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
透明而倾斜的雨丝,似乎没有沾上一点烦恼。

下午的课上完了,二年丙班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离开。

小泉望着身旁空空的座位,径直发呆。

教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撑把橘红色雨伞、裙角有些潮湿的东浩雪冲了进来,她兴高采烈地连声直呼:“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稍微吃一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去音乐厅见澈哥哥了!”

小泉扭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东浩雪这才觉得古怪,四下看了看,奇怪地问:“咦?明姐姐呢,我们不是约好了在这里等齐,一起出发的吗?”

“她走了。”小泉叹口气。这个明晓溪,似乎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个刀疤少年一来,她就跟着跑掉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走了?”东浩雪反应不过来,她抓抓头发,“你说明姐姐走了是什么意思?她去哪里了?还是她自己先去音乐会了?”

“不晓得。”小泉又叹一口气。

半晌,安慰自己和东浩雪说:“好在晓溪把她的礼服拿走了,她应该不会忘掉晚上的音乐会吧。”

东浩雪张大嘴,吃惊得有些结结巴巴,“什么?!忘掉晚上的音乐会?!”

明晓溪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右手从包包里掏出公寓的钥匙。这里她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钥匙也变得有些陌生。钥匙插进锁孔,一点一点转动,她咬紧嘴唇,呼吸似乎已停止,心脏却不知是跳得太慢还是跳得太快,让她一阵一阵眩晕。

公寓的门静静开了。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气息。冰冷得好像已然窒息。明晓溪闭上眼睛。她用拳头抵住鼻子,酸酸的泪意让她全身颤抖,她的双腿开始无力,身子倚着门慢慢滑下。这里没有人。牧流冰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漆黑和回忆。这里已经是她可以想到的最后一个地方了,他不在这里,他到底在哪里?真的出事了吗?如果真的出事了,那……

泪水,自她的眼角流下。她用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开始不可遏制地哭泣。她不是无往而不胜的明晓溪,她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明晓溪。

风,夹着雨丝,吹进公寓的客厅。深蓝色的窗帘扬起一角,透进一丝光线。一只苍白优美晶莹的手,拉住窗帘,把那光线又遮挡住。小小的动静,惊动了低泣的明晓溪。她抬起头,惊疑地盯住那只手,然后,是黑暗角落中的那个人影。她瞪大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人影越看越清晰。满脸的泪水让她看起来那么狼狈,她狂冲过去的气势却像一个愤怒的战士,她一把抓住黑暗中的那个人,连声大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为什么又不出声?!你知不知道大家都以为你失踪了!大家都在疯狂地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我急死了!我以为……”

“我死了?”冰冷而嘲讽的声音接住她的话,“只恨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注定要在这世上痛苦一生。”

“牧流冰!”明晓溪震惊,捉住他胸口的双手僵在那里。

雨,又飘进来了些。

他忽然开始咳嗽,咳嗽一阵急过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明晓溪放开他,打开了客厅的灯。

她终于看清楚了牧流冰,但他的模样,让她又是一惊。

牧流冰的面容苍白如纸,眼睛却出奇地明亮,明亮得仿佛正在燃烧他生命中最后一盏灯,他的嘴唇也诡异地鲜艳,像是生命中所有的色泽都集中在了那里,他的身子修长却单薄,单薄得让人心痛。他压抑着咳嗽,眼睛没有看她,唇角挂着一丝嘲弄。

明晓溪瞪着他,眉头皱得很紧,“你生病了吗?”

牧流冰不理会她。她伸出手想碰一下他的额头,“是发烧了吗?”

他闪过她。她的手自空气中垂下,她咬咬牙,又去扶住他的肩膀,“走,我送你去医院。”

他看向她,眼神冷若冰雪,“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一句话,凝固了明晓溪所有的动作。她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在他的面前,她忽然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细雨飘进来,打在她的脸上,一直冷到她的骨髓。

这里,曾经是她和他的公寓,她和他曾经在这里欢笑、嬉闹、流泪、亲吻,这里,有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美好回忆。可是,现在的他,眼中对她有的只是仇恨和敌意。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一直嵌到肉里。是她放弃的啊,只是,这股心痛怎么会如此让她难以承受!

她望着自己的拳头,过了一会儿,方才仰起头,努力对他微笑道:“我,偏偏就是天底下最爱管闲事的明晓溪!”

皇家音乐厅前。

东浩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走来走去,“哎呀,明姐姐到底干什么去了?都说好了要早点来的嘛,怎么现在还不到啊?!”小泉倚在黑色的大理石柱上,望着天空不停飘落的雨出神。

“小泉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着急吗?”小泉瞟她一眼,凉凉道:“我很着急,很着急,但是着急一点用也没有……

傻瓜明晓溪,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心意呢?”

东浩雪努力去听,可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明姐姐到底会不会及时赶到?”

小泉没有理她,继续望着雨发怔。

东浩雪等了半天没有回音,又问下一个问题:“你知道明姐姐去哪里了吗?”

小泉挑挑眉毛,“只有一个人,能让她这样想也不想地跑出去。”

东浩雪大惊,“你是说——牧流冰?!”

小泉苦笑。

“牧流冰?!那怎么可以?!那澈哥哥怎么办?!不行!不能这样!这样对澈哥哥太残忍了!!”

东浩雪急得快跳起来了,拔腿就想往雨里冲,“我要去找明姐姐!”

小泉抓住她,“你去哪里找?”

“我……”

“算了,耐心地等吧,”小泉叹息,“小雪,我忽然觉得,我们都帮着澈学长,牧流冰是不是也太孤独了些。还有……”

东浩雪怔住。

小泉的声音仿佛自雨中传来:“……爱情,究竟是什么?”

小小的公寓里。

明晓溪坐在客厅的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坐在窗台上,寂静如雨的牧流冰。

“你不要坐那里好不好?雨会落在你身上的。”她无奈地皱着眉毛,“要不然把窗户关上,你好像真的生病了。”

牧流冰鲜艳如红枫的薄唇固执地抿着,任凉凉的雨丝吹落在他身上。

明晓溪忍不住了,起身到窗边,伸手要将窗户关住,手刚一碰到玻璃,就被他捉住了,他甩开她的手,冷声道:“走开!”

他的手像烙铁一般烫!他在发烧!明晓溪没有让他甩掉自己,一把反握住他!真的,牧流冰的掌心不是往常的冰冷,而是可疑的滚烫!

她抓紧他,满眼紧张,“你怎样?是不是很不舒服?烧得很厉害是吗?吃药了没有?”

牧流冰冷笑,“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明晓溪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她盯紧他,神经猛地绷住!离得这么近,她突然看清楚了——她的手指不敢置信地碰上他的嘴唇,轻轻一拭——原来他的嘴唇红艳,却是因为上面有血!指尖的血像一声惊呼,钻裂了她的全身。

“为什么有血?!冰!”明晓溪急得嗓子发抖!

“你害怕吗?”染血的嘴唇扯出一抹诡异的笑。

“是,我害怕!”

轻咳一声,一口血像一朵鲜花绽放在他的唇边。

牧流冰望着她冰冷地笑,“这是我的血。”

明晓溪快崩溃了,“冰,你究竟怎么了?!不要这样!!”

又一口血吐出来,溅落到他的胸前,她这才发现,他黑色的衬衫上早已有着干涸的血迹!惊恐笼罩了她,一时间,她失去了所有反应,泪水滑下她的脸庞。

明晓溪哭了。她哭着问他:“你在折磨我吗?你居然有这么恨我?你用伤害你自己来报复我吗?牧流冰,你居然是一个这么残忍的人?”

初夏的天气。因为有雨,竟然清冷得像严寒的冬季。

牧流冰优美晶莹的指尖上是她晶莹的泪水。

他望着那颗泪水轻笑,“原来,你还会为我哭啊。你还会为我伤心吗?你心里还有我吗?你不是早已将我抛下了?”

新鲜的血仿佛五月的花,怒绽在牧流冰优美的唇上。

他用沾血的唇吻干指尖的泪,忽然笑了,笑得就像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的清澈透明,“你误解我了,晓溪,我怎么会报复你呢?这只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

牧流冰拂上她泪湿的小脸,笑着眨眨眼,“前天是我的生日,真巧是吧,只比你早三天。”

“冰……”

“我知道你不记得,没有人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鲜血不绝于缕地涌出他优美的唇,“可是我决定送自己一件生日礼物。”

牧流冰望望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寓,满足得却仿佛这里是世间最辉煌的宫殿,“我要再回到这里,想一想我也曾经幸福过,虽然这幸福短暂得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一大口血从牧流冰的嘴里喷出,溅到明晓溪的脸颊上。

他皱着眉,想为她擦去。她抱住他有些虚软的身体,泪水疯狂地在脸上奔流,“不要再说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牧流冰固执地要推开她,眼神执拗而明亮,“我不要离开这里,外面,都没有你。”想一想,他又笑,“好像,这里也没有你。没有灯光,没有你的饭菜香,没有你的声音,你也不再回来。我想,你已经忘了这里。”

深蓝色的窗帘,衬着他苍白的脸,唇上的血,有种撕心裂肺的美。

窗外天色渐黑。雨却越下越大,被风吹斜,一直落到他和她的身上。

牧流冰凝视眼睛红肿的明晓溪,眼神一冷,声音忽然变得比窗外的雨还要清寒,“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恨你。”

明晓溪痛恨自己。这一刻,她为何只会哭泣,连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应该恨你,你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尝过幸福的滋味,再将我抛下。如果我一直在黑暗中,我会觉得生命原本就冰冷得像死寂,你用你的爱把我送上云端,再将我扔下地狱,明晓溪,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她泪眼望着他,他眼底的痛苦将她撕碎。

牧流冰仇恨地望着她,“我恨你,我最恨你的是,你让我恨你我也无法真的恨下去。”

这一句话,抽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仿佛呕出了体内最后一口鲜血,苍白着脸,晕倒在明晓溪怀里。

皇家音乐厅的休息间。

东浩雪甜笑着送上一束百合花,“澈哥哥,预祝你演出成功!”

风涧澈微笑着接过花,拍拍她的脑袋,“谢谢你,小雪。”

“嗯,那个……”东浩雪吞吞吐吐,瞟一眼身边的小泉,小泉却扭过脸去不睬她。她咬咬牙,然后满脸堆笑地对风涧澈说:“有……有一些事情……明姐姐没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到……她……她一会儿就来……”

风涧澈略微一怔,“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东浩雪慌忙解释,“只是一点小问题,没关系的!”

“这样啊。”

风涧澈望着窗外的夜雨。

光榆医院。

气氛压抑得像死一般沉寂。明晓溪沉默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灵魂似乎已经抽离。她两颊被风吹干的狼狈的泪迹和胸前溅落的血花,触目惊心得让人觉得不真实。鬼堂站得笔直,直挺挺地站在手术室门旁,眼神阴郁地瞪着亮着红灯的“手术中”三个字,他右脸的刀疤益发显得狰狞。

兰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跳起来,指住明晓溪的鼻子,“都是你!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都是你害死了冰!”

明晓溪慢慢慢慢抬起头,声音静若落叶,“他没死。”

兰迪灿烂的金色卷发气得乱晃,“你还敢说!哈,真是个无耻的女人!你残忍地抛弃了冰,你早已经杀死了他的心!自从那天你离开他,你知不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没有见过比他更痛苦更伤心的人!他每天每天都在折磨他自己,你知不知道?!”

明晓溪静若木雕,只有眼睫毛在微微地眨动。

“哈!”兰迪湛蓝的眼睛窜出怒火,“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你究竟在用什么恶劣的手段伤害冰?你怎么可以让一个人活着却好像在地狱里!”

明晓溪不动不语。兰迪气急攻心,冲上去猛晃明晓溪,“你说话呀!你不是很厉害的吗?为什么现在开始装傻?!告诉你,如果冰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明晓溪蓦地扬起睫毛,眼睛澄如明镜,声音静如飞花。“他、不、会、死。”

一怔。然后,兰迪冷笑一声,“你以为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救得了冰?除了骗骗你自己,还有谁会相信?”

“我相信她。”一个美丽如夜的声音响起,“还有,放开晓溪。”

“瞳?”

看到站在面前那个美丽的身影,兰迪险些气歪鼻子,“你居然帮外人说话?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瞳冷淡地笑,“她是明晓溪,我的朋友。”

兰迪的下巴掉下来了。天哪,那个比冰霜还冷漠的酷女居然也会宣称自己有朋友?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淡金长发的男人脱下手中的橡皮手套,冷漠的眼睛淡淡一扫,落在仍旧保持惊诧状的兰迪身上,“果然是你,到哪里都让人不得安宁。”

兰迪摸摸鼻子,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做个鬼脸,“又骂我,总是骂我,修斯,你就不可以对我表现得友善一点吗?”

修斯淡淡一笑,“你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有表现的机会吗?”

“哎呀,不说这些,”兰迪的脸有些红,“快告诉我,冰的情况怎么样?”

鬼堂,瞳,长椅上的明晓溪、远处烈炎堂的大汉们,目光都盯住修斯。

修斯看到了面色凝重而倔强的明晓溪。“很严重。胃部大出血,发高烧,似乎两三天没有进食,身体极度虚弱。”

明晓溪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她的腿有些无力,可是依然站得很稳,“你能医好他。”

她的这句话,不是疑问,不是乞求,而是给他唯一的选择。修斯挑起眉毛,眼底跳出奇异的光芒。

兰迪扯住修斯的胳膊,恶狠狠地威胁他,左边的虎牙闪着光,“修斯,我警告你,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完好无缺的冰,否则,我会让你这一辈子也见不到我!”

音乐会开始了。舞台顶部打下一束灯光,像皎洁的月华洒落在风涧澈的双手。每一个音符都洋溢着优雅的古典气息,又流泻出无比的灵气。

简约透明,晶莹清澈,像月光下的一颗颗露珠,静静滴落,惊动了一泓秋水。观众们如痴如醉,心被音乐揪动着,感动在乐曲中,感动在自己被唤起的往事里。钢琴弹奏得像夜一般沉美,偶尔的间歇像泼墨山水中的留白,仿佛一声嗟叹,一种心惊。风涧澈俊雅迷人得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条白色的丝质绸带,绑了个蝴蝶结的样子,扎在他的右臂,伴着乐曲柔和地起伏,恍若在对着他心爱的人飘舞。月华般的灯光滑落在他清傲得如远山一般的鼻梁上,寂寞透着凉意,像吹也吹不去的雪。唇边有微笑。微笑得那么寂静。微笑得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人,而他一直在等的那个女孩子,没有来。

“手术中”的红灯,熄灭了。

明晓溪看到了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的牧流冰。牧流冰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长而黑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不再鲜艳,所有的色泽都被抽尽,有些干涸。明晓溪随着他的病床走,耳朵里听不到其他的一点声响,眼睛里看不到其他的一点东西。她的世界,现在一片死寂。连心痛也感觉不到。只有彻骨的寒冷。

兰迪抓住一脸漠然的修斯,急切地问:“手术怎么样?”

修斯望着出奇沉静的明晓溪,淡淡地说:“很好。”

“再过多长时间他会醒过来呢?”兰迪又问。

“麻醉用得不是很多,一两个小时后,会清醒一次。”

兰迪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修斯,这次你显得比较有人情味啊!”

鬼堂站在他面前,严肃而恭敬地行礼,“修斯大夫,多谢您。”

修斯冷笑,“是吗?”

他瞟了眼远处影子般冷艳飘忽的瞳,嘲讽地对鬼堂说:“如果真的感激,就不要再让那个女人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我。”

钢琴独奏音乐会“礼物”完美地结束了。那空灵的音乐,那迷人的风采,那使人忘记一切,又使人想起一切的感觉,那种说不出的味道,在观众们心里百转千回。天才钢琴少年风涧澈的演出,让他们此生此世也无法忘怀了。

休息间里。

东浩雪小鹿般的大眼睛对着风涧澈泫然欲泣,“明姐姐……到底还是没有来……”

小泉瞪她一眼,这小丫头,说话都不知道要想一想。

风涧澈微笑,雪山般的鼻子轻轻皱起来,“怕是因为雨太大了些,路上不好走。”

“才不会!”东浩雪大叫,“明姐姐绝对不会因为雨大就不来,她是因为……因为……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东浩雪抬起头,目光中有气愤,“澈哥哥,今天的事情,是明姐姐做错了!你为明姐姐做了那么多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就像为了跟古飞樱解除婚约,你甚至答应……”

“小雪,”风涧澈打断她,拍拍她的脑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晓溪无关。”

“可是,”东浩雪还要继续说,“你那么喜欢明姐姐,明姐姐却让你伤心,让你难过了不是吗?你那么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澈哥哥,为什么明姐姐要……”

“小雪!”风涧澈的声音带着严厉,一下子就将东浩雪的眼泪吓了出来。“晓溪是怎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伤害到晓溪。”

“澈哥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东浩雪泣不成声。“答应我。”东浩雪抽泣半天,终于擦着红彤彤的鼻子,泣声道:“我……答应你。”

夜,越来越深。雨渐渐停了。

加护病房里静无声息,只有宁静的明晓溪和昏睡中的牧流冰。她凝视着他。他的睫毛那么长,又黑又密,有点翘翘的,温和地遮住他的眼睛。她记得他的眼睛,最初时像水晶一般清澈透明,闪动得让她不自觉地脸红心跳;后来,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冷酷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的眼底,她拼命想去温暖他,可是,没有成功,他的寒意反而侵入了她的心。她离开了他,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答应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她知道自己伤害了他,却没有想到伤害得有这么重。她以为离开他,她就不会再伤心和痛苦。可是,为什么,他依然会让她难过得像是要窒息!

……

吐着鲜血的牧流冰…………

在她怀里倒下的牧流冰…………

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牧流冰……

明晓溪闭上眼睛。为什么,牧流冰总是能让她的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没有声音。像是有风拂过她的面颊。

明晓溪猛然睁开眼睛。“冰,你醒了吗?”

她扑到牧流冰面前,眼睛亮得发光,情不自禁握住他冰凉的手。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反转过来,也握住了她。他静静望住她,眼珠像水晶,映出她关切的表情。

看着他,明晓溪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僵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皱着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牧流冰,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骂你!如果不是你刚做完手术,我也许还会打你!”

牧流冰的嘴唇煞白,恍若失血的花瓣。

“有一些小孩子,一旦他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会撒娇胡闹,他们会赖在地上不起来,会在地上打滚,会号啕大哭,会撕破自己的衣服,会用指甲在自己身上抓得鲜血淋淋,他们用各种手段伤害自己,目的是威胁那些爱他们的人。”优美苍白的嘴唇扯出极浅的笑容,“他们可以成功吗?”

明晓溪瞪着他,叹口气,“总是成功。”

“那,恭喜他们,因为被人爱着,所以才威胁得起。”笑容中带着自嘲。

“牧流冰!”明晓溪瞪大眼睛,“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在指责你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你知道自己的胃不好,为什么还不好好爱惜,你居然折磨自己到胃吐血!胃吐血,那不是很痛吗,不是会痛到死去活来吗?你为什么还可以平静到好像吐出来的不过是白开水?!”

牧流冰冷冷在笑,“我早就感觉不到痛。”

明晓溪惊怔。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发呆。过了很久。明晓溪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面对问题,不能逃避。

“我该怎么做,你会好起来?”牧流冰躺在雪白的枕头上,眉毛显得出奇的黑,眼睛显得出奇的亮。

“你担心我?”

“是!”

“为什么?”

为什么?明晓溪细细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的目光暗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一弯明月。月光优雅而皎洁。就像一个优雅而皎洁的少年。空荡荡的皇家音乐厅。风涧澈修长的手指停在洁白的琴键上,像是想要弹奏,但又不知该弹给谁听。舞台下满满的座位,空无一人。月光透过音乐厅宽大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个斜斜长长的影子。他坐在琴凳上。眼睛像雪山般寂寞,没有看向别处,只是望着自己的双手。右手手臂上,那只白绸缎的蝴蝶结仍在不知疲倦地起舞。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明晓溪这样告诉牧流冰。牧流冰的面容沐浴在月光下,有种忧悒的美,但眼角却带着冷酷的伤痛。

“你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明晓溪反应有些迟钝,摇摇头,慢吞吞地问:“你说什么?”

牧流冰目光中有恨,“爱我,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吗?为什么你总是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明晓溪的声音更慢,似乎更加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牧流冰带着满满的恨意怒视她,“你爱我。你从没有停止过爱我,就算你命令自己不再爱我,你也依然爱我!”

明晓溪惊慌地站起身,嗓子发颤,“你在乱说什么,我已经离开你了。”

牧流冰冷冷地笑,笑中有残酷,“你的心呢?”

“我的心?”明晓溪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我的心是我自己……”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掌心冰凉,里面似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她垂下眼去。心口前,掌心里,是一条镶着碎钻的十字架项链。

……那一年的圣诞节…………

牧流冰不容她拒绝地将项链戴在她脖子上,“不许拿下来,你要一直带着。”

…………

“是我们今生定情的证据。”

…………

“我们交换了信物,就定下了终身。”

……她一直戴着它,让它贴在她的心口。她望向他。他颈间那条泛着银光的细链,坠子是一个雪花样的水晶,晶莹剔透,优美纯净。

“你可以不再戴它……当你不再喜欢我的时候……”

…………

“坏丫头,真会给我找麻烦……那岂非让我从现在开始每分每秒都戴着它?而且,我还会整天担心它会不会自己掉下来……”

…………

牧流冰捏着她的鼻子,笑得比他胸前的水晶还美丽

月凉如水。

明晓溪站在那里,恍惚间,有点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

牧流冰握住胸口的水晶,凝视着她,幽黑的眼眸逐渐变淡,沁出了一丝温柔,那种会让人心都碎掉的温柔,“我会让你永远爱我。”

因为,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在这世界上,就像失去了灵魂的空壳,再也找不到家。

月光,比以前所有的月光都要温柔。温柔地照在风涧澈修长的身躯上。风涧澈静静地趴在钢琴上,他的面容藏在他的双臂间,没有人可以看得见。他的背脊弯成一张优雅的弓。他的心上插着一支箭。

月光皎洁。

洒在他沁凉的背脊。他知道他也许真的该离去了,这样才不会让她为难。可是,他离不开。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斜斜长长地映到地上,清冷得像月光。

加护病房的门开了。

明晓溪走出来。她的面容似乎比刚做完手术的牧流冰还要苍白,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睛奇异地闪光。门外有瞳、鬼堂、兰迪和烈炎堂的很多人,见她出来,都愣住了。

兰迪一下子蹦起来,蓝色的眼睛瞪着她,“喂,你出来做什么,冰怎么样?”

明晓溪没有看他,只是望了眼瞳。瞳站在一边,离众人有一段距离,沉默得像个不存在的影子。看到明晓溪,她只是眉心略微一皱,也没有出声。

明晓溪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烈炎堂众大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兰迪急了,两三步追上明晓溪,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你不能走!你必须留下来陪着冰!”

明晓溪手掌轻轻一扬,他阻拦的手臂就像面条一样被卸掉了劲道,错愕间,他又被她甩在了身后。

兰迪气得跌足大呼:“明晓溪你这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女人!我看不起你!我鄙视你!我……”哎呀,他的词语怎么这么贫乏,连骂人都不会骂。他扭过头,恨恨地说:“鬼堂,这都怨你,让那个女人单独跟牧在一起,会有什么……”咦,鬼堂呢,鬼堂呢?

一个烈炎堂小头目赔笑,“兰迪少爷,方才明小姐一出来,鬼堂少爷就进病房去了。”

兰迪嘟起嘴,原来只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呀,没意思。咦,对了,瞳那个冰山女呢,怎么也不见了?

夜凉如水。皎洁的月亮,细细地弯着。明晓溪走出光榆医院,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站着。呼吸一口夜风,满心满肺都是清冽的雨意。雨,不是已经停了吗,为什么她还是感到冷。

“晓溪。”

有人唤她。明晓溪转回身去,是瞳,那个美丽如夜的少女。

瞳递给她一个大大的白色纸盒。她的眼睛幽黑得像深潭,“这件东西,在送少爷来的时候,你忘在了公寓里。”

明晓溪接过它,白色的纸盒上,赫然有血,触目得惊心。她的手指捏紧纸盒,里面的礼服微微作响,她对瞳僵硬地微笑,“对不起,我把它搞坏了。”

瞳望着她,“只要你能放得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真的还来得及吗?

明晓溪没有坐车,手里抱着白色的纸盒,漫无方向地走在寂静的街上。夜很深了,或者说,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街上的路灯依旧亮着,行人和车辆变得稀少。她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坐在街道的台阶上,她打开了那个纸盒。月白色的小礼服。不知道她穿上会不会可爱得像个公主,明晓溪想一想,怔怔出神。

……那一夜。

风涧澈的眼睛柔和得像这春日的夜,静谧中,跳跃出点点星光。他悄悄伸出手,想去拥抱轻笑中甜蜜蜜的明晓溪,修长的手指,在触到她肩头的那一瞬,停了下来。

明晓溪眼尖地一溜,却捉住了他温暖的指尖,笑呵呵地握住他,将身子侧靠在他的右边,“澈,你说,我穿这件衣服会漂亮吗?”

“会。”

“有多漂亮?”他一笑,“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

……可是夜空没有星星。而且,她已经错过了属于昨天的夜。

月光下的舞台。钢琴前。

风涧澈沉静地坐着。他知道自己会等下去,无论等多久,无论她会不会来,他都会永远在这里等她。

即使她已经忘记了他。他还是会一直等她。

风涧澈的眼睛明澈如雪山。右臂上的白色绸带,像一只蝴蝶,迎风而舞。月色的寂静中。

忽然,一阵优美的和弦铃声,从风涧澈放在钢琴上的手机中传出。修长的手指有些紧张。

“喂……”

“……”

“是晓溪吗,我认得你的手机号码啊。”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似乎在微笑。

“哦。”明晓溪略怔。

“你还好吗?”

“澈……对不起……我……”

“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风涧澈温和地打断她,停了一下,问她,“晓溪,你在哪里?”

“我……”

空旷的街道。一辆汽车急驰而去,溅起地上的雨水打在明晓溪的身上。

明晓溪望着前面没有一丝灯光的音乐厅,咬了下嘴唇,“音乐会还成功吗?”

“成功。”她笑了,“澈一定弹得很好,对不对?”

“对。”

“澈的右手真的完全好了,像以前一样出色,是吗?”

“比以前还要出色。”

“有神的右手出色吗?”

“比神的更出色。”

明晓溪微笑着叹息,叹息中带着小小的满足,“那多好,澈终于又变回像神一样完美的少年了。”

“晓溪,你快乐吗?”

“……”

“如果我变回像神一样没有感情,你会快乐吗?”

风涧澈的话语静得像夜。月夜的钢琴旁。风涧澈望着音乐厅玻璃窗外,就像望着他正在等的那个少女。

“晓溪,想听我弹钢琴吗?”明晓溪的声音有些着急,“澈,这么晚了你难道还在音乐厅里吗?澈!”

“……”

“你究竟在哪里?!”

“我在家,音乐会一结束,我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她放下了心,“哦,你在父母家吗,公寓里没有钢琴。”

“是,我在那里。”

“晓溪,你喜欢听哪一首曲子呢?”

“这个……呵呵,我什么也听不懂。”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只要是澈弹的就一定好听啦!”

“好,那我弹给你听。”

钢琴曲从她的手机里悠扬地传出来。音符跳动在宁静的夜里。听着听着,明晓溪微笑了,这首曲子,她却能听得懂,她跟着乐曲轻轻哼唱着:“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明晓溪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向漆黑的音乐厅走去,她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但是,她还是想去看看,她答应过要去的,虽然,现在已经晚了。

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洒在少年的身上。优雅少年弹着钢琴,一只白色的蝴蝶结在俏皮地跳舞。

音乐厅的大门开了。一个穿着月白色小礼服的少女,站在门口,张大了嘴,她手里的电话正传出同少年弹奏的一模一样的曲子。少女的裙子上有雨水的污迹,但依然可爱得像个公主,她的眼睛比世上最亮的星星还要漂亮。

少年侧头轻笑,“你来了。”

少女吃惊得有些结巴,“澈,你……”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风涧澈的指尖,他望着她微笑,“祝你生日快乐,晓溪。”

明晓溪握紧拳头,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有点涩:“可是,我来晚了,音乐会已经结束了,我的生日也已经过去了。”

“那就祝你十八岁的第一天快乐,”风涧澈对她说,“天天快乐,永远快乐。”

她想笑,“澈,你的话很老套呢。”

“再老套都好,只要能让你开心。”

明晓溪怔怔看他,鼻子有点酸。

风涧澈轻轻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我还有更老套的呢,有礼物要送给你啊。”

“澈……”白色的绸带像一只蝴蝶,翩舞在风涧澈的右臂上,对她招手。

“你说你喜欢礼物有闪亮的包装和漂亮的蝴蝶结,你看,这个蝴蝶结还漂亮吗。”

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它是你的。”

明晓溪仰起脸,星光闪烁在她眼中,那光芒太亮,有些像泪。

他将她的手放在那只蝴蝶结上,“打开你的礼物吧,然后,就把它留在我的身旁,即使你有一天离开了,我也好像仍然同你在一起。”他微笑得像一缕月光,“那样,我就会感觉很快乐。”

风涧澈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抽。洁白的蝴蝶应声而解,轻飘飘,飞舞成一条纯净的缎带,那一声很轻,似乎有笑,还有挣扎。这样一个很轻的声音。

让明晓溪的心轰然而崩溃,她的泪水无法克制地涌下,“我知道我很差劲!我是这世界上最差劲的人!可是你这样做,却让我明白原来我比差劲还要差劲!”

月色忽然变得有些慌乱。

明晓溪站在慌乱的月色下,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仰起头,对他说:“你永远不会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赶到音乐会,对不对?好,那让我来告诉你,我没有遇到堵车、我没有忘带雨伞、我没有身体突然不舒服,我更加没有记错音乐会的时间,我没有来是因为……”

“你和牧流冰在一起。”风涧澈打断她,“只有他,才能让你忘掉一切。”他的微笑宁静如水,“你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不问你,只是因为我害怕。”

那一刻。明晓溪仿佛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面孔雪白,湿亮的眼珠像沁在雾中,睫毛一眨,新的泪水又滑落在她有些脏兮兮的脸颊上。

她深深吸一口气,在泪水中,尝试对他微笑,“你不晓得,我有多讨厌自己。我曾经发誓绝不再哭,因为泪水是无能的是懦弱的是于事无补的,所以,我命令自己绝对不能再哭。可是,你看,我没有做到,我还是在哭。”她努力去微笑,但是笑容没有展开,浑身的寒冷让她将身体站得笔直,“我曾经以为,当我作出一个决定,我就可以把过去完全彻底地抛开,让它不再影响我,不再会伤害我最想珍惜的人。可是,我仍然没有做到,我又一次伤害了你。”

风涧澈静静听着,眉头轻轻打开,唇角绽开微笑,他握住她略微颤抖的肩膀,“晓溪,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对吗?”

明晓溪凝视着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摇头。“不对。”

风涧澈的双手僵住,月光下,他忽然好像变成了一尊冰雕。

明晓溪的眼睛坚定而郑重。“我心里应该只有你。如果做不到心里只有你,那么,我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风涧澈的身子渐渐柔和。“我们可以慢慢来,我等你。”

明晓溪摇头苦笑,“不可以。我不能允许自己再伤害你,你的心是应该被人呵护和珍惜的,你得到的感情应当是确定无疑的。”

“晓溪……”明晓溪没有让他说下去,“澈,我想离开一段日子。”

月亮,温柔地照着那个少年和那个少女。少年优雅如月。少女明亮如星。

少女对少年说:“我想,我必须努力学着长大了。”

风涧澈凝视着她,恍若有一生那么久。

“你要离开多久?”

“或者一两年,或者三四年。”

“会回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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