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走了一圈之后,便觉得自己家的那些事,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原来天下不止是书里的那些圣人道理,也不止是自家生意里的那些个算计,更不是自己从小到大看见的满眼富贵。这一路上他晒黑了些,人也精神了许多,比起出京之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们这一路顺风顺水,比预估的早了两日就到了通县,武景行在通县码头就跟他分了手,让他先回京,他还要在通县呆上
一日,拜访几位勇毅伯府的老军爷,送些江南的特产给他们。
连成璧则是马不停蹄地回了家,到了莲花胡同口,看见沿街的那些商贩甚至是街口的那口井,都透着几分的亲切。
到了门口自家的门房远远地就迎了过来,“老爷回来了,老爷您一路辛苦。”
“太太可好?”
“太太自是好得很,只是想着老爷您,以为您是明个儿到京,还说让蝶尾到城门口接您呢。”
“我是回来的早了些。”连成璧一边说一边把马缰绳扔了过去,“去好好的喂喂这马,它虽是我在通县买的,可也是难得的良驹。”
“是。”门房接过了马,龙睛又乐呵呵的扔了一口袋的东西给他,“这是老爷在江南买的土产,我在船上别的没干,光把这些东西分装在口袋里了,老爷说一人一袋,人人有份。”
“这可多谢老爷了。”门房施了个礼,牵着马便往马棚走了。许樱本来是带着丫鬟们将窖里藏好的桂花拿出来做桂花糕,又拿了糯米出来让她们煮熟磨面,又让人晾晒书房的被褥熏屋子,预备着连成璧回来,谁知道却听见通传说到老已然到家了,她赶紧解下围裙回
屋收拾了头发换了衣裳,匆匆打扮好,便见连成璧掀了帘子进了屋,他正是少年情热之时,与爱妻久别重逢,三两步疾走过来,紧紧地搂住许樱不放,“一别数月,想死为夫了。”
许樱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修练了两辈子的厚脸皮,怎样也挂不住了,瞧了瞧伺候的丫鬟们都别过身子笑了,不由得挣扎了两下,“老爷您……”
连成璧生来是不管别人的性子,拿长了些胡渣子的脸往许樱的嫩脸上蹭了蹭,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罢休,许樱不肯再让丫鬟们看笑话,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怎么样也不肯出来。
连成璧又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有五个月了?”
“五个半月了。”
连成璧笑得眼睛弯成弯月一般,“我回来的果然是时候。”忍不住搂着许樱又亲了一下。
“别这般不正经……”许樱推了推他,“你什么时候去复皇命?”
“我们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已然提前了三日回京,武景行说要去看几位前辈,因此在通县要盘桓一日,约么后日他回来,我们再进宫交旨也不迟。”
许樱点了点头,“既是未曾耽搁皇命便好。”她亲自端了杯热茶给连成璧,“你这一路辛苦,可是饿了?我让人预备吃的给你。”
“我在路上吃过了,只是有些疲累,你让人烧水我洗一洗,睡一觉便好了。”许樱让人烧了水,连成璧痛痛快快地洗了澡换了衣裳,又赖着不肯去书房睡,在卧房的床上睡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觉,他回来的时候天近午时,醒来时已经日渐西垂了,他睁开眼,见许樱坐在床边,拿着一件大红的婴儿衣裳穿针引线,夕阳照在她的发梢眉间,像是扑了一层金粉一般,只觉得从心里往外透着股子甜,他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经商,虽有祖父母呵护,终究意难平,生平所愿无非是有个自己的
家,爱妻娇儿平淡度日罢了。
许樱似是查觉他的目光,转身瞧见他正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人都说南边虽热太阳却不毒,一个个都白得很,老爷你倒晒黑了。”
“南边日头虽不毒,可这一路行船却是太阳越来越足了。”连成璧笑道,“这人整日里在船上坐着,风吹日晒的怎能不黑。”
“成璧你要吃什么?”
“煮碗面吧,也不必预备多余的东西,只需清淡些就是了。”
“好。”
“连成珏死了。”连成璧忽然说道。“呃?哦。”死了吗?上辈子连成珏是压在她心里的一块提不起放不下一碰就会疼的大石头,这辈子连成珏是阴魂不散的那道影子压在心里那块不能对旁人提及的石头,现下知道了他没了……许樱只觉得心里
的那块跟着她两辈子的大石头,总算掉了下来,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莫名心酸,可转念一想,这人又与她有何干系呢?无非是个想翻起大浪,怎么样也翻不起来的跳梁小丑罢了。连成璧与许樱一齐吃了晚饭,两人又尽述别情,连成璧把这一趟江南之行该讲的都讲了,“连成珏的事这些解决得还算圆满,管仲明也已经伏法,只是可怜了穆九姑娘,我离开苏州时曾经跟穆家的人说过,若是九姑娘不想要养孩子,大可以生下来之后送到山东,连家不缺那双筷子,穆家的人说穆家也不缺那双筷子养孩子,穆九姑娘已然嫁过两嫁,本人也意懒心灰,再不想寻什么婆家,只盼着孩子生下之后
是个有出息的,她有个一儿半女,也好老来有靠,我离开江南之前,听说她生了,是个儿子。”许樱叹了口气,“连成珏真是害人不浅。”她说罢又把京里的事说了,“因你不在家,京里的事我便都自做了主张,张掌柜的事我已然写信到了二叔那里,二叔只说京里的生意离山东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让
我便宜行事罢了,至于他贪的那些个银子,既然已经吐出了两万两,老宅那边也不打算再追究了。”
连成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便宜他了,你可知他全家可曾离京?”
“他许是听到了风声,知道自己得罪的人想要在他出京后灭他的口,他虽说三、五日便出京,可现下已经收拾了半个月有余,总有些缘由走不了……”
“他的仇家可是程子常?”
“应该还有些甫总管的余党。”
“若是如此,便不得不管了,程子常这般怨恨我连家,索性就让他恨到底好了,他如今虽失了势,放这么一条毒蛇在外,总不是好事。”许樱点了点头,“只是张掌柜到现在也不敢供出他,他就算是想要对付张掌柜必也不会亲自现身,那些个打手喽罗又能知道多少详情,想要扳倒他实在是难。”她也不是没想过要用张掌柜做饵扳倒程子常,
只是一是诛了程子常又不得罪程家实在是难;二是程子常藏得极深,自己手里没有实证。
“此事我来想法子就是,总不成让你大着肚子还要烦心那些个事。”
许樱握起他的手,却见他在袖子掩着的地方,有一道已然封口了的红痕,“这是--”
“我半个月前在船上打破了一个杯子,划了一道口子,不妨事。”
“蝶尾先回来了,龙睛呢?你怎么自己倒茶了?”“出门在外的,我身边又只剩下龙睛一个了,我自己动手倒茶也是寻常。”连成璧说到这里,忽然似想起了些什么一样,“对了,说到茶杯碎了,还有一个缘故,那一日我是行至滕州时,龙睛不在船仓内,我
想要倒茶喝水,忽然远处一阵炮响,我这才惊得将茶杯松了手,又划了一道口子……后来听人讲,是于靖龙兄弟俩个于大人在炸山治水,可船工却说这位于大人是逆天而行,必不能成……”滕州……许樱想了想,此事她上一世也是知道的,上一世于家兄弟便是治水不利,弟弟将罪责一力承担,身为御史的姑爷连成璧却在金殿引经据典一通贬损,将于家兄弟说得一文不值,这才将岳父气得吐血
……
她总想着搞挎于家替父报仇,可于家已经在一步一步的自己往死路上走了--
“那船工虽是行船多年的,却未必懂治水,于成龙大人兄弟,八成是要立不世之功呢。”
连成璧与她夫妻虽不久,却也极会看许樱的脸色,自是瞧出了她口不对心,“我只是可怜沿河百姓罢了,偏位卑言轻,又只是道听途说,不敢与刘首辅和皇上说。”
“刘首辅见多识广,他都一力支持于大人,你且放宽心便是了。”两个人正在灯下闲话,忽听外面一阵的吵杂,冯嬷嬷过了一会儿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还是惊,神色纷繁复杂地进来了,“禀老爷、太太,刚才张家的人来报,张大掌柜……他夫妻二人一同吃了砒霜……已然
救治不及……没了……”两人互视一眼,同是满面惊讶,看来张大掌柜夫妻为了替全家人谋个全身而退,夫妻两个自己灭了自己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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