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委实怪不得秦凤仪, 看那惨白的面孔, 看那虚幻的白烟,看那若隐若现的身形……倘不是秦凤仪还有些胆量, 换第二个人非吓瘫了不可。秦凤仪倒还挺的住, 反正景安帝不是外人, 便是做了鬼, 也不会对他如何。
景安帝听到秦凤仪的话,依旧面无表情着一张惨白的脸道,“朕来看看你。”
“你是不是不放心江山社稷啊?”秦凤仪过去两步,景安帝后退两步,轻声道, “今阴阳两隔,你身上天子之气, 离得过近, 朕受不住此纯阳之气,怕会烟消云散。”
秦凤仪连忙不敢再上前,景安帝看他赤脚站在床畔,又担心地上冷, 怕冻着儿子, 道, “凤仪, 你回床上坐着吧,朕这样与你说说话便好。”
秦凤仪便又回床间坐着了,问景安帝道, “哎,你是不是地下钱不够花了?”他一直以为景安帝没死,所以,这些日子,除了先前在南夷作作戏,委实没给景安帝烧过纸钱。秦凤仪是真没想到景安帝死了,不然,说什么也不能叫景安帝在地下穷困着啊。
景安帝木着脸不说话,秦凤仪就絮絮叨叨的跟他说开了,“哎,江山社稷不用记挂着了,都挺好的。虽然你留下了个烂摊子,我也都帮着整治好了。哎,我一直以为你没事呢。你怎么真出事了啊,到底叫谁害了啊?不会真的就叫大皇子害的吧?他能害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哪个下的手,我好给你报仇去!”秦凤仪虽则一直与景安帝不睦,但,如果景安帝这么枉死,秦凤仪也不会坐视。
景安帝的声音虚虚实实的传来,“朕,一直想你。”
秦凤仪心里也很有些伤感,景安帝这人,在世时,秦凤仪对他是没有半点儿好感,但,知道景安帝去了,秦凤仪心里又很不好受。秦凤仪道,“我以为你还活着呢,没想到你真的出了事。哎,如今虽说阴阳相隔的,你要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我也怪想你的,大阳也总念叨你哪。”
对着景安帝的“鬼魂”,秦凤仪难得心软了。秦凤仪又问,“到底就叫谁害了,快点跟我说一说,我也去帮你报了仇!”
景安帝道,“朕以为,你还怨着朕呢。”
秦凤仪别别扭扭道,“人死百事消。你这都往那头儿去了,我怎么还会记着那些事。再说,哎,当初,北蛮用你来威胁朝廷,我也没顾得你是不是真在北蛮便出兵了。你不会就死在北蛮吧?”秦凤仪说着,脸都有些泛白。
景安帝摇摇头,“朕就是不放心你……”
“我挺好的。”秦凤仪道,“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呆会儿,等会儿大阳就回来了。他可想你了,你也见一见大阳。”
“朕就是不放心你……”
“我挺好的。”
“朕就是不放心你……”
“我挺好的啊!”秦凤仪想着,这阴阳两隔,人就变笨还是怎地?景安帝这说话就很不如以往明白了,不过,秦凤仪想着,景安帝大概往阳间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到了地下还这么牵挂自己,秦凤仪心里还是有些小感动的,秦凤仪问,“你不放心我什么啊?”
“朕想听你叫声爹。”
秦凤仪:……
秦凤仪不说话,景安帝就惨白着脸,直勾勾的盯着秦凤仪。秦凤仪叫景安帝看的有些不自在,景安帝继续嘟囔,“朕就是不放心你……”
秦凤仪有些张不开嘴,“这也从来没叫过,怎么叫得出口啊?”
景安帝很机伶地,“你以前难道就给景安叫过爹,不也叫得顺嘴儿的不行。他那不过是岳父,你都能叫出来。朕这亲爹,反是叫不出来了?”说着这话,便是一直与景川侯君臣相宜,景安帝也禁不住有些微微醋意。
秦凤仪嘴巴嚅动两下,实在叫不出来。秦凤仪干脆道,“行啦,心里知道就行了呗。难不成,还要大叫大嚷不成?”
“不用大叫大嚷,朕耳朵又不聋。”
秦凤仪原也没怀疑,他当真是以为景安帝从地府来了阳世,可这么说着说着的,秦凤仪就觉着不对劲了。主要是,景安帝脸虽则白,那白烟也飘的悠悠荡荡的挺有气氛,但是,阳光正好,秦凤仪也不瞎,他定下神来,见着白烟笼罩的景安帝竟然拖出条影子出来。秦凤仪一寻思,不对啊,都说鬼是没影子的。秦凤仪一生疑,他光着脚就跳下了床,向上一蹿,便扑到了景安帝身上。秦凤仪突然行动,景安帝委实没料到,给秦凤仪扑了个结实,秦凤仪两手往景安帝脸上一摸,不对啊,热的!
秦凤仪便是个傻子,也知道给景安帝耍了,何况,秦凤仪半点儿不傻,秦凤仪气的,这要是换第二个人,秦凤仪非动手不可。以前,秦凤仪也跟景安帝挥过拳头,但,自北疆之战后,秦凤仪就有些挥不下去了。可不出了这口气,秦凤仪非憋死不可,他气的脸都青了,低头便往景安帝脸上啃了一口,景安帝大叫,“唉哟,我说,臭小子,唉哟!”
秦凤仪这一口咬了个结实,景安帝拉都拉不开,叫秦凤仪在脸上咬出两排大牙印,景安帝才算把秦凤仪从身上拎了起来。景安帝脸上直抽抽,一面擦着脸,一面道,“看你这激动的,难不成不高兴朕回来!”
秦凤仪呸了一口,哼一声,别开头去!
景安帝拉着秦凤仪坐在床畔,认真道,“朕是真的不放心你,才回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只管继续装死呗。”秦凤仪冷哼。这叫什么人哪,一国之君,竟然装鬼!
景安帝叹道,“朕当年,委实没料到他会真的对朕下手,朕当时,几番凶险……”
秦凤仪才不信这鬼话,秦凤仪道,“江西有三皇子,有严大将军带的十万禁卫军,你找哪一个,不能平安?”
景安帝沉默片刻,方轻声道,“这话,朕只与你说。朕当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下的手?朕毕竟在江西,毕竟身在禁卫之中,仍是遇袭。朕当时,除了你岳父,无一人可信。”
秦凤仪瞥景安帝一眼,“这么说,你连我也不信了?”南夷就挨着江西,景安帝再信不过别人,到南夷来总能保得平安。
“最不信的,便是你。”景安帝此话一说,秦凤仪险些当即翻脸。景安帝握住秦凤仪的手,温声道,“凤仪,当初让你就藩南夷,既有保全你之意,也有要看一看你才干的意思。你若是不能治理南夷,封藩在那里,因南夷荒僻,想必后继之君也不会多做计较。你若是能将南夷治理好,这便是你的根基。后来,你收复山蛮,打下交趾之地,夺云贵土司之权,这里头,有你的治世才干,也有朕的纵容。”
“当然,这里头,有朕的私心,也有朕的公心。”顿一顿,景安帝继续道,“天下兵马,为首者便是北疆十万强兵,其次为京师禁卫军,但,禁卫军鲜少战事,尽管强兵利甲,朕却是心知,论战力,禁卫军远不如北疆兵。朕是盼着西南能出一支强兵的,一支能与北疆兵抗衡的强兵。你以为你令柳宪私炼军械的事朕不知道么?朕早便知,不过做不知罢了。”
“你一直认为,朕当年在交趾说的话是试探你。”景安帝望向秦凤仪,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些说不清的黯然,“朕的确是在试探你,却不是试探储君之位,朕是试探你有没有可能与朕和解。你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朕,凤仪啊,你回绝的并不是储位,你是在告诉朕,你不打算以和平的方式登上帝位,可是?”
秦凤仪自不会承认,秦凤仪命梆梆道,“也就你把皇位当成命根子,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没放眼里。我与你说,我就是率兵来了京城,当时大家都说你死了,我就认定你没死。我当时,也没有去登基做皇帝。是后来,北蛮那事儿,我才登基的!”
“可你与朕说,你不为储君,但你权掌西南半壁,你外有海贸、北有与天竺等国源源不断的贸易往来,西南之地赋税占国税泰半。你告诉朕,你不为储,以后朕传位给谁,哪位皇帝能容下你这样权掌半壁江山的藩王?”
秦凤仪毕竟早已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少年,竟叫景安帝问了个正着,秦凤仪没的话答,只得翻个白眼道,“随他们容不容得下!难不成,为着他们痛快,我就得活到泥里去不成?”
“是啊,你能不想,你随他们怎么办?反正你是实权藩王,你兵强马壮,你带兵还有点本事。你不怕,是因为,你比他们都强。”景安帝道,“但,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不想。朕可以削你的藩,可以限你的权,甚至,可以在你回京陛见时将你扣在京师……为后继之君扫平障碍。”景安帝一双眼睛望入秦凤仪眼睛深处,景安帝温声道,“你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朕看着你,一步步的走到今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朕多么得意,朕,怎么舍得折掉你的羽翼……朕,舍不得……”
秦凤仪心里滋味怪怪的,有些热,又有些发酸。
“你又不肯与朕和解,不肯接下储位。你成长的这样快,又长得这样好。”景安帝似是感慨,又似是欣慰的一叹,“朕与你说过,自朕登基之日起,朕这一生便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江山治理好,不愧祖宗。另一件便是,为咱们大景朝的江山寻一位有为的继位之君。这话,并不是假话。你不慕帝位,这很好。你以为,朕就把帝位视为身家性命么?朕生在皇家,朕当年,为着帝位,也做过许多有违良心之事,但,在江山已有了合适的储君人选,朕并不贪恋这天下至尊权柄。朕所希望的,一直便是,江山能有更好的归属。朕所期冀的,一直都是,这江山,这天下,能被比朕更出众的人所掌。”
“凤仪,你从来不以朕这个父亲为傲,甚至,在心底鄙弃朕的为人。”景安帝眼中闪过一抹流光,似泪光,待秦凤仪细看时,景安帝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景安帝认真道,“但,朕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为傲。你很好,你没有成为朕,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堂皇正大。你,是注定要成为超越朕的一代帝王。你真的很好。凤仪,朕,很欣慰。”
“凤仪啊,对于朕,这一生最成功的事业并不是成为帝王,而是有你这样优秀出众的儿子。”
“朕将终生以你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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