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同苏青两个离了铺子,沿街边慢慢而回。苏青提着那食盒,同月娥之间隔一肩距离,不紧不慢走着。旁边过得尽是些街坊,因苏青向来好人,月娥性儿又好,前日又加敬安亲口称赞她机智有谋,是以也都对她另眼相看,而苏青因月娥之故耽误未娶,众人皆知,此刻月娥下堂,众人都知晓他两个的心意,月娥做妻作妾,迟早的事,只绊着苏老先生一则便是,因此众乡亲都心照不宣,经过路过的,一个个招呼。
也不知为何,月娥总觉得,自己同苏青相处的时候,不晓得要说什么好。两人但凡相遇,虽觉得心底欢喜,但面儿上总会先有大阵沉默。

此番依旧,两人走了片刻,才似缓缓将最初的沉默尴尬化开来,苏青说道:“你那手如何?”月娥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说道:“还有些疼,未曾好的十分。”苏青便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只说你要多养些日子才好,倘若身子弄坏了,再怎么刚强也是不成的。”月娥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不过只是躺着,浑身都懒了,所以想做点正事。而且略出力的活儿,都是小良帮我做了,我只做些轻便的,因此也没什么。”苏青这才点了点头,说道:“纵然如此,却要万分小心。这伤口重裂的话,最是难受。”月娥笑着点头,说了几句话,心底才好过了些。

长街漫漫,路边行人渐少,远处寒树几从,长路蜿蜒向远处。冷风吹来,苏青青衫微动,其人如玉,自那温润里多一股风流出来。

月娥低头看一眼,略觉莞尔,便转开目光,只望着旁边,见那阳光虽好,天色却是灰的。月娥仰头看了看,说道:“这几日倒是好天。”苏青说道:“未必,恐怕过两日便会雨雪。”月娥问道:“为何这般说?明明是好好的。”苏青说道:“阳光虽好,我看那云颇厚,这几日都未曾散去,恐怕是有雨雪将至。”

两个唠唠叨叨,说着家常的话,不知不觉走了一条街,将转角时候,却见墙角边上偎着个人,哆哆嗦嗦,不知在做什么,苏青见了,眉头一皱,欲拉着月娥离开,月娥见他有异,就也转头一看,正巧那人抬起头来,月娥惊了惊,叫道:“王……”

与此同时,墙角那人见了月娥,也跳起来,疯虎般向前跳了两跳,似要向月娥扑过来,苏青见状,急忙挺身向前,伸出手臂将月娥拦在后头。不料那人又停住脚,双手抱头,叫道:“饶命,饶命,不要打我。”声音甚是哀痛。

月娥于心不忍,上前一步,叫道:“王大娘。”原来那人正是王婆子。月娥发声,那王婆子却兀自抱着头在原地,只是哆嗦。月娥同苏青对看一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苏青说道:“不知,已经好几天都如此,我看了也无法,好的时候便如常人一般,仍旧是昔日之状,发作时候,却一时疯癫一时畏缩,想是受了些刺激。”

这功夫,地上的王婆子又抬起头来,看向月娥,忽然之间站起来,眼神凶狠,说道:“是你,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小贱-人!祸害!”苏青说道:“又犯了。”便拉住月娥,将身挡住她,说道:“王大娘,回家去吧。”王婆子望着他,眼烁烁地,说道:“你是谁?四鹄,你听我的,别去理会那个贱人。”忽然变了声,竟把苏青当作了王四鹄,只贴了上来。

苏青正欲推开她,远远地来了一人,叫道:“娘!”月娥同苏青转头一看,却见是王四鹄,因腿上受伤,赶得急,便更见一瘸一拐。

月娥见是他,便慢慢地转过头去。苏青却说道:“王四哥。”此刻王四鹄已到了跟前,先将王婆子拉了过去,才也招呼,说道:“苏大夫,月……姚娘子。”

苏青问道:“王四哥,王大娘的癔症又犯了,记得勿要让她到处走,恐伤了。”王四鹄说道:“一时没有看好,她就跑了出来。”苏青说道:“最近没有见好?我回去再仔细看看,有无法子可医治。”王四鹄苦笑,说道:“多劳烦苏大夫了。”王婆子被他捉住,极力挣扎,挣扎了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眼睛动了几动,终于看准了王四鹄,叫道:“四鹄,为娘怎会在此?”王四鹄说道:“娘,别说了,我带你回去。”

王婆子此刻也看到苏青跟月娘,皱了皱眉,就哼道:“真是狭路相逢,贱货……呸!晦气晦气。”横眉怒目的,却未曾敢动手。王四鹄听了,便略带埋怨叫道:“娘!”王婆子才收了声,王四鹄看向月娥,说道:“姚娘子,对不住。”月娥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王四鹄说道:“上回你给我的东西,我带回家,我娘很喜欢吃。多谢你。”月娥说道:“那不值当什么。”王四鹄才点了点头,拉着王婆子离去。

剩下苏青同月娥。苏青说道:“王大娘性子竟仍不改,真不知她是病着好,还是清醒好。”月娥说道:“罢了,跟咱们无关,就随她去。”

两人又走了一阵,刚要转弯,却见大路上尘土飞扬,滚滚地一队兵马绝尘而来,起初还远,然来势甚急,顷刻就到跟前,却好似直奔两人而来,扬起无数沙尘。苏青一手提着食盒,一边将月娥急急揽过去,回身将她挡住。

却见那领头的白马自两人身边贴身而过,刹那停住,尘土缓缓落定,那人提缰回头,喝道:“你们在此做什么?”白袍红缨,手中捏着马鞭,正是敬安。在他身后,大约十数人也都慢慢停了马,徘徊不前,只看向这边。

苏青这才松开月娥,回身行礼,说道:“参见将军大人。草民等路过。”

敬安双眉一敛,看了月娥一眼,忽然又看向苏青手中食盒,马鞭一指,说道:“你手中提的是何物?”

苏青一怔,说道:“回将军,不过是些吃食。”

月娥心头只叫不好。却不敢抬头看敬安。猛地听得敬安说道:“吃食?是什么?”苏青正欲说话,忽地心知有异,目光一动,便说道:“普通民间之物,入不得将军的眼。”

他倒是跟月娥心有灵犀,连同敬安的对答都是大同小异。月娥听了这话,情知苏青明白几分。心头缓缓松一口气,只以为就此无事。

却不料敬安目光如炬,听了这话之后,冷笑一声:“当真入不得本将军的眼?”手中马鞭忽然伸展开来,当空一挥,马鞭空中发出“咻”的一声,叫人胆寒,便闪电似的挥落下来。

月娥吓了一跳,生怕敬安对苏青不利,急忙说道:“不要!”挺身便要挡住苏青,不料苏青并不动,反而伸手将她抱住,以身挡着她。

月娥于苏青怀中,只听到“喀喇”一声,也不知什么裂开,倒吓得月娥心胆俱裂,差点昏过去,只怕苏青有个闪失,惊魂未定,急急问道:“你怎样,怎样?有无伤到哪里?”挣脱他的手臂,慌张上下来看。

却见苏青说道:“我无事。”月娥一转头,望见他本来提着食盒的左手空空如也,食盒跌落地上,盒子已经裂了,里面的烧梅散了一地,滚了泥,不成样子。

月娥猛地扭头看敬安,却见他面如修罗,手中的鞭子收了回去,方才自然是他挥鞭子将苏青手中的食盒打落了的,此刻双眼盯着月娥,那握着鞭子的手骨节毕现,微微地抖着。

苏青垂头看了看地上的烧梅,将月娥拉回去,淡淡说道:“不知将军大人为何如此?”

敬安目光一转,看向他,说道:“本侯不过是想见识见识是什么民间之物。”

苏青面色不惊,只说道:“将军要看,自让草民打开盒盖便是。何必动粗。”

敬安笑道:“本侯想要如何就如何,你奈我何?”

苏青双眸直视敬安,说道:“将军乃是六镇统率,民间敬仰,何必如此自毁名声。”

敬安双眉微挺,说道:“咄,本侯做事,要你提点?”

白马焦躁,在原地不停地踏步,敬安身形便随之而动,仿佛是个随时从马上跃下之状,着实凶猛。

苏青轻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敬安却又看向月娥,说道:“姚娘子,好用心啊。”

月娥无法,知道因为烧梅之事他动了怒,然而又如何?留些东西给自己要送的人,也须不是罪过,便硬着头皮说道:“承蒙将军夸奖,民妇也没做什么,愧不敢当。”

敬安看看月娥,又看看苏青,冷笑了三两声,咬牙切齿说道:“很好,很好,本侯的夸奖,你自然担的起的。”说罢,将马一转,说道:“回府!”

敬安快马加鞭,一马当先,身后十几骑,哗啦啦跟着,如一阵疾风相似,便直奔了过去。

月娥怔怔地盯着敬安离去,摇摇头,叹一口气,回头来刚想同苏青说话,却见他弯了腰,正在一个一个地捡那烧梅。月娥急忙过去,伸手拦着,说道:“脏了,别要了。”苏青说道:“你一片心意,不可丢弃,外面虽有点脏了,里头是好的。”月娥的手一抖,便盖在苏青的手上,肌肤相接,急忙缩手而回,苏青将烧梅一个个捡起来,用那破裂的食盒撑了,低声说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月娥心头一梗,想了想,便说道:“那人脾气反复无常,真叫人捉摸不定。日后还要加倍小心,须离他远远地才好。”苏青便也答应。当下苏青便送了月娥回家,自己才返回药铺。

月娥进了家门,至此才松了口气,又幸喜苏青无碍。然而想到当时那副场景,着实吓人,那鞭子如此厉害,倘若那一下不是在食盒上,或者落在苏青身上,那可就大事不妙,恐怕非是伤筋动骨那般简单。月娥一边儿忙着喂鸡喂狗,一边想道:“我也没怎么招惹他,他怎地就这样看不惯我?总会出现,难道是前世孽债不成?”打定了主意以后还要离敬安三尺远。

当夜小郎回来,月娥也并无同他说这件事,小郎看了会书,说道:“最近将军大人有些忙碌。”月娥说道:“哦?”小郎说道:“因黑风堡被剿灭之事,听闻京城里面,要派人过来封赏,是以将军要操练三军,不肯懈怠。”月娥说道:“哦。”心想倘若他真的那般忙碌,倒也好了。

小郎见她不感兴趣,便只读书,月娥又试着做了会儿针线,两个才各自回屋睡了。

第二日,月娥便照样同小郎早早地起身,去烧梅铺子。刚开了铺子,小郎在生火,月娥将烧梅一个个地提到笼屉里去,就听到外面雾蒙蒙里有人说道:“今儿总算够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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