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么?”她接过叶心递来的药,“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兰顺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替她掖好了被角躺下,海兰安静地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次日外头落着雪雨,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了。屋子里点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想起。饶是如此,因着炭盆生得多,尤是闷闷的,唯有几上青花缠枝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玉蝶梅上,那鲜妍的色彩才让人心头稍稍愉悦。如懿倚在暖阁里养神,正眯着眼睛,忽然见帘下站了一个湖蓝宫装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纯嫔笑盈盈侧了侧身施了一礼,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听叶心说昨儿后半夜喝了安神汤还睡着,所以先过来看你。”她看如懿额上围着大红猩猩毡镶碎玉粒子昭君套,披着一身厚厚的多宝丝线密花锦袄,身上还严严实实盖着一床青红舍利皮镶边的红缎锦被,便关切道:“海兰病着,你也没好多少,这些天可不许见风了。”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宫里来嘱咐过了,免了我和海兰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们歇着。”
纯嫔点头道:“这是应该的。现在可好些了?”
如懿举过茶盏给她看,“眼下都不许我喝茶了,都换成了姜茶。从昨儿起喝了好多的姜汤了,太医院的药也喝下去发汗了,现在只觉得热得慌。”
纯嫔伸手替她掖了掖锦袄,叹道:“昨儿夜里闹成这样,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儿一早听说了,我还以为是宫人们乱嚼舌根呢。直到见了嘉贵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弥陀佛,福祸相倚,还好海兰搬离了咸福宫,也算没白受罪。倒是你,怎么把你也扯进去了呢?”
如懿按了按额头上勒着的昭君套,低声道:“我只问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兰会偷盗么?”
纯嫔微微吃了一惊,笃定地摇摇头,“皇上不是说那红箩炭是他悄悄儿赏的么?”
如懿伸手拨弄着瓶里供着的那几枝玉蝶梅,“皇上也是为了息事宁人,顺嘴儿安抚过去也罢了。我只有那一句话,既说海兰都偷了,那剩余的一百多斤炭海兰能藏到哪儿去。这件事若再查下去,谁都不好看。”
纯嫔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远,“我还以为是皇上心疼你们,所以连那挑拨是非的香云打死了都还塞了一嘴的热炭。今儿早上尸车运出神武门的时候,听守门的侍卫说,香云的嘴都烫烂了,不成个样子。这么看,皇上是给贵妃台阶下了。”
如懿寸把长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细细地沁了出来,“谁知道呢?我只管着自己鼻塞头昏的。”
纯嫔轻轻一嗅,“既然还鼻塞头昏的,就该点点冲鼻醒神的藏香。这沉水香好闻是好闻,却太清淡了。满宫里也只有你喜欢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如懿看着地下香潭清水里浸着的一块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块,静静道:“倒也不只是为了这个味儿。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只是觉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缭乱,也可以不怕了。”
纯嫔微微出神,盯着如懿的面庞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从前事事有人惯着护着,如今可没有了。”
纯嫔似是触动了心事,眉间也多了几许清愁,“你只想着要静下心来,却没想过,慧贵妃如今敢这样嚣张,无非是她有着‘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的恩情宠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况,也该好好留心着圣宠,别让贵妃和新人占尽了恩宠。”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问:“这几天皇上似乎都没召见玫答应,是怎么了?”
纯嫔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别说是你,我也觉得奇怪。这些天虽说皇上忙于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后之外,都没翻过别人的绿牌子。可是我却听说,其实有两日午后皇上是召了玫答应去弹琵琶曲的,可是玫答应却推辞身体不适,并未奉召前去。”
如懿心下也生了一层疑云,“照理说她新得圣宠,应该极力固宠才是,怎么会自己推辞了呢?”
纯嫔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我只听说她脸上不大好,难不成那天贵妃让双喜下的手太狠,怎么都好几日了还没见好呢?”她想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算了。这件事玫答应自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没闹出贵妃的事来。左右她没在皇上跟前,昨儿咸福宫的又说发了寒症,今儿皇上已经传旨了,午膳和晚膳都留在咸福宫陪着她用,又左赏赐右赏赐的,太医一趟趟地往咸福宫跑。”
如懿心中皱得跟一团揉碎了的纸似的,只勉强笑道:“皇上一向喜欢她,你是知道的。”
纯嫔聊了几句,看天色渐渐晚了,嘱咐了几句让如懿好好调养的话,便也走了。惢心端了药进来服侍如懿喝了,又拿清水漱了口,阿箬便端了几颗酸渍梅子过来给如懿润口。
惢心到了漱口水进来,道:“小主,方才海常在醒了,烧也退了。”
如懿想了想道:“那就好。如今叶心一个人伺候着不够,内务府拨过来的人也不敢用,再出一个香云这样的可怎么好?”
惢心含笑道:“小主放心。奴婢已经拨了咱们宫里的春熙过去了,那丫头老老实实的,言语也不多,是潜邸里用老了的人了。”
如懿正要说话,阿箬横了惢心一眼,道:“光惦记着别人那里有什么用呀?小主,教奴婢说,一个香云出在海常在宫里就够让人寒心的了,要是咱们宫里出了这样的奴才,那可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如懿赞许地看了阿箬一眼,吩咐道:“满宫里的宫人,除了你们两个和三宝,其他的人,哪怕是绿痕这样的,都要仔细留意着。香云平时不言不语的,算是个没嘴儿的葫芦了吧,一被人收了去,就能张嘴咬自己的主子,还不往死里咬不罢休。”她沉下脸,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这算是前车之鉴,咱们宫里,绝不能出这样的人!”
如懿与阿箬互视一眼,俱是一凛,“奴婢们会仔细防查,断不能这样。”
如懿松了口气,往后殿张望一眼,“我去看看海兰,她精神好些了么?”
惢心忧心忡忡道:“精神是好些了。可人还是那样子,不肯见人,不肯见光。即便是大白天也扯上了厚厚的帘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一动不肯动。”
如懿理了理鬓发,起身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
后殿里静静的,安神香在青铜鼎炉里一刻不停地焚着,由镂空的盖中向丝丝缕缕地吁着乳白的轻烟。朦胧的烟雾袅娜如絮地散开,弥漫在静室之中,像一只安抚人心的手,温柔地拂动着。
海兰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人干巴巴的,头发也蓬着,唯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警觉地望着外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进来,海兰便吓得赶紧缩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来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脸来。如懿心中一阵酸楚。太医的话其实错了,海兰脚上的伤虽重,延及心肾二脉,但她的心志所受的摧残更厉害。昨晚的羞辱,已经彻底损伤了她的尊严与意志。
雨中的竹叶随风摇曳,竹影轻移,淡淡的映入碧罗窗纱上。海兰立刻惊慌地回头,慌不迭地喊:“拉上!把帘子都拉上。”
宫人们忙碌着,海兰睁着惊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这儿,坐在这儿,哪里都别去,外头都是要害咱们的人。”
如懿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怕,天已经亮了,事情也过去了。皇上还是心疼咱们的,这么大的事儿,说揭过去就揭过去了,还让你在我宫里住着。这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么?”
海兰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只要我一起来,我就觉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赤足受刑,看着我被人诬陷偷窃,看着我险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么多奴才的眼睛看着,我……”她浑身颤栗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神色惊惧而不安。
如懿紧紧搂着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吓着了。可我们在潜邸里住了这些年,如今待在后宫里,过一天,你应该更明白一天。”海兰憔悴的脸孔对着她,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继续道:“昨儿的日子过去,今儿你应该活得更明白。活在这儿的人,风刀霜刃,口蜜腹剑,什么没受过,什么使不出来。昨天一盆冷水浇下来的时候,我真是恨极了。可是恨有什么用,我还得抬起脊梁骨来,受完了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然后防备着这样的明枪暗箭再过来。”
海兰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泪,才发觉她的眼窝边如此干涸,并无一点泪痕。她的声音低而柔,“姐姐,你要委屈,就哭一哭吧。”
如懿的嘴角蓄起一点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靥,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却是冷冰冰的,“哭?海兰,她们不是就盼着我哭么?我偏不哭,人人当我昨夜在咸福宫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过的事,咬着牙笑着忍过去,再想别的办法。我哭?我一哭是乐了她们。”
海兰畏惧地耸了耸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样羞辱我,还有香云……”
如懿扶着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云已经被乱棍打死,死了还不算完,还让人塞了一嘴热炭烫烂了嘴。至于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觉得羞耻,那么人人都会把你当笑话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当回事儿,人家笑话你你便冲着她笑笑,怎么也不当回事,那便谁也不能再笑话你了。”
海兰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发颤,“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
如懿站起身,问叶心,“小主今儿的药都吃了么?”
叶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
如懿沉声道:“海兰,吃了药慢慢医你的病。至于你的心病,医治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当我昨夜拼死护着的,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护了她这回,却护不了下回。”
海兰怔怔地听着,她的影子虚浮在帐上,单薄的好象唱皮影戏吹弹可破的画纸人。如懿待要再劝,三宝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暖阁见驾。”
阿箬满面喜色,笑道:“小主昨儿夜里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几句呢。”她转脸见海兰颓丧地低着头,忙道:“自然还有话让您带给海常在。”
如懿点了点头,便道:“可说是什么事?”
三宝道:“来传旨的小太监面生得很,只说是要紧事,请小主快去。”
如懿只得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嘱咐海兰,“我的话不好听,可良药苦口,你自己掂量着吧。”
外头下着冻雨,地上湿湿滑滑的,连着雨雪不断的天气,长街的砖缝里一溜一溜地冒着湿腻的霉气,连带着朱红色的宫墙亦被湿气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黯红,看着失去了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庄严与肃穆,只剩下累卵欲倾般的压抑。
因是皇帝传召,暖轿走得有疾又稳,不过两柱香功夫,便到了养心殿前。惢心正打了伞扶了如懿下轿,却见一旁的白玉台阶下面,跪了湿淋淋一个人。如懿扬一扬脸,惢心忙扶了她过去,仔细一看,却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如懿微微吃了一惊,忙道:“李玉,这是怎么了?”
李玉见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张脸,苦着道:“娴妃娘娘别问了,无非是奴才做错了事挨罚。”
如懿目光一低,却见李玉并非跪在砖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李玉含着泪道:“左不过是王公公罚奴才罢了。这儿冷得很,娘娘快进去吧。”
如懿见旁人也未注意,低声道:“跪这个太伤膝盖,得了空来趟延禧宫,本宫让惢心给你备下药。”如懿还欲再说,却见王钦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娴妃娘娘来了,怎么不进去在这儿跟奴才说话呢。”
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儿的,李玉怎么跪在这儿了?”
王钦冷笑道:“伺候得不当心,拿给皇上的茶热了几分,烫了皇上,可不该挨罚么?娴妃娘娘,下贱人的事儿您别操心了,往里请吧。”
如懿才跨进暖阁,却见皇帝与皇后都正襟危坐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她心头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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