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许家正门,车夫先下车去叫门,没一会儿又回来了,“二太太说腊月里怕散了财气,请二奶奶从偏门进府。”
许樱眼睛立时就瞪起来了,杨氏拍拍她的手背,“好。”马车又绕了个圈子,从偏门进了府,杨氏带着许樱和许元辉先到正院给唐氏请安,到了唐氏所居的正院门前,先看见的就是等在门外的梅氏,梅氏穿着雪花白织银色松叶纹蜀锦面,黑貂里子的披风站在门

外,衣裳穿着奢华,面色却不好看,人也瘦了,似是被厚重的衣服埋住了似的,看见杨氏母子三人,她笑着迎了过去。

“可算把二嫂盼回来了,我也算是有个能说话的人了。”梅氏大声说道,握着杨氏的手小声又说:“二嫂,太太她……”

“我知道。”杨氏点了点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二嫂的人品我信得过。”梅氏又小声说道,接着又大声说:“樱丫头真得是越出落越俊了,元辉也长高了不少……”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到了唐氏的正房门口,丫鬟掀了帘子,妯娌两个进了屋,唐氏的正房是三间,中间的正屋向来只是逢年过节晚辈磕头时用的,唐氏平日在东屋和连着东屋的梢间燕居,两人进了东屋,却见唐氏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啪哒啪哒抽着旱烟,左右一溜燕翅站着四个丫鬟、两个婆子,左边的一排椅子全是空的,右边的椅子上坐着许榴、许桔姐妹,老太太没了,唐氏如今也是摆足了当家老太太的

派头。

杨氏见地上光溜溜的,没有跪拜的蒲团,却也似是不知一般,拉着两个孩子跪倒在青砖对缝的地上,“媳妇给太太请安。”许樱和许元辉也口称给太太请安。

唐氏嗒啦着眼皮,抽了两口烟,“原来是二奶奶回来了,我还道您不回来了呢。”

“太太您这话让媳妇受不起。”杨氏勉强笑道,她原就想到唐氏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却没想到唐氏说话这么绝。“有什么受不起的?我原先听见那些人讲的流言蜚语,原也不信,可后来一想,你寡妇失业的,凭什么就做了那么大的买卖,一千两银子?你一年拿的分红也不止一千两吧?还有那店铺,到底是你娘的还是

你的?咱们家还没分家呢,你若缺银子使,自可以跟我说,跟老爷说,何必与外人说?”

“太太您这话说得媳妇更受不起了。”

“你受不起,我也算是有些脸面了,因着你腊月天里送年礼都不敢送,怕人家嫌弃许家的门风不好,不与咱们家交往。”

这一字一句的,像是刀一样的一把一把的往杨氏心上扎,许樱手握成拳,越握越紧,头越来越低,许元辉似懂非懂,来回看着母亲和祖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唐氏瞧瞧左右,“你是六品的安人,老爷也自来对你另眼相看,我管不得你,如今回了家里,好好的过日子罢,反正许家也不缺那几双筷子,我乏了,你回去歇着吧,把元辉留下。”

别的话杨氏都忍了,唐氏说把元辉留下,让她愣住了,“太太,您说什么?”

“昭业虽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好歹也叫了我二十几年的母亲,元辉是他的根苗,原先你由你带着也就罢了,如今要进学了,跟着你东奔西跑的,总不是个事儿,留在我院子里,跟哥哥们一同念书罢。”杨氏瞧了瞧元辉,又看了一眼许樱,见许樱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原先唐氏没把元辉带走是因为有公公许国定做主,有老太太替她撑腰,如今公公病了,别说外面有流言蜚语,就是没有,杨氏也不能拦着

唐氏养“孙子”。

“元辉这孩子被惯坏了,颇有些淘气……”

“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

“若是婆婆不嫌弃,媳妇定当从命。”

唐氏见杨氏这么轻易就舍了元辉,心里面又觉得有些后悔,一看就不是亲生的,把孩子扔给婆婆养似仍个包袱似的,杨氏果然是个坏心的。

“行了,你下去吧,回去后紧守门户,勿要与外人交往。”杨氏和许樱施了一礼,这才起身出了唐氏的院子,只觉得一出门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母女俩个,处处都有旁人小声细语的声音,杨氏低着头,紧紧牵着女儿的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一路上遇见的人,一

看见母女俩个来了,都似躲瘟疫一般的躲得远远的,等杨氏回了自己的院子,却见母女俩个从茂松书院带回来的行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整个小院也被翻得底朝上。

“这是谁干的?”许樱问梁嬷嬷和常嫂子。

“许兴家的带着人搜的,说怕有夹带,搜走了姑娘抄写的诗文,又搜走了二奶奶给亲家老爷做了一半的鞋。”梁嬷嬷说道。

“看来是真把我们母女当贼了。”许樱冷笑,看也不看那些被翻乱了的东西,真正要紧的东西她是不会往许家带的,这里早不是家了,只是个住处。

母女俩个进了屋,见麦芽和麦穗正在收拾屋子,她们走了这几个月,这屋子被翻乱了不说,还脏得可以,没人打扫,大冬天的,连炕都没人给烧,火盆更是没有。

过了一会儿,常嫂子为难地进来,“二奶奶,柴房里连草棍都不剩了,厨房里的锅都被人扒走了,守院子的婆子说太太说奶奶和姑娘要跟着内厨房吃饭,下人去外厨房领饭。”

“既是太太的吩咐,就依着太太吧。”既然回来了,许樱就没想过会有好日子过,“只是要连累你们跟我们受苦了。”

“奴婢们做下人的哪敢说苦字。”常嫂子说道,转过身却抹了抹眼角的泪,二奶奶和姑娘实在是命太苦了。

“常嫂子,你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大家吃亏。”许樱说道,她见麦穗把东次间的炕收拾出来了,“麦穗,去把厢房的家俱、门拆了,烧炕。”

“啊?”

“你拆不动吗?让常嫂子帮你拆。”

“樱丫头……”杨氏也被吓着了。“咱们没有木柴,自然是要烧家俱,反正东厢西厢也不住人,你们几个住的屋子也是这样,尽管烧家俱,烧完了院前院后不是有树吗?砍树烧,听我的,把家俱拿到院子里,就敞着院子门劈成劈柴。”唐氏

既然不要脸面,她也不给唐氏留脸面,许家虽分了家,可是同住一间大宅的,许樱倒要看看唐氏如何下台。“姑娘,您跟二奶奶还没用午膳呢,咱们从茂松书院带回来的干粮,都是凉的……”麦穗跟许樱最熟,自然敢说话,现在已经是末时了,众人原想着回了院子自己做些饭食,却没想到锅都让拆了,这个时候内

厨房外厨房一准儿连热水都没有了。

“锅让人拨走了,连烧水的水壶都不给咱们留,可他们拿得不干净,还有灶,我刚去看了,发面的铜盆还在,把铜盆在灶上,烧水煮饼汤。”常嫂子一听虽是难过也忍不住笑了,姑娘哪里来得这许多的主意,她们从茂松书院回来,这么一折腾,许家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传遍,唐氏是如何刻薄二奶奶母女的,竟让她们要拆家俱取暖,用铜盆烧水,

谩说二奶奶并没有犯错,就算是犯了错,杀人不过头点地,许家这样的人家没有学南边蛮子一般把媳妇浸猪笼的,撑死了休弃赶出家门,这样大冬天的让挨冻、挨饿,传出去唐氏怕是难以见人。

唐氏本来想看杨氏和许樱母女的笑话,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就听人说杨氏的小院烟囱冒了烟,小厨房里有了水汽,她以为是下人搜捡不严,派人去看,传回来的信儿,却气得她火冒三丈。拆家俱取暖,用铜盆烧水,这定不是杨氏的主意,定是许樱那刁钻的丫头想出来的,她气得嘴唇直哆嗦,听说大嫂孟氏和弟媳苗氏来了,更是气得青筋暴跳,大老爷许国峰与三老爷许国荣与许国定一个鼻

孔出气,本就疑她有意害许国定,孟氏和苗氏一是听从夫命,二是也瞧她不顺眼,没少给她上眼药,这回听见了信儿,自是不会放过打她脸的机会。果然孟氏和苗氏进屋寒暄过后,就拿杨氏母女说起了事,“听说二奶奶回来了?她这一趟可是走了有几个月了吧?不知院子可收拾好了没,柴薪、木炭可送全了,您那里若是存得炭不够,尽管跟我说。”苗

氏说道,她是妯娌里面最穷的,就算是分了家也是时时喊缺米少面的,如今倒笑话起唐氏没东西用了。

“这事儿都是六奶奶预备的,我不管。”唐氏咬着牙说道。

“我说嘛,人家说二奶奶院子里没木柴,逼得孤儿寡妇烧家俱,又说连烧水的壶都没有,只能用铜盆烧水……”苗氏摇了摇头,“啧啧啧,这哪里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出的事啊。”

“想是有人扑风捉影。”唐氏说道。“是扑风捉影就好。”孟氏说道,她是长嫂,自是不能像苗氏一样,一副好不容易扑到唐氏的短处的小人得志样,可说出的话更难听,“咱们这样的人家,名声顶顶要紧,外面传得那些风言风语,都是乡野村

夫之言,二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若说她与外面有什么牵扯,岂不是说许家内闱不严?一家子女眷通通不要活了。”

“我原也不信,可是外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也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苗氏说得更直白,“前阵子汪亲家来看我,说了外面的事,当场就让我给抢白回去了,我还让她替咱们辩白,二奶奶规规矩矩的人,只因为因缘际会发了些财,就招人

嫉,连俊青是来过许家,可许家是规矩人家,哪有让寡居的媳妇见人的?说是私情更是子虚乌有。”

唐氏被苗氏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要是再坚持杨氏不守妇道,怕是要成自扣屎盆子的贱人了。孟氏见唐氏面色阴睛不定的,叹了口气,扮起了白脸,“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与二弟这些年嗑嗑拌拌的,全在二弟当年宠妾灭妻上,可如今萱草和昭业都没了,你对杨氏母女好些,也是给二弟脸面,他

心虚理亏,也能多疼你一些,都已经快到花甲的人了,还是以和为贵。”唐氏点了点头,“大嫂说得是。”她嘴上这么说,心里面却把杨氏和许樱骂了个遍,“来人,拿我的对牌去找六奶奶,问问她为何二奶奶院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可是糊涂了。”来日方长,她如今掌了家,慢慢的和杨氏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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