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角落的地方栓满了无数的驻马,废弃物、草料、动物的粪便到处都是,拥挤不堪,怪味充杂。
又有穿了统一款式的青袍子的汉子,袖手坐在一边低声说笑,磕着瓜子,喝着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睛四处逡巡,密切关注着场地里的一切动静,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闻风而动,迅速围上去。
林谨容猜着这群人大概就是陶凤棠口里那些操纵着这个榷场的官牙人了,由不得多看了几眼。却见几个穿着皂衣的汉子立在这群人的旁边烧火烧水,倒水奉茶,但凡这些官牙有什么需求,他们便立刻满足,稍有不慎就挨骂挨打,他们却毫无怨言。
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显得格外突出,别人忙碌,他不动,抱着双臂立在一旁冷眼旁观;别人披头散发,神情晦暗,他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表情倨傲,最突出的是,他的脸上刺着一个醒目的“盗”字。而那些官牙也不管他,有需要只管问其他几个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就显得越发突出。
陶凤翔指着那几个穿皂衣的告诉林谨容:“这几个都是刺配充军,在此服杂役的,你看他们的头发披散着,是为了遮住脸上的刺青。这可是奇耻大辱。”
林谨容自然知道是奇耻大辱,可是也有人不怕把这刺青露给旁人看啊,仿佛还很骄傲似的,她不由好奇地多看了那个鹤立鸡群的“盗”
人几眼。
其余人等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吴襄低笑道:“咦,这人倒有些特别。你们看他那模样,哪里像个刺配充军之人?分明还是个山大王的模样。”
他的声音虽小”那人却仿似听到了”冷冷地看过来,看到是几个水嫩嫩的”一瞧就是来凑热闹的富家少爷姑娘,便又冷冷地收回了目光,多看一眼都嫌浪费精力。
无声的轻蔑。只是一个眼神”就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散发出来的那种鄙夷和轻视,以及冷漠和不惧。林谨容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些官牙不敢管他了,换做是她,也是不敢的。
吴襄怏怏地道:“这人好重的煞气。”
陶凤翔招呼他们走到另一边去:“别招惹他,这个人脾气上头,命都不要,凶悍着呢。”
陆缄小声问陶凤翔:“大表哥认得他?”陶凤翔道:“我只晓得他叫王立春,从我小时第一次跟随父亲来此,他就已经在这里面。有新来的官牙人指使他做事,一言不合就踢了他一脚,反被他两下就把脚给打断了,本来要被杖责二百的,我父亲正好撞上,便出钱替那官牙人治腿,又替他求情”后来只打了一百杖,他硬生生地挺了下来,从始至终没叫过一声疼,之后再无人敢招惹他。这些刺配充军之人里头亡命徒不少,你们见着了休要招惹,能够躲开就躲开。”
陶凤举本来有些害怕”听说自家老爹与人家有旧,就不怕了,反倒十分〖兴〗奋地道:“这么厉害?怎么也不见他理你呢大哥?”
陶凤棠微微一笑:“你想他怎样?过来和我打招呼叙旧?那王立春也就不是王立春了。他从来也不正眼看我的,看见爹爹也不过是点点1
头而已。听说他杀过人的。”
“嘶……”陶凤翔倒吸了一口凉气,咬住帕子,紧紧攥住林谨容的胳膊。林谨容低笑道:“早前不是还在吓唬我么?怎地这会儿反倒害怕起来了?”
陶凤翔道:“杀人犯”盗贼,这么凶,谁不害怕?”
林谨容轻轻摇头:“这种人凶在明处,你只要莫招惹他,自然安生,有些人却是恶在暗处,你怎么得罪他都不知道,同样致命。
咱们又不招惹他,你怕他做甚?”陆缄在一旁听见了,不由又看了她几眼。
陶凤翔却低声笑道:“原来你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林谨容奇道:“什么?”
陶凤翔侧头笑道:“罢了,等下我再和你细说。”
不多时,陶凤棠找到了一群操着外地口音正说闲话的客商,上前行礼问好套近乎打听消息。他自有他的一套水磨工夫,借口huā样百出,绕来绕去的,林谨容等人听得叹为观止,难怪人家说无商不奸,看看他这样一个平日里看着老实稳重的一个人,撤起谎,说起白话来也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套连着一套。 除了陶凤举和陶凤翔、林慎之浑不在意,其余人等听来,俱是各有反应。林谨容和林世全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身边所有一切能够吸收的东西,林世全更是狂热,在听陶凤翔和人打交道的时候,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林谨容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把整个过程背下一大半来。
陆缄微皱着眉头,凝神细听,看向陶凤举的眼神里颇有几分敬佩之意:吴襄侧头问陆缄:“我做了一个决定,你要不要一起?”陆缄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要买粮食和香药?”吴襄哈哈一笑:“是!我要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我不单会huā钱,也会赚钱!”
陆缄没说话,而是偷偷看着林谨容。半年的功夫,林谨容已经长大了许多,有了少女玲珑的曲线,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犹如一枝青翠挺拔的幼竹。隔着面幕,他看不到她的脸庞,但他却能感受到她的专注和认真,以及期待。她怎会有这些见识呢?怎会有这些想法呢?她不同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骄傲、自尊、敏感、善良(当然这个善良只对别人)、隐藏在端庄恬静柔顺下的倔强和不讲道理的凶蛮、冷酷,却又有着少有人能及的吹埙、分茶的出众技艺,还有对于经商的热情和头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一阵风突然吹起来,把林谨容的紫罗面幕吹起,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林谨容抬起手来轻轻按住面幕,细白的手指在玉色镶翠绿绣边的袖笼里犹如香葱的白茎,指尖粉红饱满的指甲在日光下闪着珍珠般柔和的光。
吴襄微笑着凑过去:“四妹妹,我厚着脸皮跟着你买点货,赚点1
小钱huāhuā,你不介意吧?”林谨容微微侧头,声音轻松悦耳:“不介意。这些东西又不是我家的。我巴不得你们都赚钱了才好呢。”
陆缄垂下眼,把脸转开。
陶凤棠和人套完话回来,吴襄便迎上前去道:“大表哥,我此番要和姑父和你好好学学本事,省得回家他们总是笑我书呆子。”
刚才打听来的消息都证明了林谨容的话基本属实,陶凤棠心情极佳,便笑道:,“这么几天功夫就想学会?哪儿有那么容易?我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打磨,现在也不过是一只脚踏进门槛而已。各人有各人的命,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你这又是何必?真想玩玩,等我父亲发了话,再带着你们玩玩就是。”
众人走走停停,又买了不少感兴趣的零碎东西,眼看着天色不早,龚妈妈和宋妈妈提醒该回去了,虽则众人都没逛够,陶凤棠还是决定要听两位妈妈的建议,回家。
陶凤棠继续邀请陆缄跟他回去,陆缄这次并不看林谨容的脸色,非常直接的回答:“是该去拜见一下几位长辈的。”荔枝本来担忧林谨容又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却见林谨容只低着头翻看林慎之买来的一个象牙香筒,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于是荔枝隐隐松了一口气。
陶凤翔将车帘子掀开一小条缝,看着陆缄的背影道:“阿容,做姐姐的要劝你一句话。你爱听不爱听?”林谨容微微一笑:“我既然叫你姐姐,自然是姐姐说的妹妹都要听着。说罢。”
陶凤翔放下车帘子,直视着林谨容的眼睛,正色道:“我娘和我说过,不管有多么讨厌和不喜欢一个人,藏在心里,离他远点就好,没必要嚷嚷给所有人都知道,给自家惹麻烦。你早前和我说,有些人恶在暗处,怎么得罪的都不知道,那么你就得谨防了,你这种行为就是得罪人的,不单得罪了他和他身后的一群人,还会让人觉得你没道理,真没必要。我当你是亲姐妹,才和你说这个,你别嫌我多管闲事。”
林谨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懂。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后,陆缄会和林六定亲,然后成为一家人,他和她的人生南辕北辙,再不会有任何交集,是没有必要再和他一个钉子一个眼的耗,她离他远点就走了。
陶舜钦和林三老爷正与陶氏、吴氏等人闲坐叙旧,具体商谈陶凤棠和林谨音婚事的细节处,忽听得有客来访,还是陆缄,陶氏和林三老爷不由都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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