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不知道,乐绍成发现他离去后,立即下令,将迁移他处的偃甲室恢复原状。一砖一瓦、一器一具,皆与往日分毫无差,随时等待他的归来。
吉祥、如意站在偃甲室中,眼泪汪汪,看着乐绍成、傅清姣夫妇。

乐绍成叹:“他这一去,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傅清姣慈母心肠,忧心如焚,却因不愿为难丈夫,反过来劝慰众人:“无异宅心仁厚,仁者天佑,必不致有大波折。何况,有晗光傍身,自保不成问题。”

乐绍成点头道:“皇上那里,我会想办法。倒是那假萧鸿渐……”

傅清姣道:“昨日已下令彻查,如今各方消息传来,汇总之后,发现他那天傍晚时分,已离开长安城,因入夜城门关闭,我们的人未能及时追踪。目前只知他往西走了,别的还要再等等。”

乐绍成微微皱眉:“时机拿捏颇妙,必属心思缜密之辈。只是,以他之能,夜半出城也不算难事,似不必如此按部就班……莫非,不止有两个‘萧鸿渐’,入府的与出城的也不是同一个?”

傅清姣先前隐约已有此发现。乐绍成仅听几句,便已切中肯綮,虽已夫妻多年,傅清姣仍不由得对丈夫生出佩服之意:“我只希望,不管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萧鸿渐,都不要与断魂人生出关联才好。”

听到“断魂人”三字,乐绍成如山般稳重的身躯忍不住微微一颤。

京城繁华至极,八方客商辐辏,四海宝货云集,风帘翠幕,珠玑杂陈,笙歌流宴,接踵摩肩。

乐无异走在人群里左瞧右看,心中烦闷。他负气离家,本应了无牵挂,却不知怎的,满心里只想着爹娘会如何反应、皇帝会否治罪,半分快活也无。唯一欣慰之处,或许便是无人追踪,想来爹娘对他失望已极,大约也不想理会了吧。

他一路漫无目的朝前闲走,渐渐生出无聊之意,颇有人海茫茫,自身渺小之感。

北疆,流月城。

流月城内分作若干区块,层叠交错,分散依附于矩木主干。

伏羲结界之下,最高处是矩木树冠,下为寂静之间,大祭司与城主祭祀之所,非召不得入。再下为沉思之间,大祭司日常祈礼整备之所。

再下,是恢宏壮丽的主神殿,以及矗立城池核心的双面神农塑像。随后依次是贵族大姓聚居处、祭司房舍、平民居所,然后是五色石炉,最底层为废弃旧城区,旧城区地底有巨型偃甲,统筹调度全城水利。

从主神殿到沉思之间,有四百一十七级石阶。再到寂静之间,三百二十级。这条石阶道路曲折盘旋,终年空寂无人。每一天,唯有大祭司沈夜经由此处,前往寂静之间、矩木主干,探望沉睡的城主沧溟。

人世间倥偬百年,流月城恍如一日。

沈夜凭栏独立,向下俯瞰人世,却只见云海苍茫、群岚起伏,仿佛天地之大,都一如小小流月,荒芜宁静,终古寂灭。

距离赤霄叛乱,已过一百二十余年,这期间,除却人事变迁,流月城几乎毫无变化,按照数千年来的既定速度,慢慢颓败下去。绝症蔓延、族民死去、五色石存量将尽……一切正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唯有外界使者砺罂,附着于神树矩木,日渐强大,仿佛吸收了整个流月城的精血。

沈夜目光冷冽,抬头望向树冠。碧绿枝丫间,紫黑魔气丝缕盘旋,宛如蛛网。砺罂就在那里。

斜阳如血,云霞漫天,沈夜身后拖着浓长的影子。倘若走到近前,从沈夜的角度看去,便能看到,暗影之中,藏着一具虚像,有人一身黑衣,青铜覆面,单手执刀,悄无声息警戒守备。

“无妨。初七,回去。”沈夜心念刚动,虚影一闪,黑衣人消散不见。

极是敏捷驯顺。

沈夜手中捧着花束。流月严寒,花草稀少,他不惜耗费物力,每日遣人去往下界,采摘新鲜花朵,献给城主沧溟。今日的花是罂粟,嫣红带毒,汁液苦涩,容易令人联想起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天命,比如……

“我来了。前几日,我做了一件事。”沈夜放下罂粟,摆在沧溟身侧,轻声说道,“下界终于有人调查捐毒,我给了他们一点儿线索。那个人……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但我很好奇,那人是谁?谁在用他的偃术?”

沧溟早年罹患绝症,病重垂危,为保性命,她的血脉连入矩木,半身嵌进树干。从那之后,沧溟常年沉睡,极少苏醒,城主事务均由大祭司代劳。

“或许是时候了,总要有个了结。”沈夜微微一笑,语气极温和,眼中却一片森寒,“雩风近来屡次失仪,神农祭典上,他竟敢逼迫华月为他抚琴……哦,你没见过雩风。他是你的表侄,如今长大了,越发不成样子。”

沈夜抬起手,为沧溟略微整理鬓边碎发,退后几步,端详片刻,笑道:“若不高兴,你就醒来,自己处置了他吧。”

风过矩木,枝叶飒飒,四下寂极无声。

大祭司等待片刻,无声地笑了笑,模样看着像个俊朗平和的年轻人。按照仪制,他深深一礼,转身沿来路离去。

他身后,矩木枝叶间,魔气悄然凝聚成团,蓦地,从中横分裂开,睁圆成一只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在长安街头逛了一会儿,乐无异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摸了摸肚皮,这才醒悟过来,从逃出乐府到现在,居然还一点儿东西也没吃。

离家匆忙,未曾点数银钱,他翻了翻别在腰带上的偃甲盒,见偃甲工具、钻天鼠等都在,不过这些并不能当饭吃;倒是那枚红宝石印章也顺手带了出来。这印章是一岁时娘亲给的生日礼物,他自小喜爱,时时赏玩,自然不能变卖。

偃甲盒附有咒术,内里空间巨大,仿佛百宝箱,他再翻一下,忽然摸到几锭银子,不由得喜出望外,决定找家酒楼大快朵颐。

袋里有银子,两旁又都是酒楼,乐无异便又不急,索性慢悠悠地走,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如流,忽然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人,好似醉汉一般,斜斜撞了过来。乐无异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不过他性情温和,并不见怪,不曾理会那人,只道了声“小心些”,转身走进一家酒楼。

店小二见他衣着不俗,上前报了一溜菜名,乐无异心想,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凡事总要省俭些好,也省些银子,便道:“先按三干果三鲜果上,其他荤菜素菜各来六个,野味不要,家畜家禽可也,素菜时鲜的三个,干菜三个,牛乳半斤。先上这些。”

店小二听得目瞪口呆,匆匆应了,便待要去厨房布置,却听隔壁一个座位上传来一个声音:“小二,点菜!”

这时乃是正午,店里客人繁多,小二四下里看了一眼,此时便只有他自己,急忙上前应一声:“客官是几人,店里时下菜式……”

那人挥了挥手,道:“方才隔壁要的什么菜,烦请一样点上一份。不过同样的菜式,一定不能从一个锅里出来,需得做两番炒。可以吗?”

店小二看看那人,看看乐无异,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

过不多时,三干果三鲜果先上,随后,六荤六素上来,乐无异每样只吃了一点儿,便已觉腹饱,心想,这酒楼看着气派,味道却并不佳,比家中差得远了,想着便要结账。

他伸手入怀,去摸银子,一摸一空,脸色顿变。忽然想起大街上曾经被人撞了一下,心想坏了坏了,必是遇上了空空儿,一时不知所措。

隔壁座位上那人伸了个懒腰,道:“原来做阔少是这种感觉……嗯,福临居不愧是长安第一酒楼。小二,结账!”

店小二遇到这两位豪客,又有这般奇怪行径,早就留心,急忙上前:“一共十七两八钱银子,客官初次光临小店,免去零头,只收十七两即可。”

那人从怀中摸出银子,丢给店小二:“不用找了。”

店小二见是整二十两的银锭,不由得大喜,那人挥了挥手,径直起身走了。

乐无异正自彷徨无计,他座位二楼临窗,靠近街道,若要逃走,以他学过几年的武功,谅也不难,但这等小人行径,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却见店小二已上前来,态度恭谨:“公子若是忘带钱财,自也无妨,鄙店可送公子回府去取。敢问公子贵姓?”

乐无异心中叫苦,他好容易逃出家门,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的。可怜巴巴道:“我叫无……吴……”磕磕巴巴,仓促道,“吴偃。可有其他方式?”

店小二道:“原来是吴公子。一共是十七两八钱,客官坐的位置是雅座,照例还要多收两钱,一共十八两。不过便如对刚才客官的,一共十七两整即可。鄙店近来生意兴隆,恰好后厨原有两人回家成亲,此时已招入一人做盥洗盘碟之事,尚差一人,按每日工钱三钱计算,客官在小店做满两月即可。”

乐无异只得应允,随店小二进入后厨帮工,却见其中已有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低头认真刷洗盘子。

那少年身量高挑、肤色偏黑,相貌普普通通,说不出哪里好看,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静如深潭、寒若冰雪,令人一见难忘。他见乐无异进来,只冷冷看了一眼,便又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盘子。

乐无异心里“啊呀”一声:“好亮的眼睛。”却不料又下意识脱口而出,只见那少年蓦地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快。

店小二“扑哧”笑出声来:“你二人就顶那一对小夫妻吧。”甩手走了。

“坏了,怎么又来?”乐无异暗道糟糕,心想以后行走江湖,这个脱口而出的毛病一定要改。

当下,乐无异便化名吴偃,卖力刷起盘子。

堂堂定国公之子竟在酒店厨房打杂,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不过乐无异为人仁厚,因欠了银钱,做起事来便格外用心。

倒是那少年,后厨若无他人,他便绝不动手,时常立在窗前眺望。他所望方向,除了皇宫和乐府,别无去处,也不知他在看什么。若还有闲暇,他便去大堂角落,慢腾腾擦拭桌椅栏杆,看着不像干活,倒像偷听客人说话。

不过,任他如此懒惫,手脚却比乐无异快得多。乐无异偶尔离开厨房,回来便发现那少年已将碗碟尽数洗净。一来二去,乐无异心知有异,偷偷藏起窥看,就见那少年看人不在时,双手施法,口中念念有词,数百个碗碟齐齐悬浮半空,少年召唤来水龙,施法冲洗,随后双手一抖,碗碟按大小分成几摞,整整齐齐摞在一起。

“哈,原来是个法师。”乐无异想了一想,便将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召唤出来,略作改动,使其胜任在后厨中搬运、盥洗之事。这么一来,他的效率大为提升,勉强与少年战个旗鼓相当。

两人一个用法术,一个用偃术,每到有人临近,便尽复原状,人一走,又施展开来,倒显得极为默契。

只是,无论乐无异怎样旁敲侧击、百般逗弄,那少年始终沉默不语、不发一言。

再过两天,那少年也走了,他欠的银钱本也不多,又在最后一日提前还了大半——只不知,他既然有钱,为何不早些还上,也免受后厨烟熏火燎之苦。

他走后,乐无异很是寂寞了几日,闲暇时,他就研究那个偃甲匣。此物乃谢衣所制,锁扣精巧,他颇费了一番脑筋,才将之打开,却见里面是一枚偃甲蛋。蛋身谢衣徽记下,刻有小字“四一一”,蛋壳分明有组合纹路,却偏偏浑然一体、毫无缝隙,仿佛真是偃甲生下的蛋。乐无异以为这也是个匣子,绞尽脑汁试图解锁,却仍摸不着头脑。他自诩偃术尚可,竟然无从下手,心中对谢衣更生敬佩,却也更加执意要将它打开。

这日,乐无异钻研偃甲蛋太用心思,一时不察,让店小二发现了正刷盘子的金刚力士。店小二拖了掌柜来看,只见三个木头傀儡个个三手六足,上下左右井井有条,动作飞快。掌柜大开眼界,好一番称许。无异听了,精神大振,加力指挥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将后厨打理得井井有条。

此后,无异索性将厨房交给偃甲,他自己得了空闲,便四处打探有关谢衣和偃术的消息,以期偷学个一鳞半爪。

这一打探,无异发现,世人虽对偃甲偃术知之甚少,却很喜欢谈论关于谢衣的流言,只不过往往将谢衣误作法师乃至剑客。譬如,听得最多的,就是谢衣某时某地斩杀妖兽、某时某地惩奸除恶,可惜细究下来,大多无中生有,不足取信。

只是,这种事听多了,无异也不免恍惚:百年前的大偃师谢衣,似乎真的从未离开,或许某天他会走进福临居,点上一壶好茶,凭栏坐赏长安风月。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细想开去,竟有几分玄妙。

此外,酒楼鱼龙混杂,乐无异听到不少八卦,诸如:

大皇子府上,大相剑师萧鸿渐挂印离去,据说要去寻访天下名剑。

二皇子府上,二皇妃邀请表妹入京,并于府中开设盛宴,贵胄之家适龄公子们均受邀列席,只除了乐府少爷乐无异。

定国公乐绍成三日三入皇宫,似有复出之势,乐府一时车水马龙。

三皇子内敛低调,一向在太华山修行,据说近日他已离开太华,却不知他是襄助大哥还是二哥。

神州各地异状频生,有说是妖怪现世天下大乱,有说是天降祥瑞王朝大兴。

长安城中,富豪金大贵有女金双喜,近日要设宴招亲……

……

乐无异最留心的,依然是乐府的动向。

以他的本事,真想要钱,大可日进斗金,他盘桓长安,并非只因欠债未还。天意难测,一日不确定乐府无事,他便一日不敢远走。有时想想,也不免笑自己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如此软弱,竟还学人离家出走,真可谓自作自受。

不过乐府一直没有太多消息,这是好事,说明一切渐趋稳定。这样一来,即便他想,也不能贸然回家,否则平静局面必遭打破,祸福难料。再者说,每每念及他心血所在被父亲随意拆毁,又难免一腔郁愤,生生将一颗心绷得梆硬,暗下决心,偃术不成,绝不回家。有时想得火起,决意要造一只会飞的偃甲鸟,驮着自己飞回家去,等爹娘来迎,自己才从偃甲鸟上下去……一面想,又一面自省,乐无异啊乐无异,你眼下可连谢衣偃甲蛋都拆解不开,不要太得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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