞,一抹嫣红侵染玉颈,平添几分风韵。乐之扬看得入神,心暖意驰,融融欲化,指下琴声一扬,大好的雅乐变得癫狂起来。
朱微轻叫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铮,琴弦断了一根,琴曲嘎然而止。乐之扬恍然惊醒,低头看了看古琴,环视四周,才想起自己身在高台、万众瞩目,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豆大的汗珠流淌下来。
刷刷刷,纸张摩擦有声,乐之扬回头看去,评判竹亭之中,送出三个“丁”字,他得了一个“下丁”,所有乐师之中,也是空前绝后的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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