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晕了脑子很混乱,完全顾不上这些。”苏怀杉只有念衾一个儿子,而他几乎从未以苏家的继承人自居过。整个苏家的担子都落到余微澜肩上。
“他好吗?”

“不好,”余小璐说,“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经让他很受打击,姐夫的事更让他崩溃。”

“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人,外冷心软的。其实他很爱怀杉。”

“就像我时常和你闹别扭,但是依然很爱你?”

余微澜拍了下妹妹的头:“别贫嘴。念衾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看见苏念衾的睡脸,余微澜鼻子有点酸。

他瘦了许多,胡子碴冒了出来,显得轮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没吃东西,医生怕他体力不支,所以在打点滴。

余微澜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脸,念念叨叨说:“念衾,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而我爸爸还是怀杉的司机,那个时候你好小,个子还没有小璐高,也是这么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4)

苏念衾醒来时,已经是天蒙蒙发白的时候。他一抬手发现手上有异物。于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输液的针管,鲜血冲过伤口涌出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觉得另一侧的被子有点沉,听见一个人浅浅的呼吸。

“无焉?”他心中喜悦得有点不敢确信。

人似乎很疲惫,还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一震—是余微澜。

苏念衾嘴角苦笑:桑无焉已经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干系,怎么还幻想她能像个天使一样突然出现在跟前,拯救自己。

苏念衾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余微澜的好眠,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她仍然惊觉,理了理眼前垂下来的头发,她抬起头来:“念衾。”她看见醒了的苏念衾,有点不好意思。

苏念衾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他是合衣躺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皱,他说:“他还好吧?”他害怕他一觉醒来那个男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至少没有恶化。小璐说你很着急。”

苏念衾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担心。

余微澜走近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以及翘起来的衣领。

“你长高了。”余微澜的手,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嗯。”苏念衾突然很安静。

“以前也常忘记翻衣领。”余微澜笑。

“谁让我看不到镜子。”

“镜子对你而言本来就是多余的,长得不好的人才时常在镜子前面摆弄。”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不知道长得如何。”

“有时候人也可以做镜子,难道你没有听见你一路过,旁边的女孩都会倒吸冷气?”

“或者是我太丑。”

“你若丑,小璐绝对不会和你一同出门。”

“她这么势利眼?”苏念衾侧头。

“当然。她一向只喜欢养眼的。”余微澜笑,“你的歌我听过,都很好。但是产量太少。”

“我花钱不多,房子也是母亲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奋笔疾书来赚钱。”

“可是你以后需要养老婆,还有很多小孩。他们可不会像你这么省。此外,创作也需要灵感。”

“那么我以后去盲校上课,让校长支付工资并且为我买五险一金。”

“可以考虑。”

余小璐正要端东西进来,看见单独相处的两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来以为苏念衾醒了以后会因为昨天强行注射的镇静剂而大发雷霆。看来,余微澜镇住了他。

“念衾,”余微澜的手停滞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了。”

“心情好了许多。”

“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因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为自责而不爱护自己。没有人在责怪你。”

“我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念衾,”余微澜又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俩都觉得是他比较重要。你爱他甚于爱我,我也是。”

“嗯。”苏念衾点头。

“等你父亲好转了,就去找桑小姐回来,向她认错。”

“我没有错,在她们家看来本来就是个累……”

话到一半被余微澜止住:“记住,念衾,永远不要妄自菲薄。”然后余微澜轻轻地抱住苏念衾。虽然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也让苏念衾有点意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念衾,这本来是继母要给你的拥抱,但是迟了十年。”余微澜闭眼微笑着,笑容格外坦然。

苏念衾怔了一怔才将手环住她。

“我可不会叫你母亲。”苏念衾窘迫地说。

“我也不想变那么老。”

苏念衾背对着窗户,清晨的阳光从后面的窗帘里钻进来,加湿器在一下一下地喷出水雾,传出有节奏的响声。

怀里的余微澜虽然憔悴却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门口的桑无焉满目愕然,看着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这个女人她见过,在苏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张照片上,和余小璐牵着手的女人。

桑无焉抬头,敲了敲门。

余微澜离开苏念衾的怀抱,透过苏念衾的肩膀,望向门口,她远远地看见过桑无焉,所以开口道:“桑小姐?”

苏念衾听见这三个字,身体一震缓缓回身。

“我……”桑无焉手足无措,“我……接到小璐的电话。”

余微澜拍拍苏念衾的背:“你们好好谈,我出去看看。”随即将他俩单独留在病室里。

“你不是说你对我已经累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苏念衾冷笑说。

“小璐说你不吃不喝,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叫我来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我铁定要听你的话?”

“我……”桑无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她心里乱极了。

是啊,她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于苏念衾来说是那么的不同,是唯一能够征服他的公主。

她从没看到苏念衾用那种温柔的表情和自己说过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嘴里喃喃道出的是什么甜言蜜语。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经质。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救赎痛苦中的苏念衾。她仅仅离开几天,就有人代替她来安抚他。

两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端,沉默许久。

“你看完了吗?”苏念衾淡淡问。

“呃?”

“看完了,就可以走了。”他说。

桑无焉开始一愣,接着心中不禁自嘲了起来,枉她还傻乎乎地跑来一心拯救一个并没有当自己是回事的男人,然后再进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么?”苏念衾薄恼。

“没什么。”她摇摇头,转身飞速地离开。

到一楼,她在电梯口撞到了一个端着东西的实习医生。

盘子被打翻,七七八八的药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么走路的!”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边捡东西一边抱怨。他一抬头,才发现桑无焉眼泪挂了满脸。

“你别哭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见你。”他急忙解释。

桑无焉却缓缓蹲在地上,埋着头大哭起来。

(5)

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到来电之前,心中还存有那么一点希翼,隐隐盼望着是苏念衾打的。

结果却是桑妈妈。她抹掉眼泪,走到门口候诊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恢复正常了才给妈妈回了电话。

“无焉,到了吗?”桑妈妈关切地问。

“刚到。”

“他父亲还好吧?”

“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关心我爸。人家家里人挺多的。”桑无焉轻松地敷衍了妈妈几句,挂了电话。

“你当时没给他一巴掌真是他的运气。”程茵感叹。

“我没扇过人,下不了手。”桑无焉说。

“没事儿,以后多练习练习就熟练了。”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川菜,居然在门口遇见聂熙。

“这家馆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经常吃,今天顺道路过就想起进来吃几个菜,没想到还能遇见你。”聂熙笑。

“我住对面那个小区。”桑无焉指了指。

“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嗯。有点别的事情,我又赶回来了。”

“你发现苏念衾和余微澜的事情了?”两个人坐在一起,见桑无焉神色不定地埋头吃饭,聂熙便问。

“呃?余微澜?”

“余小璐的姐姐。”聂熙补充。

听到这句,桑无焉才想起余小璐说过,她和苏念衾一起长大,还有一层关系,她也是苏念衾继母的妹妹。

继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继母?”桑无焉问。

“是啊,差点成了A城头版的丑闻。余微澜是苏家下人的女儿,家境不好。但是却和这位苏家少爷合得来。虽说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两人相处亲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苏念衾喜欢她。可惜,余微澜竟然后来嫁给苏怀杉。”

桑无焉一脸错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余微澜是同学。当时她放弃学业嫁进豪门,真是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但是现在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每次都是充当这种角色,每次都做这种蠢事。

她茫然地走进超市买东西,超市里正放着徐关崞的《梁间燕》。

桃叶复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渡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跹。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她呆立在货架前,听着听着不禁眼泪汹涌,到头来才晓得,原来她不是他的桃叶。

桑无焉一边流泪一边在超市里买了好几罐啤酒。收银员用一种怪异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几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她上顶楼的天台坐着灌了一口又一口。

手机在手袋里振动,连带着整个包都跟着“呜呜呜”地闷响,她在手袋里掏了半天才将手机找出来,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无焉眯着醉眼苦笑了下,也不接,就将手机搁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她拿起来看还是余小璐来电,便放回去,任它继续动。最后手机振到桌边,哐啷一下掉到地上,滚到凳子底下。

她便不再答理它。

桑无焉双目茫然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反复想着聂熙的最后那句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声音和余微澜很像?”

她终于明白苏念衾的古怪,原来并不单单是因为他像个孤儿一样被父亲抛弃,继而在外沦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视障或者是他母亲早年去世,还出在余微澜身上。

桑无焉宿醉到天明,后来怎么爬回家开门歪在沙发上睡觉的都忘记了。早上,头痛欲裂地起来找手机,找了半天最后才发现手机落在楼顶天台的凉椅下面,屏幕打开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桑妈妈的。

桑无焉迅速拨了回去,有种想都不敢想的不祥预感。

“无焉。”接电话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么在?”

“我和我妈他们接到通知过来的。”

“什么通知?我妈呢,我爸呢?”她颤声问。

魏昊顿了下,缓缓说:“无焉,你好好听我说。”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厉害。

“你爸爸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柄锯齿状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桑无焉的心里,然后再缓缓地抽出来,剑刃上带着鲜血还有她的肉。

念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曾经有段时间调到外地去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特别是没人早上给她梳头,妈妈就想带她去剪成短发。没想到爸爸不同意,说女孩子长头发可爱。于是他学着给女儿梳小辫儿,笨笨的,学了好些天。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了回来桑无焉就喜欢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来全变调,被同学笑。爸爸知道以后找了乐谱回来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地。结果桑妈妈回来看到直摇头:“说你俩唱歌真是半斤八两,得了得了,别唱了。旁人听着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遗传自父亲。后来这首歌被桑无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这么早就舍得离开她。

“你瞎说!”她朝着电话喊,“昊子,你瞎说!”

她摔了手机,拿起手袋噔噔噔地下楼,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楚路,看见出租车就招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几乎都没有空车。她是越着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着急。后来接连过去十几二十分钟,渐渐地冷静下来,才想起过来的那条街穿过去,对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机场的公交。

于是她抹了把泪往回走,正好瞧见余小璐从她住的那个小楼里面拐出来,后面拄着盲杖的是苏念衾。

她本能地想埋头,绕过去。却不想,余小璐已经看到她,还提醒了苏念衾。

“这不是无焉吗?”

桑无焉看着苏念衾缓缓走近,那一刻她的心开始抽痛起来。

“好巧,苏念衾。”她说。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桑无焉冷笑,“那余微澜呢?”

他的脸色顿然惨白。

“苏念衾,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说话,她便继续说。

“这世界上是余微澜来得重要,还是我?”她摇了摇头,又说,“或者,我要这么问,要是我和余微澜一起掉到河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以前,许茜扔出这个问题让魏昊选,她当时听到只觉得可笑。万万没有想到,而今她也成了这种可笑的女人。

“你觉得问这种蠢问题,有意义吗?”他将脸别过去。

“有意义吗?好像确实没有意义了。”她挂着泪,苍凉地笑了笑,“我妈说得对,一个人啊,无论做出多懊恼的事情,都找不到后悔药吃。”

要不是她回来找他,也许父亲不会有事;要不是她为了他喝醉,她不会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父亲说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惩罚她,她没有做一个好女儿。

为了一个不爱她不珍视她的男人,她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父亲的爱。

桑无焉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终究淡淡地说了一句:“念衾,我现在特别讨厌你,真的。而且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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