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午方过,阳光有如金线,照射在长安城的壁砖红瓦之上,放射万千光线。一路经行之处,行人鼎沸,“萧鸿渐”双臂伸展,双手袖笼高举,挺拔身躯,伸了个懒腰:“从今之后,我就是我了!”
困惑多日,一朝心结得解,他心下欢悦不已,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只觉如此稀奇,显得陌生。

“师父放出的白日焰火,等级并不甚高,倒不急着前去,先逛逛再说。一会儿若是被师父看到这身装扮,肯定要被骂的。”他吐吐舌头,放慢行走步伐。

长安街头车水马龙,脚不旋踵,万人如海一身藏。

忽然,前面有人喊道:“让让!让让!”一个厨子打扮的胡人端着巨大铁锅,冲了过来,锅中是一个烹调得当的大牛头,“萧鸿渐”一个不及,被牛头汤溅到。“咦。”“萧鸿渐”身子微旋,已自人缝中穿出,那件狐皮貂裘已脱了下来。

他看看狐皮貂裘,见前方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正在吆喝,天色将暮、寒风渐起,那人却一身单薄补丁衣裳。“萧鸿渐”微微一笑。那小贩吆喝道:“蜜来哎,葫芦儿,冰糖儿多呀哎——”忽然右边肩膀被人一拍,回过身来,却见行人有如涌流,并无一人,低头一看,却见一条狐皮貂裘正搭在自己肩上,仿佛从天而降。

另一侧,“萧鸿渐”已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上拔出一支糖葫芦,咬下一颗,衔在嘴里。

经过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身边,那孩子看着“萧鸿渐”,伸出手去,“啊啊”有声,眼馋不已,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一串糖葫芦共十颗,“萧鸿渐”才咬了两颗,唇齿生甘,实在舍不得,又咬下一颗,方才顺手塞给那小孩子,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微微一笑。

前面便是路径狭窄的布市街,两旁的花布丝绸潋滟生光、琳琅满目吸引了长安城中许多美丽少女。

“萧鸿渐”双目在两边微微一扫,面露惊叹之意,旁人见他过来,纷纷躲避,长安城中向多痴男,多是两抹山羊胡打扮,正与其相似。

布市街上,丝绸布帛飘起,光影流离,待过了布市街街头,“萧鸿渐”已身披一袭崭新红色袍子,纤秾合度,显示出他修长的身材。那衣铺老板发觉货品不翼而飞,待要叫喊,低头一看,却见一锭小小的银子正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摇摇头,却向那背影又看了两眼。

布市街过了便是首饰街,自街中经过后,“萧鸿渐”耳上的珍珠佩环,腕中的木质手环,颈上的翡翠项链,无不合身。当然,身上的银子也几乎“花光”了。

到路过一棵合抱粗的柳树下时,“萧鸿渐”解下发簪,长长的瀑布般的头发垂了下来,一半散落身后,一半垂立胸前。这时街上行人已少,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正在休息的货郎少年,看着“萧鸿渐”,大张着嘴,眼中又是艳羡,又是迷惑。

那少年望着“萧鸿渐”的嘴唇,口中似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萧鸿渐”醒悟过来,哈哈大笑,从嘴唇上轻轻揭下两抹“胡须”,先前刻意压抑低沉的声音早已消失,却是明朗和悦的少女声音。

“别怕,我不是什么怪人。”

那少年仍是讷讷难言。

“萧鸿渐”伸手,从少年货担中拿起一面铜镜,只见镜中映出一张俊目修眉、气宇轩朗的美丽少女面孔。

“我是闻人羽。从今往后,这便是我唯一的真面目了。”

“萧鸿渐”——也即闻人羽——将铜镜放回货担,看着少年错愕惊喜的娃娃脸,微微一笑。

下一瞬间,她轻身而起,红衣翩跹,有如惊鸿,落到附近墙上,四下里张望一眼,径往西北而去。

货郎少年看着少女飞快远去消失的身影,恍然若梦。

闻人羽假扮男子,进入长安城中,已经一月有余。

这期间,她一直在长安城中等待时机,小心谨慎,唯恐泄露身份,直至今日,总算尘埃落定。在长安屋顶之上行走时,她满心说不出的畅快,有如一只红隼,身形在房舍之上飘动。

行至长安西北隅,人迹渐少。闻人羽跃到地上,四下里张望一眼,见并无人影,便径往一处破败寺庙中去。

寺庙冷落已久,久无香火,连供奉的弥勒佛也少了一只耳朵,此时,弥勒佛前站着一个人,其气势似乎比弥勒佛周围的四大天王神像更加神武。

“闻人羽拜见师父。”闻人羽自进入寺庙后,便敛去了所有气息,向那人背影行礼。

那人红衣黑甲,威风赫赫,有大将之风。他冷哼一声,转过身来说道:“回得也忒早了。怎不将乐府细细逛完?”

闻人羽心下一惊,惭道:“是我一时忍耐不住……”

只见那人面色沉毅,不怒而威,满面风霜磨砺:“我天罡自古以来,一向避世而隐,不涉庙堂之事,只以戍守百草谷为第一要务,更何况你的身世……”说到此处,声音一顿,语意转软,换了话头,“此番外出,为师是如何与巨子说的,你可还记得?”那人说话并不咄咄逼人,但一字一句沉甸甸的,压得闻人羽喘不过气来。

闻人羽笔直站立,一五一十认真说来:“师父说我身世存疑,要带我去西域细细查探,但无论如何,绝不能因为此事,扰乱天下清平。”

那人颔首,皱眉道:“你也知只是查探!那为何私自去了乐府?你可曾想过,你今日所为,万一泄露,该如何处置?这其中牵涉多少人的性命?身为天罡,当令行禁止,凡事思虑天下公道,不可沉溺一己私欲。为师教导你十几年,你全忘了吗?”

闻人羽身体微微颤抖,自她懂事以来,已极少受师父这等训斥。

“徒儿知错,还请师父责罚。”闻人羽道。

那人伸出大手,作势欲拍,闻人羽下意识闭起双眼。却不料那手终未落下,只在闻人羽头顶虚空轻摩。闻人羽仰面向天,双目紧闭,长睫轻颤。

“一晃眼,已从小小婴孩,长成如今这般了……”程廷钧心中轻叹。

“取你的枪。”

闻人羽一怔,一抬眼,却见师父已将自己的红沉枪抛来,却是先前自己存放在客栈中的。她与师父来到长安探查,她平常居于乐府附近客栈,师父因另有他事,居于别处。两人约定今日在此碰头。闻人羽却一转念:她假扮萧鸿渐进入乐府之时,师父正去客栈取枪,算算时间,就连她在长安街头那些胡闹行径,师父也看在眼中……不由得更添惭愧。

只是,师父已不再追究,若再纠缠于此,反倒更愧对师父教导。闻人羽按下心头忐忑,接过长枪,站起身,摆了个起势:“百草谷,天罡,闻人羽,请赐教。”前圆后方,法度谨严,充满张力。

那人目露赞许:“百草谷,天罡,程廷钧,请赐教。”说着,也摆出一个起势,前方后圆,天衣无缝。

“起!”闻人羽低叱一声,长枪探出,如怒龙点头,率先刺出一枪。

师徒二人施展浑身解数,斗在一处。往日师徒过招,师父总让徒弟三分,今日却倾尽全力。两人同使天罡枪法,路数却迥然不同,一者雄健恣肆,一者灵巧端方。拼斗之中,因压力巨大,闻人羽枪意微变,渐露出几分不同以往的犀利悍勇。

破庙之中,枪如黄河浩瀚,或如太华雪崩,不觉已过半个时辰。

铮。双枪枪尖在半空撞击,擦出灿烂辉光。

闻人羽满面是汗,但心中一片宁静,自进入长安以来心中兴起的种种杂念,如冬尽雪融,消失无踪,心境如朗月当空,澄明无碍。

“徒儿想通了,此后不再为此缭绕。”闻人羽抱拳向师父行礼。

程廷钧面色不动,只鬓角微微有汗:“你一向端庄持重,只稍欠锐气,懂得转守为攻,便又有进益。往后的路,你只得自行摸索,为师没什么可再教你的了。”闻人羽一诧,程廷钧抬手示意她听下去,“你心地坦荡,心意浩然,是练习我天罡枪法的良才。如今你心中窒碍已除,今后自当大成。此去西域,为师便也放心了。”

闻人羽愈加诧异:“师父要再去西域?”方才她在师父的长枪中已体察出别意,但师父提出,仍有些突然。

程廷钧颔首:“先前为师带你出谷,前往西域捐毒,是为探查你的身世。不料,却在河西发现那些失智怪人,心觉不妙,几经周折,总算捉住一只,带回长安……如今那怪人已送到皇帝老儿手中,定国公便是因此入宫,可见朝廷已有戒备,我师徒这番辛苦不算白费。兹事体大,为师已传书巨子,说明会尽快重返西域,再行查探。”

闻人羽难掩忧色:“何不带我同去?”

程廷钧知道他这弟子心地仁厚,只是此行艰难,决不能带她涉险:“不可,你若去了,反倒碍事。早前西行之时,有些事尚未交代清楚。十八年前,朝廷征西,不日攻破捐毒,却不知为何,西征大军死伤惨重,定国公夫妇向天玄教、百草谷求援。百草谷星夜驰往,秘密协助,为师因此才在捐毒城外一处兽穴内,找到还在襁褓中的你。”

这段往事,闻人羽并非初次听闻,但每每提起,仍有心悸之感。

“朝廷很快下了封口令,那年捐毒究竟发生何事,至今仍是秘密。但据零散消息,捐毒城中生变,竟有人相食之惨况。”程廷钧眼中精光一闪,“当时我们只以为,是围城太久,加上瘟疫横行,才酿成惨祸。然而,你也看到了,那怪人神志丧失、肆意啃咬,岂非正与传闻相合?”

闻人羽悚然。

“若十八年前,捐毒并非亡于战事,而是亡于这失智之毒——”程廷钧沉吟未决,“此事隐秘多年,此毒当年可以倾覆捐毒,如今卷土重来,只怕为害更广、动摇天下。必须查清其源头去处。为师此去西域,你便留守长安,等候谷中消息。何况……”

程廷钧素来果决,言重泰山,似这般沉吟可说从来未有,闻人羽心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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