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两个狱卒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复又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有几分犹豫。
李程韦看在眼里,心跳愈快,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已是愈发厉害。
他当机立断,并不做半点迟疑,把热巾子随手扔到一旁,腾得出手自袖袋里摸出了一个荷包,解开口子摊放在面前的桌上。
四粒光滑圆润的南珠就这般露了出来。
寻常珍珠也是白色,只那色白得不纯,形状也不甚规则,不像这几粒,颗颗都足有龙眼大,与八月十五当空的月儿一般圆,漂亮得仿佛在发光。
两个狱卒俱都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被那珠光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程韦也不压低声音,只大大方方地道:“这是自合浦捕的大南珠,我在那一处置了产,一年到头雇着数百个疍民,日日下海采珠,二十余年来也只得了这四枚最好,我不舍得卖,便全数带在身边,夸一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从当中取了两粒出来,分别一左一右搭在了桌面上,抬头问道:“想不想要?”
好半晌,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李程韦等了一会,复又重新问了一句,道:“要不要?”
他十分耐心,不逼催也不着急。
几乎接着他的话音,一名狱卒叫出声来,道:“姓李的,你把幞头解了,露出耳朵再来说话!”
那狱卒手中本还抱着铜盆,此时把盆子一撂,一脚踏得上前。
一旁的狱卒蓦地伸出手去,拉了他一下。
他借驴下坡似的立时就停住了脚。
李程韦面上毫无惧色,单手把顶上幞头往后一拉,一时之间,他的头、脸俱都露了出来。
他两只耳朵都很大,耳垂又厚又长,看着十分有福相。
可两个狱卒的目光却都投向了那右耳上头。
——上耳处光秃秃的,已是缺了一半,只剩得疤痕。
除却此处,他右边头皮也有婴儿巴掌大的地方是半秃的,只零星长了几根头发,上头看着同寻常皮肉不一样,像是重伤复原之后的模样。
李程韦抬起右手,摸了摸头顶的疤,又摸了摸右耳上头缺的那一块,道:“从前去北地行商,不小心同蛮子撞上了,虽说仗着马快逃了出来,却也削了一刀。幸好没把命拉下,也没破了相。”
他唏嘘了这两句,把那幞头戴了回去,复又一手扶着一颗大南珠,往前推了推,第三回问道:“不若还是收下罢?等到陈大来了,我同他说一声,把东西自账本上下下来便是——也不费什么功夫。”
一丈见方的监牢之中无人说话,安静得可怕。
见得如此情景,李程韦更有了底,趁热打铁一般地道:“往上供出了我,能升两级罢?或是三级?虽说吏员难入官,可二位在这大理寺,终究不同寻常小吏,听闻在此处当值,若是旁人一月只得八百文,你们便能得一千。晋了三级,便是不能入官,怎么说一年也能多两贯钱,攒个一二十年下来,当是儿女的聘礼、嫁妆都有了……”
李程韦在此说着话,对面却无一人答他,好似对空自言自语一般。
短短几息功夫,两名狱卒都咽了不下十次口水。
抓得逃犯却是算得上有功,可这功劳能有多少?
便是这李员外当真出了事,做不得那御街上头的酒楼子的大掌柜,然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兔子还会挖三个洞藏呢,难道这人会不多存了金银在外头?
况且还有这样一颗大南珠……
几辈子都发不了的财,眼瞅着就在自己手边,勾勾手指就能得到!
仿佛猜到了他二人的想法,李程韦收回了双手,只留着那两颗南珠放在桌面上,往后靠回了交椅背,道:“你二人这样眼利,实在是难得,见过我的人数不胜数,晓得留意这幞头的,却几无一人——也是佟山那小子命好,靠着这样得力的下属,怕是能得官身了罢?”
明明是十分寻常的两句话,可话才落音,对面二人便有同一志的变了脸色。
此处的牢头唤作佟山,是个有功独领,有罪外推的主,从来对上谗佞,对下刻薄,什么功劳经了他的手,十分也未必能剩下半分。
况且即便能连升三级,也不过能做个牢头而已,眼下只凭着认出个嫌犯,还未必能升上两级呢!
还得官身?
字也不识,连个吏身都不是,得个屁的官啊!
一边是近在眼前,看得到、摸得着的熏心财帛,一边是虚无缥缈,十有八九会打水漂的薄功,如何做选,自然叫人一目了然。
站在前头的那一个登时道:“李员外,却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在祥符县杀了人,眼下外头已经张榜缉拿,你躲得过我二人这一时,总躲不过一世,将来迟早给旁人瞧见,与其便宜了别个领功,何苦不给我们得这个好处?到底也伺候了你这许多天!”
不过片刻功夫,那称呼便从姓李的,又变回了李员外。
李程韦何等乖觉一个人,如何会捉不到其中的差别。
他听得“祥符县”二字,心中已是一紧,到底多年历练,并没有慌张,晓得此时能叫自家早一步知道,便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若是不懂借此机会抓紧运作,才真正走上一条死径。
只一瞬间,李程韦脑子里已是有了主意,坐直了老腰道:“也不瞒你二位,老夫从来不曾杀人,却不晓得是哪一家想借着这机会搞垮我李氏一门,无论哪一个案子,但凡遇得青天判官,能查个水落石出,总能还我清白!况且将来新皇继位,自有明主替我昭雪!”
他慷慨陈词一番,复又往前推了推面前那一个荷包,郑重道:“我也不求其余,两位只当今日甚事也不知晓,替我送两封书信出去,这四颗珠子,便能一人一半,如何?”
语毕,李程韦复又道:“若是不喜南珠,你二人送信出去,遇得我家管事,我自给开两张便条,各拿两千两的泰兴银楼的银票,如何?”
“若是忧心银票兑讫,我在南熏门有一处小院,里头放有三千贯钱,你二人去那处拿钱也可。”
“并不用做旁的,只要送得两封书信出去。”
行事如此简单,所得如此丰厚,谁又能拒绝?
两名狱卒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回,互相对视了不晓得多少次,都要望出秋水来,想要靠着眼波送锦心。
狱卒甲的大眼睛瞪得浑圆浑圆的,好似在说——哥儿,您年纪大,资历深,见识高,听您的呗?
狱卒乙的小眼睛虽然瞪不圆,却也滴溜溜的,仿佛在道——老弟,今时不同往日,哥不如你,还是你说了算罢!
两人在这一处演一折情意绵绵,两双眼睛都要牵出丝来,李程韦那一处却早已急得毛焦火燥,恨不得上得前去变出把剪刀从中一刀断开。
他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却是笑道:“此事紧急,两位若是不早些决定,便也来不及了,不妨直接领了我去揭海捕文书罢。”
拖到最后,到底还是眼睛大的有气势些。
那狱卒,唤作王勾的,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了咳,道:“员外既是被人诬陷,我二人也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辈,只那信中写得什么,却是要叫我们看过!”
李程韦一口应承了下来。
他随手磨了两下墨,待得那颜色能看了,提笔一挥而就,写出两封信来,又自袖子里掏出一枚印章盖了印。
王勾嘴上说要看信,其实并不识字,只凑过头去瞄得两眼,当做自己查验过了,等着李程韦封好口,一人分一封,伸手又把桌上的南珠揣进怀里。
李程韦已是把荷包收起,笑道:“我性命俱系于此信,但凡送得出去,我便无须忧虑,你二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将来出狱,老夫另有重酬!只这时间甚紧,宜早不宜迟!”
李家在京城树大根深,实是一等一的富户。这一阵虽说只分得几滴汤喝,却不妨碍两个狱卒晓得他的富贵,此时得了李程韦这一句应承,他二人只觉得自己脚都比从前有力气了。
一时俱都一口应下,出得门去,也顾不得告假,只同其余狱卒交接了几句,两人便匆匆出得门,照着李程韦给的地方寻了去。
***
两人去得快,回得却慢。
因这几日天暖,外头积雪渐化,路就变得很不好走。况且送了信,他二人还要回家藏那大南珠,是以足过了两个时辰,才一并回了监牢。
还未进得大门,两人已是见得外头排站着十余个兵士,比起往日禁卫森严了数倍。
走在前头的狱卒有些不安,回过头小声道:“这是谁人来了?不是出事了罢?我二人无故离位……”
王勾已是吓得慌了神,却是勉强撑着道:“你莫要胡乱自己吓自己!便是无故离位,最多也就罚两天的俸,咱们两现如今又不是从前,哪里还差这几个钱?只当打发叫花子便罢!”
又道:“老子还巴不得不做这劳什子坐牢的!不叫我干了正好!手上拿了两颗南珠,又有三千贯,饱足足的,拿出去放利,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何苦在此处干这等苦力?”
他色厉内荏,前头的狱卒却没瞧出来,还真以为然了,装作无事一般领头进了门,一面拿了腰牌出来给人验看,一面同相熟的兵士问话道:“里头出了什么事?怎的外头忽然守着这么多人?”
都是惯熟的,那兵士哪里不晓得这是半途偷溜出去了,好心提点道:“你二人今日实在不凑巧,刑部左厅来了人,说是大理寺审案太慢,其中甚多疑点,便来了两个监理官过来督审。”
王勾也凑上前去,他顾不得不问有无查岗,却是道:“为着哪一个案子啊?”
按大晋制,各州疑案须报大理寺复审,复审之后,再由刑部复核。
刑部又分左右二厅,左厅理刑狱,右厅负责处置官员。
今日来了左厅的官,正是大理寺的直管上峰,衙署上下自然要小心伺候,跪地喊爹都不过分的。
那兵士道:“杀母杀妻那个案子,好似犯人姓李,住浚仪桥坊的,他身上好几个案子背着。”
王勾与同伴一齐道了谢,虽是觉得有些不安,却也不认为会出什么大事,便快步跑回了牢中。
一进大牢的门,才走得几步,就见里头桌椅已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三个狱卒坐在门口,面前摆着本簿子,原本挂在后边的钥匙也全收了起来。
见他二人回来,当中一个连忙站了起来,也不敢大声,低低叫道:“怎么去了这样久!佟老大找你二人找得鼻毛都要焦了!他才取了钥匙进去带了两个人进去,好似是要找甲房里头姓李的那一个,偏生方才刑部的刘官人也带着人进来找,半点招呼也没在前头打,怕是两厢要撞在一处了!”
王勾情知不好,连忙去隔壁小屋子里扯了班服急急换上,他嫌同伴腿短,也不顾不上他,自家一人先大步跑着往里头赶。
自门口走进去甲房,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跑得王勾上气不接下气,才到地方,却见大隔门开着,另有两个狱卒守在门口,脸色俱都有些发白。
“人呢?”王勾小声问道。
左边那狱卒朝着里头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小声道:“实在来不及说,两边就要撞到一处了,你且赶紧进去,想想若是刑部的问起话来当要怎么答……佟老大这一回怕是要遭!”
王勾咽了口口水,几步跨得近了李程韦那一间监牢,正见一行七八人进了开着的牢门。
他还未来得及赶上前,却忽然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啊!我的耳朵!”
那声音又尖又细,虽说有些扭曲,却熟悉得很。
——是那正坐牢的李程韦李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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