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岐然又待了两天才回去,程如墨休息满了半个月,正式复工。
一到公司,齐简堂就拉着她让她讲讲这一波三折的周末,程如墨拣重点讲了,尤其突出求婚那一遭。

齐简堂叹为观止:“你这经历简直跌宕起伏啊。不过我想不通,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戒指都套你手上了,你还给它撸了下来?”

“他仗义相救,我不能反过来害他。”程如墨一边查看积压了好几天的邮件,一边回答。

“那你当时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一克拉多寒酸,我直接送你一鸽子蛋。”齐简堂笑说。

程如墨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爸怎么看你的吗?觉得你老不正经四六不着,三十六岁了还不结婚,不是花心就是有毛病。要是你出面救场,绝对是火上浇油,我爸肯定当场把我腿打断了赶出家门。”

齐简堂不乐意了:“你说我老不正经四六不着我认了,可你怎么能说我有毛病呢?”

“你有没有毛病关我什么事,我又不需要你来给我创造幸福。”

“话不能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还没答应陆岐然吗?万一你众里寻他,一回眸发现我在灯火阑珊处,这结果不就说不准了吗?”

程如墨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咱们去年的年假要到六月份才作废是吧?”

“是啊,你去年的还攒着呢。”

“那我能不能请了,”程如墨转头看他一眼,“我想出去散散心。”

齐简堂打开日历,看了看,说:“这样,你从二十二号开始休,连着清明,可以放十三天。”

程如墨点头:“那行,我等会儿去跟人事部发邮件。”

“你打算去哪儿玩?”

“还没定,”程如墨叹了口气,“既然这么久,就去个远点的地方吧。”

程如墨定好了休假的日子,就去跟林苒商量去处。林苒也来了兴趣,干脆也跟着请了假,打算跟她一块儿去。

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就凑一块儿制订旅游计划。

程如墨问她:“你跟着去,林森没有意见吧?”

林苒正在查酒店,听到这问题脸立即垮了下来。程如墨瞧出不对劲,立即问她:“怎么了?”

林苒丢了鼠标,身体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亲爱的我觉得我搞不定。你不知道,短短一周,我觉得我生活已经颠覆了,比新政权推翻旧政权还彻底。老太太特别不舍得丢东西,饮料瓶子要攒着;出去买菜,塑料袋子要攒着;林木头抽烟剩下的烟壳她也要攒着……结果厨房里阳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下不去脚。一般剩菜剩饭我只吃一顿,但是只要没吃完,老太太就会一顿一顿热着吃,最后那菜煳得都看不出样子了……还有她用不惯抽水马桶,这会儿林森正找人重新改造厕所呢。”她摆了摆手,“说起来也怪没意思,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老太太没为难你吧?”

“暂时还没有,但是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起了就开始打扫卫生。我八点才睡醒,起来看见老太太别有深意地冲着我笑,心里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林苒将脸凑到程如墨面前,“看见了吗?硕大的黑眼圈,主编骂我呢,说我时尚杂志编辑居然这么个形象,简直丢人。我现在每天都六点半起床,跟她抢着做卫生——我妈要是看我突然这么勤快,肯定得吓出心脏病。”

程如墨笑:“这不挺好嘛,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我常年十二点睡八点起,八点半准时排便——多规律的生物钟,现在少睡一个半小时,作息时间完全打乱了。”

林苒又说:“还有个问题……你知道,我以前都是跟林森睡一个房间。老太太觉得这样不好,委婉跟林森说了,让他结婚之前,先跟我分房睡。”

程如墨扑哧一笑:“我懂了,这才是关键所在吧?”

林苒苦着一张脸:“我这婚都订了,住都住一个屋了。合着这大半年我就只能吃素啊,太不公平了。”

“嗯,这个问题是有点严重,”程如墨憋不住笑,“我这儿有张快捷酒店的打折卡,要不先借你用两个月?”

“……滚。”林苒瞥她一眼,“你现在是幸福了,就不管我死活了,标准的见色忘友。”

程如墨静了几秒,方说:“我跟他一个在崇城一个在江城,连男女朋友都不算。”

林苒叹一口气:“我懂你的想法,但你有时候也别太轴。结婚就是挑个能一起过日子的人一起过日子。我听你表述,真心觉得你跟陆岐然挺合适的。”

程如墨半晌没说话。

陆岐然回崇城以后,两人还保持着联系,但只是短信上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微信上戛然而止的几个来回……这总让她觉得上一周两人的亲密像是场幻觉。

但又觉得这样也好——沸水降了温,才能看清楚锅里究竟煮了些什么。

程如墨这人实则特别懒,尤其不爱户外运动。嫌人多车挤,嫌日头大,尤其嫌公共场所的厕所脏。她有段时间忙工作,基本过着醒了就上班,上完班了接着睡的日子,活动的范围就没超出过公司到家的距离。是以这次打算出去玩,多少存了点刻意为之的念头。

和林苒商量了几回,最后决定先去江城南边一个城市泡温泉,再一路往东南去沿海。两人没报团,自己订酒店查路线,详详细细计划了三四天,做出来的旅游攻略几乎比一份广告策划还厚。

“沿海好,穿个比基尼往那儿一坐,我就等着帅哥过来搭讪了。”

“嗯,林森非揍死我不可。”程如墨笑说。

“要揍也揍不到你头上啊。你也赶紧趁着这次出去玩,长长见识。陆岐然虽好,但这么大一片树林子,干吗非得在他枝上做窝?你也不缺人追,就是走进死胡同出不来了。这次出去,拥抱自然,解放天性,要是回来还对他情有独钟,赶紧该怎么着怎么着吧。要是顺利,说不定咱俩还能把婚一起结了呢?多喜庆。”

程如墨笑而不语,心说这要是旅趟游就能解决的,那她这六年算是白过了。

二十一号早上,两人一人拖一只箱子,坐上八点的高铁,开始奔赴旅程。

与此同时,陆岐然这边却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电视节目实则生命周期很短,除了一些招牌的栏目,其他的基本一上线就得随时准备改版,一改版就是一系列任务,大到节目录播小到招牌广告,上上下下一顿折腾。

陆岐然正处在敏感时期,自然得主动留着加班。他每天跑上跑下地忙碌,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能逮着一点时间休息。给程如墨发个短信或者微信,聊两句饭吃完了,接着跑上跑下,或者一边吃饭一边摊着小说看两页。

李组长到办公室来的时候,陆岐然就正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李组长走到他身边了他也没留心,只听见身后一个声音笑说:“在看什么书?”

陆岐然还没来得及回答,李组长已伸手将桌上放着的另两本书拿起来了,正反面都瞧了一会儿,笑说:“《轻红浅白》《灯火夜微明》……怎么居然看起这种小姑娘看的书来了?”他往陆岐然手里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书叫作《时光与你不可辜负》。

陆岐然将书合上了,笑说:“我同学写的,捧个场看看。”

“那你同学了不起啊,都出书了。”

陆岐然笑了笑:“以前读书时就听说她在写,但她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说,今天好歹知道了。”

“是吗?好不好看?我长这么大,除了金庸就没看过别的小说了。要是好看,你让你同学给我整一箱签名的过来,我送给我女儿。”

陆岐然笑说:“那你女儿肯定不爱看,”他扬了扬手里的书,“你手里那两本最后都是悲剧,我这本还没看完,但也八九不离十。”

李组长大笑:“你同学还挺悲观主义的。”

陆岐然敛了目光,低头往手里书上看了一眼,低笑说:“是挺悲观,回头我得跟她说说。”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说回工作。陆岐然跟他汇报了节目改组宣传跟进进度和出现的问题:“宣传组跟内容组昨天上午出点矛盾,稍微耽误了工作进展。但昨晚已经解决妥当了,稍微加快点,预期之内完成应该没问题。”

李组长听后点头:“你负责,我很放心。”顿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陆岐然动作一顿,没有立即回话。

李组长说:“你毕业就进包装组,算来也跟了我快六年了吧。”

陆岐然点头,恭谨说道:“从试用期起您就在带我。”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进来,犯了不少错,但只要跟你提一句,你绝对不犯第二次。我当时就想,这孩子踏实,是个可塑之才。”

“您过奖了。”

李组长看着陆岐然,说:“如今电视境况这么不景气,能有年轻人进来这么踏踏实实地干,的确非常难得。你这六年过来,业绩大家有目共睹,以前包装组还没出过三十岁以下的组长,按你现在这势头,恐怕是要打破这状况了。”顿了顿,忽地笑了笑说,“良禽择木而栖,确实这传媒领域内,人员流动快。”

陆岐然自然是听出来他想说什么,斟酌了片刻,说:“我以前总以为,人一旦立了目标,总得按着计划,一往无前走下去。但经历了一些事,发现目标都是可更改的,更不用说追逐目标中途,总会遇到一些意外。有些意外,不一定是坏的;又有些意外,一旦错过了,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他看着李组长,诚恳说道,“江城和崇城合作的这项目,我一定尽心尽力完成。”

李组长沉默良久,方说:“这项目很重要,你务必分清轻重缓急。我不是不开明的人,但我得一碗水端平,我谅解你,你也得谅解我。”

陆岐然点头:“您对我有栽培之恩,所以您不用顾忌。分内之事,我一定会做好。”

李组长点了点头,站起身,陆岐然也跟着站起身。李组长拍了拍他肩膀,笑说:“你答应我,得让我认识认识你这‘意外’。”

陆岐然笑说:“您早就认识了。”

李组长走了,陆岐然又坐回去接着吃饭,没吃上两口,顾晓崎又跑过来了。

跟顾晓崎一批进来的小姑娘都挺怵陆岐然的,唯独顾晓崎这人没事儿就爱往陆岐然跟前跑。她本身性格大大咧咧,惯会跟人打交道。但重要的是,和陆岐然熟了之后,她发现这个人面冷心不冷,实则非常容易相处。

顾晓崎朝着陆岐然手里看了一眼,惊叫:“然哥你看言情小说!”

陆岐然抬头瞥她一眼:“言情小说怎么了?”

顾晓崎将旁边的椅子滑过来坐下,说道:“你手里这本我看过,我可喜欢了,后来女主角生病做手术,男主角陪着她的那几章,啧啧……”

“别剧透。”

“哦……差点忘了。这小说可好看,就是结局有点悲剧……”

“顾晓崎。”

“哦哦哦,我不剧透不剧透!”顾晓崎双手交叠放在腮下,一脸憧憬,“想当年这本小说里的男主角可是我的二次元男神,帅,外冷内热,有原则有气势,为女主角孤注一掷那豪迈……啧啧啧……”

陆岐然难得这次没打断顾晓崎犯花痴,听见她的归纳反而愣了一下,他放下手里餐盒,将书翻回到对男主角的细节描写那里,一字一句又看了一遍。他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化成一个极浅的笑容。

“顾晓崎,你说要是这书拍成电视剧,我能演男主角吗?”

“能啊!”顾晓崎一拍大腿,“你脸上涂点儿粉,穿上燕尾服,开个加长的林肯房车,对着镜头邪魅一笑……”

“够了够了,”陆岐然赶紧打断她,“越说越恶心。”

“这怎么能叫恶心呢!这叫狂拽酷炫吊炸天懂吗?言情剧都得这么拍,你比现在那个什么,霍建华、黄晓明帅了不止六倍,当年的白古还能一战,不过你比人家黑……”

“你这几个月绩效考核吊车尾,原来时间都用来看我了是吧?”

顾晓崎立即跳起来,说:“然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太自恋了!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怎么会都用来看你呢!我顶多一半时间用来看你啊!”

顾晓崎依然叽叽喳喳,陆岐然看了一眼手里的书,眉宇间渐渐展开一层笑意。

程如墨和林苒在江城南边一个叫西林的度假村下榻。这是个小地方,但湖光山色一应俱全,温泉尤其有名,分了十几种汤,各有针对。

两人到了以后先吃饭,到了晚上九点挑了个人少的汤,洗完澡之后舒舒服服地下去泡。山里夜凉,竹影横斜,头顶一轮羊角样的月牙,月色清澈,透过叶间缝隙漏下来,空气里硫黄的气息浓烈而纯净。程如墨整个人舒服得好似要化在温泉水里,往林苒处看了一眼,见她懒散的模样,便知道她心情肯定跟她一样。

“亲爱的,我说句真话,你别生气啊。”

程如墨瞥她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特别希望我是林森是吧?”

林苒猛点头:“真的,这么花前月下的场景,太可惜了。”

“所以你就是口是心非,他在身边时嫌弃得不得了,这才离开十二个小时呢,转眼就惦记上了。”

林苒猛笑:“我就不信你这会儿不想陆岐然?不想趁着大好春光……”

程如墨立即扬起一捧水,往林苒脸上浇去:“你以为谁都像你,脑子里自带马赛克。”

“那你真是冤枉我了,我脑子里的从来都是高清无码……”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静静泡了许久,泡得脑袋有些晕了,从汤池里起来,冲澡回房。林苒进去浴室洗脸,程如墨坐在床上,望见月光映在木制的窗台上,薄霜一般洁白。

她心里一动,拿过手机,看时间方到十点。裹紧了浴袍,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将房门缓缓带上了。

程如墨穿过走廊,慢慢走向外面的阳台,她站在走廊的灯光下,捏着手机找出陆岐然的号码,屡次打算拨出去,又犹豫起来。

正反复踌躇着,手机陡然响起来。她吓了一跳,朝着屏幕一看,竟恰巧是陆岐然打过来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顺了顺呼吸,将电话接通。

那端传来低沉的声音:“晚上好。”

程如墨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陆岐然不理她的揶揄,只问:“在忙什么?”

“刚刚泡了温泉,”程如墨勾了勾嘴角,“西林的温泉非常棒,你下一次有机会可以来试试。”

陆岐然笑:“男女一起的还是分开的?”

“当然是……”程如墨临时改了个口,“男女一起的。”

“要是男女一起的,你这会儿还有心思给我打电话?”陆岐然声音压低了,带着点轻薄的笑意。

程如墨顿时觉得脸有些发烧:“和我一个汤池的帅哥正在房间里等着呢。”

“那你还把他晾在里面,可见那人魅力还不敌我的一通电话。”

“……陆岐然你这人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总不如你嘴比死鸭子还硬。”

“那你还啃,也不怕崩了牙齿……”程如墨一说完便知失言,立即收敛了呼吸,却听见那边电话那边呼吸也似是拉长了,过了许久,方听见陆岐然开口,声音更低,带着点哑:“你现在穿着什么?”

程如墨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颊,低声说:“浴衣。”

那人声音似是带着灼烫的热度一般,钻进她耳朵里:“里面呢。”

程如墨往走廊望了一眼,那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月光坦坦荡荡照在她身上,她心中有种奇异的羞耻与刺激:“……没有。”

那边呼吸顿有些局促,仿佛有实质一般,轻轻扫过她耳畔。陆岐然轻咳一声,声音已有些低哑:“我准备挂电话了。”

“别……”程如墨忽地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顿时羞愧不已,顿了顿,却仍是说了出来,“别挂吧。”

陆岐然轻笑一声:“你别为难我。”

“难道你以前……没有过吗?”

陆岐然笑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如墨身体靠上栏杆,面对着走廊,低声答:“……那你还是别说了。”

陆岐然笑了一声,问她:“你接下来几天怎么安排?”

“一路往东南走,去海边。”

陆岐然说:“我清明节可能放不了假。”

程如墨好奇:“你放不放假关我什么事。”

陆岐然笑了一阵,说:“你赶快进去,别感冒了。”

程如墨“嗯”了一声,有些舍不得,但还是道了晚安挂了电话。

一回房,林苒正趴在床上发微信,瞅见她进来了,要笑不笑:“干什么坏事去了?”

“没,”程如墨忙说,“代班的人有事情不清楚,打电话问我。”

林苒瞥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自己手机上,笑说:“那你同事还真是热爱工作。”

程如墨进去浴室洗脸刷牙,出来时林苒仍在跟林森聊天。程如墨背对着她躺下,伸手将自己床边的灯扭灭。虽闭了眼,心里却起伏难定。仿佛回到早年,高中时候,能为了和暗恋的男生在楼梯口的一个碰面而心跳一整节课。

便又想到当年的陆岐然。

她读的专业,大一时候没有细分,统一叫作新闻传播大类。那时候她就跟陆岐然一个班,但因为平日上课总是全系出动,浩浩荡荡两百号人,坐在大教室里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英语虽然是小班教学,但当时进校的分班考试,程如墨没考上快班。是以,读了整整一年,程如墨和陆岐然碰面的机会堪称稀少。她那时候对他也称不上是喜欢,就有些好感。觉着这男生身形挺拔,行走带风,有种旁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磊落。

后来大二细分专业,数字传媒当时还是个新鲜事物,报的人不多,算上一个非洲的留学生,勉强凑齐了三十人。分班一周后,班里组织团建,一行人去唱歌吃烤肉。那时候在包厢里头,陆岐然正好坐在她旁边跟人玩牌,看她低头发短信,问了一句:“你不唱歌?”

程如墨就站上去唱了首歌,唱的时候不经意往底下看了一眼,正好与陆岐然视线撞上。他眼神清亮,昏暗灯光下,仿佛寒夜星辰。心莫名一动,嗓子一抖,顿时岔气破音。

她有些慌,停了一句,飞快调整回去。再去看陆岐然,他目光已经转过去了。剩下的半首歌唱得都带颤音,心里不安,总有种仿佛冥冥注定的预感。

她依然记得,她那时唱的是《遗失的美好》。如今这歌早就过时没人唱了,但歌词她却还能清楚记得:“在最开始的那一秒,有些事早已经注定要到老。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唱完歌之后去吃烤肉,一群人吃嗨了开始玩猜数字游戏。她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不好,全程没有猜中。陆岐然倒是中了一回,被惩罚与一个女生拥抱。陆岐然丝毫不忸怩,让这拥抱的性质全然单纯起来,一众起哄看热闹的人顿时彻底失望。

后来散席,全班举杯,程如墨终于与陆岐然碰了个杯。玻璃杯相击,破开空气,清脆的一声,程如墨便感觉心里有什么应声而响,轰然洞开。

再后来就每日见面,上课教室见,下课食堂见,有时候领快递亦能碰上几回。他几乎都穿衬衫,时而白色时而黑色,浓眉修目,眼神清亮锐利,在江城大学校园内的梧桐树影底下像株挺拔的白杨。不认识他的人,总觉得他不好接近。但她有机会与他做小组作业,私底下接触,才知道这人其实很好相处。话虽不多,但是言简意赅,且不论说什么,他都有种侃侃而谈的自信,让人不能忽视他话的分量。她想,狮子座的,果然有些领导的天分,又有些控制的欲望。

“如墨,我关灯了?”

林苒一句话打断程如墨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忙说:“好。”

室内暗下来,窗台上映着外面皎洁的月光。夜极静,程如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早年胡诌的一句诗,不怎么通,也未讲究平仄:寒山五更闻折柳,醒迟梨花月下白。

两人一路玩一路扫货,自己也懒得带,买了土特产纪念品,就近找家快递寄回去,地址填的林苒家里。这样过了四五天,林苒再买东西,便问程如墨能不能填她父母家里的地址。

程如墨好奇:“寄你自己家不方便些?”

林苒情绪不高,说:“林森给我打电话,说这几天老往家里寄东西,老太太收不是很方便。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老太太肯定是收得烦了,又嫌我乱花钱。”

程如墨叹一口气,想了想说:“那寄我公司去吧,我让齐简堂帮忙收。”

两人沿途玩了五天,第六天抵达沿海,按预定计划逛老城寻美食吃海鲜,最后三天时间决定登岛。

扶风岛四面环海,任何一个地点都能望见碧波万顷。岛上空气清新,海拔又低,虽是四月,正午日照已然强烈。

程如墨到的第一天没做好防晒,脸颊晒得通红,晚上洗澡前望见镜子里自己像生了高原红,觉得好玩,随手拍了照片,定位之后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第二天一大早,林苒就说要去游泳,程如墨不太有兴趣,便说:“你去吧,我去逛逛这里的精品店。”

林苒游泳兴致很高,便答应下来。

程如墨回头又睡了一个小时,起床把一早备好的墨镜和遮阳帽戴上,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门。

天蓝海清,空气潮湿舒适。程如墨一个人慢慢逛了几家店,觉得累了,找了家室外的咖啡馆坐下休息。她坐在阳伞底下,微风轻拂,通体舒畅,渐渐便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望见日头已到了正中。她立即去看自己拎着的包,所幸都还在,瞬间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出完呢,忽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要是真被偷了,看你怎么办。”

程如墨顿时一惊,不可置信地往后望去。

那人穿着件白衬衫,扣子解了三颗,衣袖挽了起来。他就这么闲适靠在藤椅上,手边放着杯咖啡,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程如墨立即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陆岐然笑,招了招手:“过来。”

程如墨将东西拎起来,挪到他那一桌,刚到近前,便叫他一把拽了过去。程如墨重心不稳,结结实实落入他怀中。还没说话,嘴已被他吻住。程如墨一怔,身体放松下来,伸手抓住他衣服前襟,手里的袋子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呼吸仿佛如这四月天的日光一样火热,她觉得自己有些疯狂,大约是仗着人生地不熟。攥紧了陆岐然的领口,又主动撬开了他齿关。陆岐然手掌紧贴在她背上,仅仅隔着一件单衣,那温热的触感便仿佛沿着后背那一隅一路延伸开去。

两人都有些失控,但想到这是光天化日,好歹从失控中夺回来一点理智。

陆岐然依然伸手扣着她,将她按坐在自己腿上,不让她逃开。

程如墨笑说:“一般小蜜才坐别人大腿,我这没有小蜜的待遇,反而得提供小蜜的服务。”

陆岐然也笑:“你想要什么待遇?”

“那得看我在你心目中分量了。”

陆岐然腿颠了一下:“有点轻,恐怕没有九十斤。”又说,“你多吃点儿,怎么感觉比上次见面瘦了。”

“我只是衣服穿得少了而已。”说完分了会儿心,心想他们上次见面也没过多久,但总感觉似乎已有数年未见。陆岐然看着倒是真的瘦了点,脸上还有些憔悴神色,可见这段时间是真忙。

她正要关心两句,看见来往有人往他们这边瞧,到底有些脸皮薄,便伸手撑着椅子边缘站了起来,说:“去吃午饭吧。”

陆岐然点头,帮她收拾散落一地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一叠明信片掉出来了,陆岐然伸手捡起来,看见有张九重葛的,觉得好看,抽出来说:“这张我要了。”

程如墨立即伸出手掌:“三块钱。”

陆岐然将她手掌轻轻一拍,笑说:“欠着。”

程如墨给林苒打电话,林苒说下午要去潜水,打算就在附近吃。程如墨支支吾吾说了陆岐然的事,林苒在电话里一阵猛笑:“抓紧了啊,这碧海蓝天,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你这人真庸俗,一看就是没脱离低级趣味的。”程如墨也笑,望见走在前面五六步的陆岐然回头来看她,便说,“我先挂了。”

她挂了电话走上前去,陆岐然忽地伸手将她手一把捏住。

程如墨下意识挣扎,没能挣脱。抬头看了一眼,陆岐然却神情自若。

程如墨觉得自己心态很奇怪,分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这会儿牵个手,倒叫她扭捏起来。兴许是因为这动作宣示意味太浓了,好比是种仪式,比起其他,多了一重社交意义。

巴掌大的小岛上统共就那么几家餐馆,因是小长假,岛上人满为患,每家外面几乎都排着号,留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程如墨不太吃得惯沿海这些菜的味道,是以在哪家餐馆吃对她而言并未区别。陆岐然对吃也不怎么讲究,两人在短短的街上逛了一转,最后终于达成共识。

程如墨拉开肯德基餐厅的门,说:“全国连锁的快餐店就这点好,到哪儿都童叟无欺味道精准。”

陆岐然笑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来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成天吃海鲜吃白斩鸡也腻,还是火锅好吃,又酸又辣。”两人去排队点餐,程如墨突然想到什么,煞有介事问陆岐然,“问你个事,你豆腐脑吃甜的还是咸的?”

陆岐然大笑道:“程如墨同志,这样不对,你这是有意进行内部分裂。”

“谁跟你内部了,快回答我。”

“嗯……”陆岐然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笑说,“你连我俩速配指数38分都接受了,还纠结豆腐脑甜咸的问题?这样吧,你吃什么,我跟着你吃什么。”

“你这是投机倒把,”程如墨笑着白了他一眼,“连自己吃什么味儿的豆腐脑都不坚定到底,要是你去搞革命,铁定墙头草两边倒。”

“话不能这么说,”陆岐然忽地微微低了头,凑到她耳边,笑说,“我这是一切跟着党中央走。”

他温热的呼吸轻拂在耳畔,程如墨觉得痒,缩了缩脖子,往前半步躲开了。陆岐然望见她耳垂已经有些泛红,勾了勾嘴角;视线不经意往下,瞥见她白皙的颈间,那点极小极淡的痣。

两人点完餐,去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阳光从透亮的玻璃照进来,暖和明亮,程如墨晒得有些懒洋洋,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点潮湿阴暗拐弯抹角的心思,也都被这阳光一并照通透了。

她心情好,乐颠颠地啃着烤得金黄的奥尔良烤翅,正啃完一只,吮了吮手指,一抬头望见陆岐然正在看她,那目光有些深沉,一时看不分明。

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大二分班团建那次在KTV里与陆岐然目光相对时他的眼神,心脏不觉跳得快了些,忐忑问他:“我脸上沾东西了?”

陆岐然笑着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饭后两人一块儿游小岛,扶风岛面积不大,但因为四面环海气候温暖,一年四季都有大量游客涌入。

两人随便挑了条路,也不管方向,一路往前。程如墨本就有些路痴,这会儿更不辨东西了,便对陆岐然说:“我不负责记路啊,迷路了你负责。”

陆岐然将她手攥得更用力:“那你跟紧了。”

程如墨眨了眨眼,抬头看他俊朗的侧脸,心说:这显然不是块巧克力,是一瓶酒,还得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酿好了埋在泥土里,时间愈久味道愈醇。

只是不知道能喝几回。

两人逛一会儿,找家店子歇一会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日落的时候。正好到了一处寺庙,也是小模小样的,游客倒是挺多。

程如墨说:“来都来了,就去上炷香吧。”

两人沿着干净的青色石板道走进去,陆岐然手里拎着她的东西,便说:“我在外面等你。”

程如墨进去上香磕头,默许了个愿。起身往外望,看见陆岐然正逆着夕阳站着,霞光将他的轮廓染出漂亮的橙红色,他整个人仿佛遥远得难以企及。

正胡乱想着,陆岐然转过身来了,与她视线直直对上,笑说:“傻站着干什么。”

——一瞬间便又觉得他近了。这人总是这样,让她觉得忽近忽远若即若离。他好像从来不做错事,做什么都带着恰如其分的妥帖。唯独同学聚会那晚,多了几分不符合他平日风格的冲动。

程如墨立即加快脚步走上去,将他手里替她拎着的提包接过来,说:“我在想啊,我许的愿望挺大,估计只给二十块香火钱人家佛祖不乐意替我办。”

陆岐然笑说:“你许了什么愿?你给我二十,我帮你办,还包售后服务三年,怎么样?”

“你有这个本事,还在电视台累死累活当牛做马干什么,赶紧地把我袋子里那副墨镜拿出来,我赞助你二十块钱去买个马扎写个‘陆半仙’的招牌,你就坐在街头大梧桐树底下替人算命,五险一金虽然是没有的,但指不定忽悠住哪家阔太太了,今后就吃穿不愁旱涝保收,多好。”

陆岐然大笑:“忽悠住阔太太我不指望,忽悠住你就行了。”

他这话说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听着像句玩笑,但又仿佛十足认真。程如墨觉得有些糟糕,因为自己独家毒舌技能好像受到了挑战——对方不跟她硬碰硬,专门四两拨千斤。

晚饭无论如何陆岐然都不答应她去吃快餐了,挑了家氛围极好的西餐厅,靠窗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外面起起伏伏的海浪,耳畔也是浪涛轻拍礁石的声音。

程如墨半杯红酒下肚,喝出点别样的滋味来了。

她想,温饱思淫欲,古人诚不我欺。这会儿借着壁灯柔和的光芒,总觉得陆岐然怎么看怎么顺眼,好像平日里不苟言笑时显得有些疏离硬朗的五官,这会儿却有种禁欲的性感。

又感觉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太露骨,便又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吃完以后,程如墨跟着陆岐然往宾馆的方向走。夜色清明,路边两侧种满花树,空气里一股浓烈的草木气息。

两人走得很慢,有好一阵子没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不知道走了多久,穿过一处小广场,来到岔路口。他们身后是一排紫藤花,清明夜色中下垂的花束随风摇曳。

陆岐然忽地顿下了脚步,程如墨也立即跟着停了下来。

陆岐然低头看她,指了指右边:“那是你住的地方,”又指了指左边,“我在那个方向。”

程如墨喝酒之后上脸,这会儿不但没有缓过来,反而更热,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陆岐然,低笑一声,说:“跟你讲个笑话吧。有个男生和女生一块儿出去看电影,两人回学校,女生摇了摇大门,说,已经上锁,进不去了,要不咱们在外面找个地方住吧。男生不服气说,瞧不起我是吧。说着攀着校门,噌噌几下翻进去了……”

她声音渐低,望见陆岐然没有笑,只低头看着她,目光极为认真,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程如墨有些不自在,微微别过目光,低声说:“那我回去……”

话没说完,手让陆岐然一把攥住。程如墨心脏也跟着剧烈一跳。陆岐然将她往前一拽,拉着她大步朝着左边方向走去。

小旅馆是民宅改建的,庭前院子里种了许多叫不出名的花树,程如墨唯独认出了九重葛,紫红色花束开得灼灼烈烈,从白色的栅栏里伸出来。程如墨跟在陆岐然身后,踩着落花的石板路走进旅馆。楼梯上铺了厚重的暗红地毯,木质的扶手一路往上。程如墨手被陆岐然紧紧握着,手心里起了一层汗。她脚步虚浮,有些跌跌撞撞,亦有些义无反顾。

陆岐然掏出房卡打开了门,伸手开了灯。

程如墨将包放下了,心脏此刻仍跳动得剧烈,她稍稍平复了情绪,瞅了陆岐然一眼,说:“喝了酒有点热,我先去洗个澡。”

这一洗就洗了二十分钟,程如墨磨磨蹭蹭出来,看见陆岐然正挽着袖子在笔记本上快速打字。他面对着电脑屏幕,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沉浸在工作之中。

程如墨穿着浴袍,看到这场景莫名有些尴尬,瞧见地上放着陆岐然的旅行袋,便从里面找了件干净的黑色衬衫出来,蹑手蹑脚重回到浴室里头。将内衣复又穿上,套上了陆岐然的衬衫。她穿好以后,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这比仅穿着浴袍还要不妥。

正慌手慌脚打算立即换回去,忽听见敲门声:“好了吗?我上个厕所。”

程如墨一闭眼,索性将浴袍套在衬衫外头,飞快往脸上浇了捧冷水,开门出去。

陆岐然洗澡的时候,程如墨就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过了三四关,听见浴室门锁咔嗒一声,陆岐然围着浴巾出来,看也没看她一眼,又重新坐回了电脑前,随即安静的空间里再次响起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

程如墨假装没有注意到,继续玩着手机游戏。但玩得极其糟糕,萝卜被怪物啃得七零八落。她早没了玩的心思,但陆岐然始终不动,只能这么继续硬撑着。

过了半个小时,程如墨撑不住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心里生出阵微妙酸涩的委屈出来。她从床上起来,去拿自己搁在椅子上的衣服,淡淡地说:“林苒叫我回去,我得走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啪”的一声,陆岐然合上了电脑,转过身大步走到床边,一言不发,伸手一把将她手里的衣服夺下来扔回去了,随即紧扣住她的腰,低下头凶狠吻她。他动作迅速,携着一阵风一般。

程如墨逮着个间隙伸手将他推后了一点,问他:“做个决定就这么难吗,既然来都来了。”

“不是,”陆岐然摇头,深深看她,仿佛要透过她眼睛看进她心底,“我怕你以为我过来,是专门为了这件事。”

陆岐然忽地一抽手,将她松开了,说:“睡吧。”说罢背对着她,躺了下去。

程如墨看了他许久,抬手将房间的灯关掉了,动作轻缓地贴着他躺下。

陆岐然说:“离我远点。”

程如墨终于憋不住了,扑哧一笑:“还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我遇见你之后,狼狈的时候还少吗?”

程如墨好奇:“你什么时候狼狈了?我看你不像二十七岁,倒像是五十七岁,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了就特别来气。”

“我是不是五十七岁,你还不知道?”陆岐然笑,翻过身来看她,“五十七岁的能有我这体力?”

“那可说不准,七十岁生孩子的老头子都有呢,人家五十七岁的时候,肯定比你五十七岁管用。”

陆岐然大笑:“那五十七岁的时候,你一定得试试。”

程如墨脸顿时烧红,低着头半晌没说话。虽是关了灯,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昏暗中仍能看见陆岐然的轮廓。即便看不见,两人呼吸缠着呼吸,一伸手就是彼此滚烫的体温。

程如墨微微屏住气息,轻声问他:“你……难不难受?”

“所以让你离我远点。”

程如墨轻轻咬了咬下唇,往陆岐然跟前又凑拢了几分。

黑暗里他一声低笑:“你专爱跟我对着干。”

她想,这辈子能让她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只有陆岐然了。

陆岐然伸手将她轻轻拥住,说:“你说要好好想想,想得怎么样了?”

程如墨立即抬眼,看着陆岐然。

“不管你想没想,这次回去,我是认真想过了。你知道我这人基本不轻易做什么决定,一旦决定,决不食言。我们满打满算的,一起的日子虽然不多。但我自认为还是了解你的,”陆岐然沉声说,“你这个人,十句话有九句要反着理解。说话常常带刺,噎得人想一把掐死你。总迫不及待将人往坏处想,因为你觉得万一那人真是坏人,你提前假设,就能及时撤退,就更不容易受伤。看着似乎戴着盔甲,其实背后软肋全都暴露了。”

听到这一句,程如墨动作顿住了。

“你觉得,我们相处愉快吗?”陆岐然忽然问她。

过了半晌,程如墨方才点了点头。

陆岐然笑:“点头得这么勉强,倒像我逼迫你一样。”

程如墨轻声开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迁就我。”

陆岐然将她抱得紧了几分,下巴抵着她头顶,说:“你肯不肯信我一次?”

程如墨许久没说话,眼眶突然酸涩得厉害,她头埋在陆岐然胸前,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息,仿佛一张网,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而她就在这网里,多年如一日。

她声音低涩:“我早就向你露出后背,又亲手把武器递到了你手里,你可以随时杀死我,而我甚至不能反抗。陆岐然,我从来不会向任何一个人乞怜。如果我肯相信你,你肯同样把武器交给我吗?”

静了片刻,听见陆岐然低沉如水的声音:“我保证。”

程如墨眼眶立即就湿了,她哽咽着说:“前面路长,我们之前还有太多困难,我只信你一次。如果一旦你不能与我背靠背应敌,而是将矛头转向我,我一定毫不犹豫放弃。人生没有那么多次不管不顾,也没有那么多滔天的勇气。那种事情,这辈子做一次也就够了。你要知道,壁虎都是有断尾求生的本能的。”

陆岐然没说话,手上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第二天早上,程如墨被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照醒,一睁开眼就望见陆岐然正在电脑前面。她伸了个懒腰,咕哝着说:“这么忙还非得赶过来。”

陆岐然听见她的声音,将鼠标丢开了,椅子转过来看着她,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没听过?亏你还是写小说的。”

程如墨立即警觉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写小说?”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三本书初版再版的稿费都给你父亲了。”

程如墨顿时松了口气。

却见陆岐然微一挑眉,接着说:“我觉得《轻红浅白》的男主角不行,性格太弱了,看着着急。《灯火夜微明》里头,那老师塑造得有些猥琐,跟你设定的儒雅形象……”

没等他说完,程如墨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跑过去捂住他的嘴:“谁让你看的?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陆岐然将她手掰开,笑说:“你都出版了,还怕人看?要是大家都不看,出版社喝西北风去?”

“谁都可以看,就你不行!”

“我还没说完呢,我觉得那什么不可辜负的男主角瞅着有点眼熟,你是不是该给我点报酬?”

“陆岐然你少自作多情!我写的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有那么帅吗?有那么有钱吗?有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吗?有三百平方米的海景别墅吗?”

“后面三项都没有,帅的话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程如墨身上还穿着他那件黑色衬衫,推推搡搡间扯开了些,露出白皙的肩头。陆岐然动作忽然停下来,定定地望着她。

程如墨见状也停了动作:“怎、怎么了?”

陆岐然伸手将她肩膀盖住了,为她整了整衣服,低声说:“你退后一步,让我看看。”

程如墨立即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胸前扣子解到了第三颗。她迅速将伸出手臂掩住了,望见陆岐然的目光,又将手臂缓缓放了下来,咬了咬唇,依言往后退了一步。

陆岐然目光黯淡,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地看了她约有一分钟,忽地起身捞起床上的被单,将她裹住了,说:“快去换衣服。”

程如墨扑哧一笑:“把持不住了吧,老同志。”

陆岐然故意把脸一沉:“你现在是在狼窝,有点自觉,别随便挑衅。”

“我就挑衅了怎么样,有本事你倒是吃了我啊?”

陆岐然哼了一声:“我现在吃不成,还不会攒着以后吃?还要到五十七岁呢,着什么急。”

程如墨听着这话,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狮子座啊,这么记仇!”

“比起你还差得远了——去换衣服,下去吃早餐,林苒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了。”

“……你怎么不早说!”程如墨飞快地跑进浴室。

林苒见了他们之后,一个劲地坏笑。她一边揪着面包一边说:“如墨,你是不是该介绍一下?”

程如墨咬了一口面包,瞅着陆岐然说:“陆岐然,男,二十七岁,珲城人士,崇城就职,品格端正,样貌及格。月薪……不知道,不动产……不知道,存折密码……也不知道。鉴于不知道的太多,目前只能算我半个家属。”

林苒笑得不行:“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管账了。陆帅哥你千万别理她,这人尖酸刻薄得要命,娶回去基本等于剥夺人格权利终身。”

“林苒,你这叫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吗?我可没逼着他娶我啊,戒指是他主动给我套上的——虽然现在已经退给百货公司了,对吧,”她扭头看着陆岐然,“陆帅哥?”

陆岐然憋着笑。

林苒作势摩挲了两下手臂,笑道:“妈呀,看我身上这鸡皮疙瘩……我这灯泡太亮了,实在惭愧,不好意思。我就吃个早餐,马上给你俩腾地。”

第二天程如墨与陆岐然在机场分别。本来陆岐然他们整个小组都是没有假的,被他剥削着加班加点了两天,搞得一片鬼哭狼嚎,最后在清明假期来临之前成功完成项目。陆岐然自己留了一整天,把收尾工作做完了,紧接着就直飞沿海坐船到了扶风岛。

程如墨听他讲述笑得不行:“看你这马不停蹄的,知道的说你是为爱奋不顾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投胎呢。”

陆岐然似笑非笑:“可不是,遇见你就重生一次,跟蛇蜕一层皮一样。”

“这就嫌弃上了,果然林苒说得对,男人就是贱骨头。”

说笑了一会儿,听见广播播报崇城航班开始登机的信息,程如墨看着陆岐然,说:“那你注意安全,悠着点,别那么拼命。”

陆岐然笑了:“行,绝对保证你最大限度的使用权。”又说,“你好好调养,别老熬夜。”说完伸出一只手将她抱了抱。

程如墨笑了笑:“别这样,所以说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搞得生离死别一样。”虽这么说着,也伸出手将陆岐然的背微微揽了揽,低声说,“保重。”

陆岐然松开她,将地上的行李袋拎起来:“那我走了,过几天去江城找你。”

程如墨手插进衣袋里,点了点头。

陆岐然看了她略有几秒,转身朝里走去了。

待陆岐然身影消失了,林苒也刚好接完电话走过来,瞧见这边没人了,笑问:“这就走啦?没上演个什么kiss goodbye?”

“妨碍公众,多恶心。”程如墨抬头看了看大厅屏幕上的时间,“我们的还要等会儿,先找个地方坐坐吧。”又问,“谁的电话,怎么接了这么久?”

“杂志社的,电话里扯不清楚,我这休完假回去还有得忙。”林苒叹了口气,拉着箱子跟程如墨一块儿往外面的星巴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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