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声快步走过来, 伸出手,把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修治的手指干燥发凉,明月想要给他暖和过来,同时抬头看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苍白了的消瘦了的脸颊,疲倦却温柔的眼睛,刮得发青的下巴,依然整洁干净的领口衣襟。她知道他被关在这里足有十天,她想象着他的遭遇和忍耐,这些与她印象中他的宽厚和优雅,慈悲与高尚瞬间重叠起来,让她的心底产生了浓厚的悲悯与母性,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心疼。她半晌方说:“修治君还好吗?”
他被她掌握 着双手,点点头,脸上有微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
“嗯。”
这个房间里面有两把木头椅子,他们到底双手分开,相对而坐,来之前明月为如何沟通盘算良久,开口却是艰难的:“修治君当初去找我,为什么守门人会告诉你,没有我这个人呢?”
“上次说过,你从前犯了错。”
“没有跟你说实情,是因为实在难为情。去日本之前,我曾在这里参加学生运动,因为解救一个同学不成而被捕,接着被关进监狱。那天一起听戏的刘南一小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当年她知道消息之后跑回我家里报信,我才被从监狱里面救出来。案底可能至今都没销,所以家里人对外都说没有我这个人。”
他笑了一下:“多大的案件,会有这么严重?”
“另一个女孩被处决了。”她说。
“……”
“所以如果不是南一,我可能也是一样的结果,不能被营救出来,不能去日本,不会认识小桔和修治先生,也不会在这里跟修治先生说话。”
他低下头想了想:“明月小姐你来不是要跟我讲这件事情的吧?”
“我来,”明月微微弓下身,凑近了一些,迫切地抬头看着修治,“我来,是想求修治先生帮一帮我的朋友和恩人南一。她现在也被军警关押,因为她认识的一个人被怀疑跟奉天银行的抢劫案有关,一旦这件事情被证明,那么南一的麻烦我不敢想象……所以请你,求求你,如果……”
“我要说‘不是’,对吗?我不能指证,才能免除南一小姐的危险,对吗?”他看着她。
“修治先生……”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向外看了看。白日太短,太阳斜在一边,橘红色并不耀眼。她来,原来是来跟他说这个。他回头看看她,心里想,他被军警关押这么久,舅父用尽人情,仅仅送来一些换洗衣物,不能见面不能说话,汪明月怎么进得来这里?谁在打探消息?谁在经营关系?谁给她出谋划策,让她来这里求他?谁警觉地窥探了他隐秘的专注的情感,以此为饵,让明月来作说客,逼他就范?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一定没有告诉明月,如果修治不能指证出当天偷窃银行结构图的罪犯,那么所有的麻烦就只会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又将如何脱身呢?
修治年少时曾听过一个故事:将军想要刺杀国君,使美人敬献礼物,礼物被放在瓮中,被红绸布盖着,笑靥如花的美人将之呈上,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国君揭开红绸布,毒蛇弹出来,咬在他手臂上。然后朝代变了。
他曾在寺庙的墙壁上看到过以这个故事为题材的画,颜色夸张绚丽,人物的造型和表情却平淡奇怪。痛苦不见痛苦,妖异不见妖异,不是他年少时候想出来的热闹情景。托着毒蛇的美人额头上点朱砂,并没有笑,脸色平和端庄,可见心怀坦荡。被毒蛇咬中的国君手仍向前伸去,姿态正常,并不挣扎,眉眼间依稀还有些笑意。修治看了,只觉得这画儿不好,至少是画不对题。
多少年后,在这个阴暗寒冷的房间里,他的疑惑终于解开了:美人并不知道她给国君呈上的礼物是毒蛇,而国君既然受到迷惑,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他好久没说话,明月走上前,停在他后面:“修治先生……”
他回过头来,不愿见她为难,点点头:“明白了。我知道要怎么做。请不要担心。”
这个男人和他的允诺都是可以让人信赖的,明月大喜过望,握住他的手,迅速地热情地说:“谢谢你,修治君。我,还有南一的家里人,都要好好地答谢你,我们不会忘了这个恩情。”
他还是点点头,看着她的脸:“那天的评剧不错。事情结束之后,请我再去看?”
“好。好的。修治。”
明月延九曲回肠的来路离开这里,显瑒的车子等在外面。她上了车,看看他,坐在旁边,没有说话。显瑒叫司机开车,转头问她:“他答应了?”
“嗯。”
他向窗子外面看看,轻轻地笑了一下。
“王爷在笑什么啊?”
“这人不错。跟南一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成亲的打算啊?”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明月的眼睛看着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别怪我事儿多哈,有的东西真把我给弄糊涂了,咱们背着南一的爸妈私下里说:南一怎么会跟一个抢劫的扯上联系的?”
“不知道。”
“那天在彤芳剧院,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日本人是她朋友啊。”
“对啊……”
他笑起来:“你这算是回答吗?”
明月不语。
他收了笑脸,把她的肩膀转过来,让她看着自己:“话你是怎么说的?这人就答应了。”
明月看着显瑒,过了半天,到底还是笑了:“我说什么,还不就是王爷你教的话:他要是把人认出来,南一就完蛋。他要是想救南一,就自己衡量着看。我就是这么说的啊。”说完她把肩膀上他的手给甩掉,硬是往边上靠,使了个性子,“你问我南一怎么又跟日本人交往,又认识了别人,我怎么会知道?我跟她熟就得什么都说吗?她非得把每个认识人都告诉我?我非得把我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讲吗?我得把我跟王爷的关系告诉我认识的所有人吗?”
她厉害一番,他倒笑了,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说的也有道理哈?不过你不说,他们就不知道了?他父母大清早去咱们家,对你对我都没个明明白白的称呼,不就是早把咱们给看明白了嘛……”
明月没再说话,趁他不注意把手抽了回来,挠挠耳朵放在袖笼里面。后来她发现,那袖笼里面沾染了一重淡淡的肥皂味道,那是修治手上的味道。
东修治自己并不知道,他指认奉天银行劫犯的过程已经在媒体的大肆渲染之下吸引了全城的关注。
是日早上,他被带入警局的审讯室,之前打过交道的老马在,还有不少陌生的军警,个个膀大腰圆,气势可怕,见到他虎视眈眈。老马还是先给他倒了一杯茶,坐在他对面,脸熟了,说起话来颇有些体己的亲近,像把修治当做自己的同行兄弟一般:“抓着了。”
修治看着他:“谁?”
“你看到的那个啊。你帮忙,我们不是给画出来了嘛……”
修治点头:“好。”
“等会儿进来四个人,看到他,你指出来就好了。听到没?”
“嗯。”
老马是有经验的:“别犯糊涂哈。”他怕修治听不懂,还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以示意,“看准了就指出来,要是有什么差池,你还得留在那里给我们作客,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嗯。”
老马跟手下使了眼色,不一会儿四个人被带进来,各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但是外形体格和长相差异很大。修治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边上的谭芳,土匪也看了他一眼,接着眼睛又像其他人一样散目向别处了。
老马道:“是哪个啊?看到了?”
修治没说话。
老马见修治不响,便有点着急,把之前绘制好,照着撒网的画像抖开来给他看:“你看看,是不是边上那一个?”说话的时候,他的指头向着谭芳点了点,土匪恶狠狠地看向这边。
修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没有那个人。”
“你再说一遍!”
修治扭头看老马:“没有那个人。谁都不是在会社外面跟我说话的那个人。”
逮到谭芳之后,老马用尽酷刑逼供,却没得到一个字,冷不防办案过程被媒体曝光,手里的牌打不出来还惹了一身麻烦,眼下他把所有希望放在目击证人东修治身上,结果这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土匪对他说不是!
老马狠狠敲桌子,双手把修治的领子给薅了起来:“你看好!你看好!左边第一个,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吗?不是画像上这个人吗?你是瞎了还是脑袋坏了?”
“我没有瞎。我看得很明白。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个人。”修治说,“你觉得左边第一个跟画像上的人相像吗?那所有人长得都像。”
老马怒极反笑,松开了修治的领子,摇头道:“你没明白。你没明白。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没懂。东桑。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你不能把他给指出来,那么就是你。你听懂了吗?如果我找不到劫匪,那么你就是劫匪。你听懂了吗?”
“我不是。”修治没有一点点的起伏,“这个人也不是。”
“不再想想?不再看看?”
“不用。”
谭芳被带了出去。早已守候在警局门口的记者们迅速发稿,消息立即见报。当天深夜,刘南一和土匪谭芳被释放。东修治音信全无。
汪明月请求显瑒疏通关节,再施以援手。
他正靠在榻子上看书,冷冷一笑:“救?怎么救?那不是我们的事情了。愿他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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