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勾心生不妙,也不知出了何事,抬脚张目往里看。
此处小间本就只有一丈见方,甲字监的牢头佟山带了二人进去,并原本的李程韦,加上后头进去的刑部左厅官吏,粗粗一算,竟是少说有七八人。
王勾乍眼一望,里头全是人头,又有肩背挡着,什么都瞧不清,只隐约从空隙间看到地上溅开的碎瓷片。
他听得一人惊叫道:“李大田,你这是在作甚!”
又听得牢头佟山那熟悉的声音,叫道:“快把那耳朵掏出来!”
又有不知谁道:“火钳呢!”
混杂着李程韦的呼声:“啊!啊!!痛煞我也!痛煞我也!大夫在哪一处,快给老夫寻大夫!”
他仿佛正在地上打滚,只听得不断有重物撞击之声。
再有人道:“快去取水!”
又有人问道:“管事的呢?快去寻金疮药!”
另还夹杂着牢头佟山的叫声:“来人!来人!”
能入甲字房的,都不是寻常犯人,是以药物备得最齐。
王勾在此处当差,自然比旁人都熟,他快步冲得出去,取了药囊,比外头闻讯而来的狱卒还要到得早,钻进人群当中,叫道:“小人带了金疮药来!”口中说着,把那药囊袋口揭开,低头自里头找药。
等到寻到了金疮药的瓶子,正拈了出来,王勾才抬起头,半身就发了软,险些捏不住那瓶子——
距离他不过四五步,那一位李程韦李员外正拿右手捂着耳朵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呼痛,满脸是血,一口白牙里头也一般血淋淋的,又有鲜血自那右手指缝中不断涌得出来,顺着手指、手掌、胳膊一路滴下去,染得地上一片黑红。
往日慈眉善目的李大员外,此时已是面容扭曲,右手动不得,左手便痛得满地乱打乱捶。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大晋律法宽容,刑律中既定的刑罚最常见的就是杖责。若是要用刑讯,不但要上奏申请,对杖责的部位与次数也都有严格的控制。除却背、臀、腿三处,其余地方不得受刑,而每个疑犯不得受刑超过三次,每次必须间隔二十天以上,三次累计,杖责不得超过两百下。除此之外,年过六十的老人、十五以下的少儿、身残者、孕产妇,俱都不得刑讯。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勾一个不过是在甲字房中看犯人的狱卒,如何见识过如此场面?
他牙齿不由自主地就上下打起颤来,哪里还敢上前,左右手俱是发着抖,一个瓶口开了半日也没开成。
牢头佟山赶紧抢过瓶子,口中骂道:“干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水!”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要给李程韦的耳朵上倒药粉。
“哪一处有水?快寻水来!”
王勾背后一身的冷汗,听得有人叫,打了个激灵,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循声望去,却见两人正束手无策地围在火盆旁,另有一人满屋乱窜,似乎在找东西。
直到这时,王勾才觉得好似空气里味道有些不对。
——有一种诡异的肉香,仿佛什么东西烧得焦糊。
那香味并不陌生,可就在脑子里头,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来不及思索,他便脱口道:“墙角的铜盆、水桶里俱是有水!”
口中说着,脚下也不停,伸手就要提起一旁桌面上的水壶。
他脑子里头虽未十分清醒,却犹记得自己早间给李程韦打了一壶水进来,墙边又有铜盆,里头也有洗手、洗面的水。
一人狱卒离得墙角近,叫道:“哪有什么水,桶里盆里都是空的!”
王勾才要接话,手上便使过了力气,轻轻巧巧将那水壶提了起来——果然也是空的。
前头那两人面孔生得很,想来是刑部左厅来的,一面对着那火盆直发愁,一面隔着门冲外头催叫道:“来人!来人了!!”
话一落音,终于有狱卒大步跑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应道:“水在此处,水在此处!”
那二人一齐对着面前的火盆道:“快往这处浇!”
空中的肉香味愈甚,那狱卒用壶嘴对着盆里倒,顺着水流,王勾终于见到红通通的炭盆中一块已是烧得有些发黑的东西。
半圆形,焦黑焦黑的,不仅着了火,还冒着烟……
那形状倒是有些熟悉。
王勾脑子里发了一会懵,终于反应过来——
要说呢!那味道怎么会如此香!
那不是烧猪头肉、猪耳朵的香气吗?
少时祭祖少不得要宰猪宰羊,用来上供祖先的是猪条白肉,剩得猪头肉、猪鼻猪耳,小儿便偷偷顺出来烧着吃!混了盐巴进去,那滋味,那皮子,甭提能有多香!
多年没这般偷鸡摸狗,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只是……
王勾愣了一下,先看了看火盆里黑漆漆的东西,又转头看了看一旁李程韦那光秃秃的右边脑袋,终于把两处联系在一处。
不是猪耳朵……竟是人耳……吗?
***
直到出了大理寺的门,领命来协审的刑部官吏依旧还是人人面色难看。
一群人年纪都轻,得官最多的那一个不过四五年,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谁回去同郑公事回禀一声?”
当头一人阴着脸问道,却是半日没有人回答。
回去便是挨骂,谁人愿意?
本以为前来协审是个轻松活,只要看看宗卷,见见犯人,监察大理寺速审便够了,谁料得竟会这般棘手。
众人才进得门,还未来得及数清楚里头究竟有几个人头,已是听得惨叫,并一柄沾血的匕首叮当掉到地上。
方才那一个火盆,全然不似寻常敞开的盆子,而是以铜笼封死,又有活扣,虽说形制不同,可作用同手炉并无差别,无论怎么摇动、翻转,都不能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这放在平时,的确是个精巧的设计,可那疑犯的耳朵掉得进去,想要取出来,却同样也叫人毫无办法。
偏偏就这样奇怪,屋中竟是连一丁点水都没有,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只耳朵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屋中原只有三人,一人正是李程韦,一人是李家老管事,另一人则是李家下仆,唤作李大田。
李程韦只会在地上打滚呼痛,指着李大田大骂,李家老管事便同李程韦一并骂,说那李大田不知受了何人指使,要拿刀割了主家耳朵,还把那好生生的一只耳朵扔到或盆里。
李大田只会赌咒发誓,哭叫自己不曾做下此事,求叫众人替他分辨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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